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章節講到,唐朝和吐蕃在川西的維州,結結實實的打了一仗(地跨千里的貞元之戰),總算讓吐蕃吃了個大虧。西域的回鶻和大食也不消停,鬧得吐蕃心煩意亂(河西烽煙稠(上)、河西烽煙稠(下))。四面受敵的吐蕃終于有點招架不住了,和平的曙光漸漸降臨(和平漸曦)。但唐蕃的戰爭已經持續了一百五十年,兩國之間可謂仇深似海,會盟議和之路漫漫難行。
雪域高原的古往今來——《吐蕃王朝卷》
漸入西山難再起——赤德松贊的憂困
漫漫會盟路
要說那個皇帝不想過太平日子,打死我,我也不相信。皇帝也是人,沒事兒月下喝點小酒,泡泡宮女、嬪妃。幸福的混吃等死,這才是所有皇帝的人生最高目標。
可惜,就像雍正皇帝說的那樣,“總有刁民想害朕”。諾大的國家,有事沒事兒出點狀況也是正常的。如果家門口老是堵著一群壯漢,各個都是花胳膊、藍靛臉,就是皇帝晚上也睡不踏實。
維州之戰后(公元801年,貞元十七年),唐蕃兩國的君王都厭倦了這種嗜血搏殺的日子。兩國終于放下身段,開始相向而行。
古道上,中斷了十幾年的使臣團隊開始繁忙了起來,兩國不斷通過釋放俘虜表達善意。在唐蕃合盟這件事情上,兩位吐蕃僧相無疑起到巨大推動作用。
公元809年(唐憲宗元和四年),唐朝派遣祠部郎中徐復出使吐蕃。他帶去一封唐憲宗寫給吐蕃沙門宰相的信,這封名為“敕吐蕃宰相沙門缽闡布書”的書信,由大詩人白居易代筆的。
信中首先熱情洋溢的給缽闡布送上了高帽子,盛贊他們的品行“器識通明, 藻行精潔、真實合性,忠信立誠”,并且在輔佐贊普的工作中“輔贊大蕃,葉和上國,思安邊陲,令息兵甲”,實在當得“卿之遠略,亦得國之良圖”。
經過了沒什么營養的寒暄之后,話鋒一轉,馬上開始撈干的了。
“所議割還安樂、秦、原等三州事宜,已具前書,非不周細,及省來表,似未指明。將期事無後艱,必在言有先定。今信使往來無壅,疆場彼此不侵,雖未申以會盟,亦足稱為和好。必欲復修信誓,即須重畫封疆,雖兩國盟約之言,積年未定,但三州交割之後,克日可期,朕之衷情,卿之志愿,俱在於此,豈不勉歟?”
上面這段話的意思就是,當年吐蕃使者來長安請求會盟,曾經口頭答應過歸還安樂(今寧夏同心縣)、秦(今甘肅天水)、原(今甘肅鎮原縣)三州,好長時間過去了,一直沒見行動。
現在兩國通使合好,總說要會盟議和,但談了好幾年也沒個結果,主要就是因為會盟議和必須要重新劃定疆域。現在這三州交割之事趕緊辦了,會盟大典這事兒立馬就辦。交割三州這件事是咱倆共同的愿望,又不是勉強你們,咋就這么費勁呢?!
同時,信中還提到“曩者鄭叔矩、路泌,因平涼盟會,沒落蕃中。比知叔矩已亡,路泌見在,念茲存沒,每用惻然!今既約以通和,路泌合令歸國。叔矩骸骨,亦合送還。表明信誠,兼亦在此。”
當年平涼劫盟之時,吐蕃抓了我們大唐不少高級干部。都這么多年過去了,有的已經去世了,有的尚在人世。想想背井離鄉的都挺不容易,咱們都要會盟大典了,干脆你把他們放回來得了,已經故去的把遺骸送回來,在世的要活的。這不也顯得吐蕃大度,對于會盟有誠意嗎?我這都是為了吐蕃好呀,你合計合計,看我說的對不?!
