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當初,皇帝再征高麗,又問太史令庚質:“這次如何?”回答說:“臣實愚迷,還是堅持之前的看法,陛下如果親動萬乘之軀,勞費太多。”皇帝怒道:“我親自去尚且沒有攻克,只派別人去,豈能有功!”回來后,問庾質說:“卿之前不要我去,應當就是因為此吧。楊玄感能成功嗎?”庾質說:“楊玄感地位雖然尊崇,但并非眾望所歸,只是利用百姓的勞苦怨氣,冀望僥幸成功。如今天下一家,不易搖動。”
皇帝派虎賁郎將陳棱攻打元務本于黎陽,又派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左候衛將軍屈突通乘驛馬車發兵以討楊玄感。來護兒抵達東萊,聽聞楊玄感包圍東都,召諸將商議回師救援。諸將都認為沒有皇帝敕令,不宜擅自還師,固執不從,來護兒厲聲說:“洛陽被圍,心腹之疾;高麗逆命,不過是疥癬而已。國家之事,知無不為,專擅在我,不關你們的事,有沮議者,軍法從事!”即日回軍。令兒子來弘、來整乘驛馬車飛馳奏聞。皇帝當時回到涿郡,已敕令來護兒救援東都,見到來弘、來整,非常喜悅,賜給來護兒璽書說:“公回師之時,正是朕下敕令給你之日,君臣意合,雖然相距遙遠,但如同符契一樣,嚴絲合縫。”
之前,右武候大將軍李子雄犯事被除名,命他從軍自效,跟從來護兒在東萊,皇帝猜疑他,下詔命鎖拿李子雄到行在所。李子雄殺使者,逃奔楊玄感。
衛文升以步騎兵二萬渡過瀍(chan)水,與楊玄感交戰,楊玄感屢次擊破他。楊玄感每次作戰,身先士卒,所向摧陷,又善于撫悅其下,將士們都樂于為他致死,所以每戰多捷,部眾越來越壯大,至十萬人。衛文升寡不敵眾,死傷將盡,于是更進兵屯守邙山南麓,與楊玄感決戰,一日十幾會合。恰巧楊玄挺中流箭而死,楊玄感軍才稍稍退卻。
秋,七月十一日,馀杭百姓劉元進起兵響應楊玄感。劉元進手長一尺多,手臂垂下來超過膝蓋,自以為相表非常,暗中有稱王稱霸的異志。正巧皇帝再次征發三吳士兵以征高麗,三吳兵都相互說:“往年天下全盛,我們的父兄征高麗者尚且三分之二都回不來;如今國家已經破弊,又要出征,我們都要死絕了!”于是大多亡命。郡縣抓捕甚急,聽聞劉元進舉兵,亡命者云集,十天半月之間,部眾發展至數萬人。
開始時,楊玄感抵達東都,自以為天下響應,功在朝夕。得到韋福嗣,委之以心腹,不再專任李密。韋福嗣每次出謀畫策,都兩頭下注。李密看穿了他的用心,對楊玄感說:“韋福嗣本來不是跟我們同盟,實際上懷有觀望之心;明公初起大事而奸人在側,聽他撥弄是非,必定為他所誤,請將他斬首!”楊玄感說:“何至于此!”李密退下后,對所親近的人說:“楚公(楊玄感)喜好造反,卻不想要勝利,我們都要被俘虜了!”
李子雄勸楊玄感速稱尊號,楊玄感問李密,李密說:“當初陳勝自欲稱王,張耳進諫而被排擠出外;魏武帝曹操將求九錫,荀彧諫止而被誅殺。如今我想要說真話,又怕落到這二人的下場;阿諛順意呢,又不是我的本意。為什么呢?起兵以來,雖然頻頻取勝,但是天下還沒有一個郡縣響應;東都守御尚強,天下救兵益至,公當挺身力戰,早定關中,怎么反而急于自尊自大,讓天下看到你的心胸如此不寬廣呢!”楊玄感笑而止。
屈突通引兵屯駐河陽,宇文述繼后,楊玄感問計于李子雄,李子雄說:“屈突通曉習兵事,如果一得渡河,則勝負難決,不如分兵拒擋。屈突通渡不了河,則樊子蓋、衛文升孤立無援。”楊玄感同意,將要拒擋屈突通。樊子蓋知道他的意圖,數次攻擊其軍營,楊玄感抽不出身前往。屈突通順利渡河,駐軍于破陵。楊玄感分為二軍,西抗衛文升,東拒屈突通。樊子蓋又出兵大戰,楊玄感軍屢敗,與其黨羽謀議,李子雄說:“東都援軍越來越多,我軍數敗,不可久留,不如直入關中,開永豐倉以賑濟貧民,三輔地區可指麾而定,據有府庫,東面而爭天下,也是霸王之業。”李密說:“弘化留守元弘嗣握強兵在隴右,可以聲言說他已造反,遣使迎接我軍,因此入關,可以欺騙眾人。”
正巧華陰諸楊氏請為向導,七月二十日,楊玄感解除東都包圍,引兵西進潼關,宣言:“我已擊破東都,要去攻取關西了!”宇文述等諸軍追蹤其后。到了弘農宮,父老攔在楊玄感馬前說:“宮城空虛,積糧又多,容易攻下。”楊玄感信以為然。
