01
石濤墓和楠木廳,在大明寺的西苑,這里已臨近大明寺的北門,這一天走的確是累了,但抬眼看到了棲靈塔。波曾說我,“你的門票買得最值,景區景點一處不落,只不怕累傷了自己”。
我總覺得,走了,離開了,便就永別了,再來也是不一樣的光陰和心境,而那里,或還有一個靈魂,在等待著我。
棲靈塔在大明寺的東部,去到那里,要返回到大雄寶殿殿前的院落。與西苑的清凈相比,這里就熱鬧許多,猶如集市。經過時這里剛開啟一場祈禱法會,因而經聲陣陣,法器鳴鳴,燎爐中的煙火更是濃郁繚繞,等待磕頭的人們,聚在門外,為恰逢的法會而歡喜。
殿前西墻下,有三處碑刻甚是醒目,近前觀看,其中一碑是《古大明寺鑒真和尚遺址碑記》,簡述了鑒真大師東渡日本的艱辛經歷,和其對日本國佛教事業的影響,以及日本民間人士,尋找大師故里的曲折歷程。
大明寺由于名字中含有前朝國號,在清乾隆時便已更名為法凈寺,到了民國年間,這里因“滄桑之變”而“寺塔具圯”。民國10年,公元1921年,在華工作的日本人高州大助,深念高僧大德,探究高僧故里,通過古訓所云的平山堂和谷林堂遺址所在,考證出“今法凈寺即古大明寺遺址”。
碑記中說,當高州大助先生得知“大明寺是(鑒真)和尚所住”時,他“喜不可言”,“乃建茲碑,以記緣由”。而碑額題刻,便是長屋王有名的那兩句偈語,“山川異域,風月一(同)天”。
當年,鑒真大師就是聽說長屋王將這句偈語繡在上千件袈裟上,施予本國大德眾僧,而深受感動,因而不遠千里,渡海而去。大師抵日本國登陸時,身披的也是這樣一件,繡有“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的袈裟。
02
大雄寶殿東側有個跨院,院子不大,內有四棵高大挺拔的圓柏樹,其中一棵樹齡高達四百余年,而它依舊生機蓬勃,就仿佛時間在它身上停止了。
這里就叫做四松草堂,內有晴空閣。1963年,為紀念鑒真大師圓寂1200周年,國務院決定在大明寺內建“鑒真紀念堂”。當年4月,就臨時將這座晴空閣改作“鑒真紀念堂”,供奉鑒真大師木雕坐像。
如今這里成了史料陳列館,我也是從這些陳舊得有些發黃的老照片中,感受到了鑒真大師對于中日兩國的睦鄰友好關系,所起到的穿針引線的作用。1972年中日建交,1978年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鄧小平訪日,當時他老人家曾親往奈良唐招提寺,三拜鑒真大師墓,引發轟動。
1980年4月,也是在鄧公的批準下,鑒真大師坐像,被從奈良唐招提寺迎回故土揚州大明寺,這是上了《人民日報》的大事,堪稱一時盛況。
這事我記得,只那時還小,不知曉和尚是種何樣的存在,但我懂得這是位偉大的和尚。
從四松草堂的東門出去,有一個巨大的廣場,從瘦西湖一路走來,所望著的那座棲靈塔,就佇立在這里。它是我從瘦西湖一路追尋到大明寺的原因,從那個小院落出來一眼見到了它,竟忽有種眾里尋他千百度的感動,仿佛這漫長的旅程,被突然畫上了句號。
那塔最初建于隋文帝仁壽年間,隋唐時的揚州,是如今上海一樣的存在,我們現在耳熟能詳的那些唐代大詩人們曾紛至沓來,李白、高適、劉禹錫、白居易都曾來此登高攬勝、歌詠華章。
只可惜它沒能逃過唐武宗時期的會昌滅佛。北宋時曾復建,但依舊倒塌于兩宋之交的戰火。這一座是響應1980年鑒真坐像回揚州時各界人士重建的倡議,而于1993年建立的。今塔依舊九層,高70米,雄踞蜀岡中鋒之上,已成了大明寺的地標。
在此,當年的劉禹錫和白居易曾攜手同登,劉賓客寫道,“忽然笑語半天上,無數游人舉眼看”,白樂天寫道,“共憐筋力尤堪任,上到棲靈第九層”。
我到這里時,這里的游人并不多,我因趕時間,也不能去體會劉白登高之樂,我也只能仰頭舉目,羨艷著他們在半天笑語了。
03
無論多趕時間,鑒真紀念堂都是要去的。出四松書院東門北行,就到了那座茂樹掩映下的清幽的紀念堂。
那里的大門,是一座紀念碑亭,碑是梁思成先生設計的。據說梁先生用一夜功夫設計了它。不同以往豎立的紀念碑,它是橫臥式的,正面金字陰文鐫刻,“唐鑒真大和尚紀念碑”,是郭沫若先生題寫的。背面鐫刻的碑文同樣金字,是趙樸初先生于1963年,為紀念鑒真大師圓寂1200周年而撰寫的。
院內沿墻有抄手游廊,最終相抱于院落另一側高踞臺基上的正殿。那是整座紀念堂的主體,它面闊五間,面南開三門,單檐廡殿屋頂。這座紀念堂完全仿照日本奈良唐招提寺金堂樣式所建,而那座招提寺金堂也是鑒真大師和他的赴日弟子親自設計建造的,是日本保存至今,稀有的唐代建筑范本。
紀念堂屋脊兩端飾有高高翹起的鴟尾,它讓我想起了日本作家井上靖所寫的那本《天平之甍》,那名字中的甍即是高屋屋脊上的鴟尾磚飾,而那書講述的便是鑒真東渡,為弘揚佛法的一片癡情。
鑒真大師東渡日本前,曾在揚州的這座大明寺里講律傳戒,門徒四萬眾,已為一方宗首。為弘揚佛法,遠播東洋,他欣然接受日本僧人的邀請。他的弟子因畏懼路途遙遠艱辛而顧慮,“彼國太遠,性命難存,滄海淼漫,百無一至”。大和尚深知道途艱險,但去意決絕,“是為法事也,何惜身命?諸人不去,我即去耳”!