白居易當時官為中書舍人,基本就是憲宗皇帝的私人秘書,所以《白樂天文集》中留存了大量代皇帝起草的敕書。其中,既有給吐蕃缽闡布的書信,也有給吐蕃大相尚綺心兒的書信,還有給回鶻可汗的書信。這些敕書,也成了研究這一時期,唐朝與周邊民族交往關系的重要史料。
唐庭對三州孜孜以求,反復強調。但吐蕃朝野也不是傻子,三州位于長安西北區域,扼控窺視關中的要道。吐蕃手握此地進可攻退可守,更何況,三州之地肅宗時期便已淪陷,五十余年來吐蕃早已在三州建立了穩定的統治。現在,已經吞下的肥肉想要吐蕃吐出來,談何容易。
公元810年(唐元和五年)5月,吐蕃大臣論思邪熱使唐,帶回了平涼劫盟中,陷于吐蕃的唐朝大臣路泌和鄭叔矩的靈柩。相比于歸還三州來說,歸還唐臣的遺骸顯然容易許多。
6月,吐蕃使者同唐宰相杜佑等商討時,吐蕃使者還表示愿還三州土地。7月,唐使入蕃交涉時,吐蕃就變卦了。估計,吐蕃軍方強大的壓力,令缽闡布也不得不忌憚一二。
吐蕃軍方看來割地會盟,顯然不可接受。軍人的邏輯顯然和文官迥然不同,大相尚綺心兒便直言不諱的表示,“此三州非創侵襲,不可割屬大唐來”,意思是說,這三州不是從大唐搶來的,所以不能割給大唐。
面對吐蕃的詭辯,白居易再次上陣,又為憲宗皇帝起草了“與吐蕃宰相尚綺心兒等書”。
這封書信是這么寫的,“來表云:此三州非創侵襲,不可割屬大唐來。且此〔州〕本不屬蕃,豈非侵襲所得?今是卻歸舊管,何引割屬為詞?去年與論勃藏來,即云覆取進旨,贊普便請為定。今兩般使至,又云:比之小務,未合首而論之。前后既有異同,信使徒煩來去。……即須重定封疆,光還三郡。若三郡未復,兩界未分,即是未定封疆,憑何以為要約?彼若吝惜小事,輕易遠圖,未能修盟,且務通好。”
信中白居易毫不客氣的指出,你說:“三州之地,不是從大唐搶過去的,所以不能割讓給大唐。但這三州本來就不是吐蕃的領土,不是搶來的,你告訴我是怎么來的?
現在不過是物歸原主,怎么就成了割讓領土了呢?而且去年,吐蕃使臣來唐,說歸還三州之事,回去就向贊普匯報定奪。結果現在一年過去了,來了兩撥使節卻說:“這些都是小事兒,贊普沒時間研究”。
兩國使臣代表著國家的體面,不是倆個鄉下老漢嘮閑嗑,哪能出爾反爾。既然想要會盟,兩國疆域未定,哪有基礎會談合約?你們要是在這些小利益上反復糾纏,不在乎兩國長久和睦的大計,那咱們就別談了”。
幾乎同時,白居易還有一篇“代王佖《答吐蕃北道節度論贊勃藏書》”。其中提到,吐蕃邊將論贊勃藏利誘黨項,企圖挑撥其與大唐的關系,以便從中漁利之事。
指出吐蕃邊將論藏勃藏欲假借饋贈,唐節度使王佖與回鶻交戰的戰利品(馬匹、胡瓶、回鶻俘虜)。以達到籠絡唐朝邊將,繼而挑起大唐與回鶻仇怨之事,并指出這些手段都是陷人于不義的陰謀。
歸還三州事件的反復,可以清楚的揭示吐蕃國內文武官員的意見分歧。使者之所以敢口頭承諾歸還三州,必然是得到了缽闡布的應允。但軍方顯然不想讓會盟順利舉行,‘畢竟大炮一響,黃金萬兩嘛!’
公元812年(元和七年),吐蕃的軍隊進入涇州界,大掠人畜而歸。次年,吐蕃于會州境內的河上建烏蘭橋。建橋的木材屢次被防守的唐軍投入河中,烏蘭橋始終建不起來。
吐蕃將領改變了策略,他賄賂了貪財的唐朔方、靈鹽節度使王佖。也不知道王佖的腦子搭錯了哪根筋,居然將唐朝守河的士卒撤走,吐蕃趁機將烏蘭橋架成。橋梁建成后,吐蕃軍隊攻擊朔方唐軍獲得了極大的便利。可嘆王佖身為唐朝名將李晟的外甥,做出如此愚蠢的決定,擔不擔心把李晟從墳中氣活過來。
吐蕃這兩次軍事行動時間十分詭異,恰逢唐蕃兩國正為會盟討價還價。可邊將卻敢悍然進行戰爭挑釁,明擺著就是想把會盟攪合黃了。
從這里可以看出,赤德松贊晚年,即便是貴為贊普,對于邊將或者說手握兵權的豪族權貴,其實也沒什么控制力度。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種感覺,吐蕃一直在學習唐朝的政治、文化和技術,但學的時候良莠不分,什么都學。就連藩鎮割據這種東西,都學了個有模有樣。
赤松德贊晚年,吐蕃邊疆的節度使制度,實際上已經形成了小集團凝聚。為了各自小集團的利益,什么國家大義都可以扔在腦后。
更可怕的,吐蕃邊疆節度使都是豪族大姓,和國內的家族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如果中央政權保持著強大的實力,邊境的小集團自然是老老實實,做小女兒狀。但如果中央政權衰弱了呢?唐朝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
本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