弘農太守、蔡王楊智積對官屬們說:“楊玄感聽聞大軍將至,想要西圖關中,如果讓他成功,就難以再攻克他了;當設計拖住他,讓他不得前進,不出十天,可以成擒。”等到楊玄感軍抵達城下,楊智積登上城墻,大聲詬罵。楊玄感怒,留下來攻城。李密進諫說:“您如今是欺詐大眾,率軍西進,軍事貴在快速,況且追兵將至,怎可稽留!如果前不能占據潼關,退又無處可守,大眾一散,何以自全!”楊玄感不從,于是攻城,燒其城門,楊智積在城墻內添柴加火,楊玄感兵不得入城。三日不能攻拔,才引兵向西。到了閺鄉,宇文述、衛文昇、來護兒、屈突通等軍已追到皇天原(閺鄉城東)。楊玄感據守槃豆,布陣橫亙五十里,且戰且行,楊玄感一日三敗。
八月一日,楊玄感列陣于董杜原,諸軍進擊,楊玄感大敗,獨自與十余騎兵逃奔上洛。追兵趕到,楊玄感呵斥他們,都拔馬逃走。到了葭蘆戍,楊玄感獨自與弟弟楊積善步行,自度不能免死,對楊積善說:“我不能受人戮辱,你可殺我!”楊積善抽刀將他斫殺,然后自刺,不死,為追兵所執,與楊玄感的首級一起送到皇帝行在所。將楊玄感尸體磔成碎塊,在東都街市示眾,三日之后,再剁成肉醬,焚燒。
楊玄感的弟弟楊玄獎為義陽太守,將要投奔楊玄感,為郡丞周旋玉所殺;另一弟弟楊仁行為朝請大夫,伏誅于長安。
楊玄感包圍東都時,梁郡百姓韓相國舉兵響應,楊玄感任命他為河南道元帥,十天半月之間,部眾發展到十余萬,攻剽郡縣;到了襄城,聽聞楊玄感敗亡,部眾稍散,被官吏抓獲斬首,首級送到東都示眾。
皇帝因為元弘嗣是斛斯政的親戚,留守弘化郡,派衛尉少卿李淵飛馳前往,將他逮捕,并代為留守,關右十三郡兵都接受征發。李淵御眾寬厚簡略,人們多歸附他。皇帝認為李淵相表奇異,名字又和圖讖預言相應,猜忌他。不久,征找他到行在所,李淵生病,還未謁見,他的外甥女王氏在后宮,皇帝問她:“你舅舅怎么來得遲了?”王氏回答說是生病,皇帝問:“會不會死?”李淵聽聞,恐懼,開始每日縱酒狂歡,又收納賄賂,以破壞自己的形象。
華杉曰:
楊玄感犯下連串決策錯誤,最終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他的決策思維,我稱之為“嘗試綜合癥”,他看不清,心不定,總是要嘗試新的可能性。他跟李密相交多年,也佩服李密,以李密為最信任的軍師。但是他為什么又不聽李密的呢?因為他覺得“你的意見我都知道了”,“你的道理我也同意”,“我知道你是對的”,但是,“我要嘗試一下其他的,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所以,遇上一個韋福嗣,他就要試試韋福嗣有什么新主意。
楊玄感不明白,經營就是風險,沒有最好的戰略,只有最不壞的戰略。在失敗即死全家的游戲中,重要的是堵塞一切失敗的漏洞,而不是去追求最好的可能性。
攻打東都失敗,轉而向西,這應該是戰略了。但是楊智積一個拙劣的激將法,他馬上就咬鉤上當,留下來攻弘農城,忘了《孫子兵法》的基本原則:“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這不該打的仗,不該攻的城,不該爭的地,不要打,不要攻,不要爭,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不要忘了自己的本謀,你是去奪關中的啊!攻一個弘農城干什么呢?
楊玄感為什么要攻城,因為被楊智積辱罵,他發怒了,《孫子兵法》說:“主不可怒而興師,將不可慍而致戰;合于利則動,不合于利則止。怒可以復喜,慍可以復悅,亡國不可以復存,死者不可以復生。故明君慎之,良將警之,此安國全軍之道也。”沒有利益,就不要去做。做了,就會落入“死者不可復生”的下場。
楊玄感“先烈”了,李密還有后續,他沒有死,還要興風作浪。而最后的贏家,李淵已登上歷史舞臺。還是那句話,天下不可力奪,也不可智取,唯有天命降下判決。楊玄感一直在籌劃,他的星星之火,一閃而滅;李淵可沒有想過他要當皇帝,但是走著走著,他就成了大唐的開國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