其后的東渡歷程,卻印證了弟子之慮,可謂歷經磨難,九死一生,六次東渡,五次失敗,其中一次,大師所乘船只被臺風刮到了海南島,鑒真大師也為此雙目失明,大弟子圓寂,甚至連邀他東渡的日本僧人也中途病故。
但鑒真大師為應一諾、不改初心,終于受邀十二年后,唐天寶十二年,日天平勝寶五年,公元753年,歷經四十天海上顛簸,第六次東渡抵達日本,而那時他已六十六歲的高齡。
04
井上靖先生在他的那本《天平之甍》里說,“改變并不難,換個心境、轉個身段,人就軟軟地就勢生存……堅持是最困難的,因為那并不是一條路走到黑的執拗,而是無數次自我動搖、懷疑、否定和否定之否定”。
這似乎是另個版本的《西游記》和唐玄奘的執著故事了。
我們似乎很難理解有些人對于信仰的執著追求,但是我們應對他們的執著追求報以敬意和掌聲的。翻開我們的古代文明史,我們會發現,那些孤獨走完寂寞長旅的人,多是僧人,域外的鳩摩羅什和菩提達摩西來了,華夏的法顯和玄奘西去了。他們的旅程都可以稱之為壯游,他們的成果都可以形容為壯麗。
你去搜索我們古代的偉大翻譯家,也多是他們,他們帶來佛經、翻譯佛經,他們潛移默化、潤物無聲地改變著我們的文明。大歷史學家湯因比對于華夏文明時期的劃分,不是以任何我們所熟念的朝代改變為依據,他就以佛教傳入中國為分界線的。
可見佛教對于我們文明影響之巨大,亦可見這些不懼艱險的人對于我們文明影響之巨大。
對待佛教,我們古人一直秉承著開放學習的態度,為此他們寧愿不遠萬里遠去天竺。學習,也是一種成長,也是一種積累,更是一種自信。最終玄奘西行發現,佛教已經在它的老家天竺沒落,而這時的大唐,在長期學習之后,已悄然成為佛教的“中土”。
鑒真東渡,其實就是將大唐的佛教及文化向更遠的異域遠播的一個例證,我在紀念堂中,見到那位執著者的坐像。那也是仿的日本奈良唐招提寺鑒真像,用楠木雕刻干漆夾纻而成。保持著大和尚坐化時的姿態,雙腳結跏趺坐,閉目冥思,神態安詳。
鑒真大師被日本人民奉為“文化恩人”,他在日本傳播佛教戒律,登陸當年即為包括圣武上皇在內400余人受戒,并最終確立日本南都六宗中的律宗,流傳至今。另外他還興建佛寺造像、廣授書畫技藝、推廣醫藥飲食,弘揚了大唐文化,為中日文化交流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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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日本裕仁天皇為了表彰鑒真大師對日中友好事業所作出的巨大貢獻,向大明寺贈送香爐一尊,至今尤安放在紀念堂鑒真坐像前。日本奈良唐招提寺長老森本孝順贈予大明寺長明石燈籠一座,也安放于紀念堂院落中央,并由森本長老親自點燃,至今不熄。
那年日本做了兩座同樣的石燈籠,一座安放于此,一座放于奈良唐招提寺。是時人們共同點燃兩座長明燈,似以一種隱喻,向世人昭示了另一種“山川異域,風月同天”。
當初,鑒真大師為長屋王的這句偈語而感動,以至東渡十二載,癡心不改。如今,我在另一個時空下,站在他的面前,感受他的精神力量,那是癡的力量,也是癡的花朵。
一晃,揚州于我也已是多年往事,之所以念念不忘,或也是癡的力量。那癡也在心中靜靜地開出花朵,我也將如此感受靜靜地寫于文字之間。如此這樣的一篇篇文字,也念了多年,也寫了多年。
今天,可以為它寫下句號了,因為,拜別鑒真大師后,我就趕去了揚州的長途車站,去到哪里我忘了,也不重要了,我就坐在那趟搖搖晃晃大巴車上,離開了不想離開的揚州,消逝于那日初夏傍晚的時光里。
我向曾經的自己揮揮手,我向多年的光陰揮揮手,此程終了,彼程開啟,那我們再去他處的“山川異域”,體會別樣的“風月同天”吧。
2020年9月17日星期四傍晚,寫于北京大興。
《揚州慢》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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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云行筆記,在此潛心打造屬于自己的《文化苦旅》,讓我們來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