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共讀篇目《一次出軌》,標題和文章一樣——樸實無華,記錄了一個人間并不少見的婚內出軌的男性怎樣用后半生維系自己“忠貞”面具的故事。作者姚鄂梅,中國現代作家,之前讀過不少她的中短篇小說,最近的一次應該是《我們的朝與夕》。文字沉著,節奏穩定,選題我也很喜歡,大有“從生活中來,又回到生活中去”的意味,讀起來像聽著鄰家正在發生的事情,真實熟悉,一如本篇。
退休十幾年又喪妻的朱方元已經覺得活著的每一天都像身處囹圄——難受、沒意思,甚至是有點“沒活頭”的意思,姚鄂梅這樣寫:
朱方元最怕的就是天亮,天一亮就得起床,起了床就得找點事做,不然呆呆地坐著,能把一分鐘坐得像一里路那么長。不起床也不行,睡成病,漚成瘡……
一個寡居老人,不缺吃穿,甚至家務也不用做(請鐘點工),但是“怕天亮”。這是很心酸的事實,“巢”空了,只剩這顆孤獨的心。無人需要,也覺得沒有什么想被滿足,假如閉上眼睡過去,也許還算是個好歸宿,然而,姚鄂梅不讓他死,因為他的事兒還沒交代清楚:怎么就“一次出軌”了,對象是誰?付出什么代價了嗎?這個昏昏然的老人家,啥時候干的這事兒呢?一切都沒交代,所以,故事打這里才拉開序幕。但姚鄂梅又寫了很多情節,表面瞧著和“一次出軌”沒什么直接關聯,其實方方面面把老朱交代了個干凈透徹:他的背景、個性,他心底隱晦的真實想法,尤其是在他意識深處那件紅色大衣引發的漩渦,將這個人物的內心矛盾扒了個底朝天,看得人對老朱產生既可恨又可憐的情感來。作者沒有絲毫采取激烈的寫法,只是敘述,將每個情節的關鍵點和她想展現的人物個性緊密結合,把朱方元的形象立住了。所以,我想記錄下對這個主要人物的閱讀感受:
首先,朱方元內心根植的懦弱。
這個要從他的“根”說起:農村出身的草根,沒文化沒背景,但他又想獲得擺脫農民命運的機會,所以他的身板就像那根背著的镢頭,懂得必須大頭朝下才能扎進土壤深處。他卑躬屈膝阿諛獻媚(當然,也有積極理解的一面——會來事)終于把自己的兩條泥腿子洗干凈,成功入駐城市,并成為某領導的乘龍快婿。領導雖不大,但在朱方元的前半生來看,已經有巔峰的意思了。所以,哪怕是入贅,哪怕是被包括爹媽在內的其他人看不起,他都堅定地選擇走下去。他懂得搞定老婆討好老丈人,懂得認真工作不犯錯,規規矩矩地生活。就像在已經開了頭的自傳里寫的那樣:沒什么曲折,沒什么波瀾,也沒什么特別亮眼的東西,但他自忖他這一生是積極的,明亮的,陰影自然也有,大太陽下還有樹蔭呢。他知道這樣的自傳寫下來,會很平淡,但真正普通人的生活不就是這么平平淡淡的嗎?讓別人去寫那些大人物的波瀾壯闊的自傳吧,他獨獨要為自己這個碎米頭子絮叨一把。
不得不說,朱方元的懦弱催生了討好型人格,從而令這個人物的矛盾感更強,人物更加飽滿。
其次,必須承認朱方元是有信念的。
比如他堅定要從農村出來的信念,堅定把每件事情做好的態度,堅定犯錯就改,認真贖罪的精神。
前文提到朱方元想給自己寫本自傳,記錄他非常滿意的自己的人生就夠了,真誠才是最大的利器。管別人覺得什么才是成功,朱方元只想做他自己而已。但,就在這樣的自喜氛圍下,姚鄂梅筆鋒一轉,把槍口對準了他極力掩飾的一段插曲,這也成為自己無法繼續“下筆”的絆腳石。這話得從妻子生病住院那幾年說起。
鄉下親戚小萍被妻子招進家里,本意沒錯,畢竟自己身體不行了,得有個能幫著做飯照顧孩子的人,可她忘了小萍比自己年輕很多,這年頭其實漂亮不漂亮已經可以退于后位了,年輕就是最大的贏面。到底老朱和小萍有沒有發生點啥,姚鄂梅就像來了個急剎車,——沒寫。只交代老朱并不承認,且兢兢業業任勞任怨擔當模范丈夫的“事跡”。老朱當然不承認,哪怕老婆發現了他的內褲藏在保姆的枕頭下,只要你沒當場捉住“我”,“我”就是清白的。所以——分居!堅定地執行分居政策,這根本和照顧老婆是兩回事嘛。直到把老婆伺候走,這事兒的真實性也只是停留在一個女人的第六感上。那又咋?老朱這也是有信念的一種表現。
最后,朱方元的情感空白。
塑造朱方元人物的立體感,姚鄂梅做了很多參照,比如他納投名狀的魄力,比如他成為好教師的標準,又比如他認為家庭中好男人的角色是怎樣的。但,獨獨,朱方元根本沒有獲得過愛情。
和妻子的結合是出于大局,愛不愛不重要,能助我一臂之力的才是好婚姻,所以這篇文從始至終都沒提過他的愛情。并非這個年紀的人的愛情不值一提,而是實在沒什么可提的。而,在寫到妻子生病,老朱立志要讓她看到自己到底是個多好的人后,他才發現即使兩人分居良久,竟然觸碰到對方敏感部位時都沒有絲毫感覺了。姚鄂梅這樣替老朱發聲,說老婆的身體(乳房)像是“一個即將冷卻的暖水袋”。我在想,老朱這樣的感受應該確有其事,畢竟經年的相處也應該讓他明白自己可能并不是因為愛而和這個女人生活在一起這么久,其次,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在自己的“成熟期”已經“品嘗”過更年輕的身體(小萍),所以,對眼前人的欲望值已經耗盡也在情理之中。包括后來的小秋,明顯就是居心叵測,但只需寥寥數語加一點肢體動作便將老朱的心弦撥亂,尤其更可見這個垂暮老者需要的根本和愛情無關。也許對他來說,無論小萍還是小秋的出現,都只是為了彌補朱方元這幾十年缺失的愛情溫存感受的空白而已。
最最后,出嫁時要穿紅色的衣服是傳統,也是每個女性希望自己婚姻幸福美滿的一種憧憬色,但,這部作品中,“紅色大衣”卻被賦予了一種特殊的諷刺含義。在小萍身上,這抹紅色能讓人看到一個女性站在婚姻大門外時對門內的憧憬,同時也因為老朱的行為讓這抹紅增添了悲劇的戲份(結局處意外遇到小萍看到她的現世遭遇)。原文這樣寫:
她穿上紅色的大衣,臉都映紅了。這是新娘子才穿的衣服呀!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說,就當昨天是我的嫁期好了。見他吭哧無言,又說,就當我嫁了兩次好了,我知道輕重好歹,我不會說出去的,我什么都不會說。后來聽說,她結婚那天,真的穿著那件紅呢大衣……
而小秋,同樣的道具,姚鄂梅這樣寫:
……小秋一試,竟十分合身。
小秋在鏡前轉過來轉過去,問朱方元效果如何,朱方元竟有點語無倫次:好,好好。一個勁地點頭……臨到付錢時,小秋紅了臉,她沒想到今天會來買衣服,所以沒帶卡,身上的現金又不夠。沒等她說完,朱方元就痛快地掏出了錢包:我給你買,我給你買……小秋抱著新衣服不停地看,滿足的表情跟個孩子似的。朱老師你知道嗎?這種衣服在我們老家,是新娘子才穿的。朱方元心里一動,嘴上敷衍道:平時也可以穿啊。小秋又說,朱老師你知道嗎?我從沒買過這么貴的衣服,這是我穿過的最貴的衣服,還不知道我家里人會不會責怪我呢……
對比一下,兩個女人,一個向前“看”,一個往后“看”。一個明天嫁人,一個已經為人妻。前一個人時,朱方元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選擇(也沒想選擇),但后一個人的出現他確實動心了,他反抗了,——他要沖破世俗偏見去找到小秋,但……姚鄂梅怎么能讓他稱心如意呢?朱方元在這部作品里的使命可是只有一個——買單,給自己過去的一個錯誤買單。
如此,矛盾的朱方元在這部作品中封存了。然而,有時候我也想,也許朱方元并沒有真正出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精神世界里成為另一個想成為的自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