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禮部尚書楊玄感，驍勇，精于騎射，好讀書，喜歡結交賓客，海內知名之士多與他交游；與薄山公李密友善。李密，是李弼（宇文氏佐命功臣，事見公元534年記載）的曾孫，少年時就有才略，志氣雄遠，輕財好士，任左親侍（左翊府將官）。皇帝見了他，對宇文述說：“之前左翼衛(wèi)隊有一個皮膚黑黑的年輕人，眼神跟別人不一樣，不要讓他宿衛(wèi)！”宇文述于是告訴李密，讓他稱病辭職，李密于是屏絕人事，專務讀書。曾經坐在黃牛上讀《漢書》，楊素遇見，大為驚異，召他到家中，與他談話，大悅，對兒子楊玄感等說：“李密識度如此，你們都趕不上他！”由此楊玄感與李密深交。楊玄感有時欺侮李密，李密說：“人說話要實在，豈可當面阿諛奉承！如果決機兩陣之間，怒吼吶喊，使敵人震懾，我不如你；但是，驅策天下賢俊，各申其用，你不如我。豈可以因為你的地位比我高，就輕視天下士大夫呢！”楊玄感笑了，對他的話很服氣。
楊素恃功驕倨，朝宴之際，有時有失臣禮。皇帝心中記恨，但是并不說出來，楊素也有所察覺。等到楊素薨逝，皇帝對近臣說：“假如楊素不死，終當滅族。”楊玄感隱約聽到這些話，而且自以為累世貴顯，在朝文武官員多是父親的老部下，見朝政越來越紊亂，而皇帝又多猜忌，內心不能自安，于是與諸弟密謀作亂。皇帝正忙于征伐，楊玄感自告奮勇說：“我家世代蒙荷國恩，愿為將領。”皇帝喜悅說：“將門必有將，相門必有相，此言不虛！”由此寵遇日隆，頗能參預朝政。
皇帝伐高麗，命楊玄感在黎陽督運，楊玄感于是與虎賁郎將王仲伯、汲郡贊治（相當于太守的行政助理）趙懷義等密謀，故意逗留漕運，不及時進發(fā)，想要讓渡遼諸軍缺糧。皇帝派使者催促，楊玄感謊稱水路多盜，不可前前后后的陸續(xù)發(fā)。楊玄感的弟弟、虎賁郎將楊玄縱，鷹揚郎將楊萬石，都跟著皇帝在遼東，楊玄感秘密派人召他們，二人都逃亡回來。楊萬石走到高陽，被監(jiān)事許華抓獲，斬于涿郡。
當時右驍衛(wèi)大將軍來護兒率水軍在東萊準備入海前往平壤，楊玄感派家奴假裝成朝廷使者從東方來，一路詐稱來護兒造反。
六月三日，楊玄感進入黎陽，關閉城門，大肆抓壯丁，取船帆布制造盔甲，任命官屬，都按照開皇年間的舊制。移書旁郡，以討來護兒為名，各令發(fā)兵到黎陽倉會師。郡縣官吏有才干的，楊玄感都以督運糧食為名，召他們前來集合。任命趙懷義為衛(wèi)州刺史，東光尉元務本為黎州刺史，河內郡主簿唐祎為懷州刺史。
治書侍御史游元，督運在黎陽，楊玄感對他說：“獨夫肆虐，陷身絕域，這正是天要亡他之時。我今親率義兵以誅無道，卿意如何？”游元正色說：“您的父親深受皇帝寵信，近世以來，無人可比。您的弟兄們，不是穿青，就是穿紫（紫色為五品以上官服），當竭誠盡節(jié)，上答鴻恩。想不到您父親墳土未干，你就反咬一口！我有死而己，不敢聞命！”楊玄感大怒，將他囚禁，屢次拿到架在他脖子上，也不屈服，于是殺了他。游元，是游明根的孫子。
楊玄感選運輸兵中少壯的，得五千余人，丹楊、宣城船夫三千余人，再殺豬、牛、羊，與大家盟誓，并告諭他們說：“主上無道，不以百姓為念，天下騷擾，死于遼東者數以萬計。如今與君等起兵，以救億兆百姓，如何？”眾人都踴躍稱萬歲。于是整頓編制，布署隊伍。
唐祎從楊玄感處逃歸河內。
之前楊玄感秘密派家僮到長安，召李密及弟弟楊玄挺到黎陽。等到舉兵時，李密恰好趕到，楊玄感大喜，任命他為軍師，對李密說：“你時常以匡濟天下為己任，如今就是時機到了！你有什么計策？”李密說：“天子出征，遠在遼外，距幽州還有一千里。南有巨海，北有強胡，中間只有一條道路跟國內聯系，極其艱危。公擁兵出其不意，長驅入薊縣，占據臨渝險要地形，扼住其咽喉。他歸路既絕，高麗聽聞，必躡其后。不過十天半月，物資糧草皆盡，其眾不降則潰，可以不戰(zhàn)而擒，這是上計。”楊玄感說：“你再說說次計呢？”李密說：“關中四塞，天府之國，雖有衛(wèi)文升，不足為意。如今率眾鼓行而西，經過的城池一概不攻，直取長安。收其豪杰，撫其士民，據險而守之。天子雖還，失其根本，可以徐徐圖謀他。”楊玄感說：“再說說，有沒有其他計策！”李密說：“簡選精銳，晝夜倍道，襲取東都洛陽，以號令四方。只是擔心唐祎告訴他們，先己固守。如果引兵攻打，百日不克，天下之兵四面而至，那結果就不是我所知道的了。”楊玄感說：“不對，如今百官家口都在東都，如果先取東都，足以動搖其心。況且經過城池卻不攻拔，何以示威！你的下計，才是上策。”于是引兵向洛陽，派楊玄挺率驍勇一千人為前鋒，先取河內。唐祎據城拒守，楊玄挺一無所獲。
華杉曰：
李密這上中下三策，都是下策，為什么呢？因為時機不對。天下不可力奪，也不可智取，唯有天命決定。所謂“惡貫滿盈”，楊廣此刻之惡，還未滿盈，他死期還沒到，你滅不了他。如果取上策，就算殺了楊廣，朝廷會再立一位新君，楊玄感沒有立足之地。如果攻打洛陽或者長安，先別說能不能打下來。只要皇帝還在，合法權力在他那里，順逆形勢不一樣，楊玄感還是不能取勝。《孫子兵法》說：“勝可知而不可為。”有沒有勝算，發(fā)動前可以預判；如果沒有勝算，勝利不可強求。楊玄感太急，只能做“先烈”。
在李密三策當中，第一條勉強算是下策中的上策，因為拿下皇帝，畢竟是誅滅桀紂之君，可以威震天下，也有政治資本。楊玄感以李密為軍師，又不能聽軍師的話，要自己決策，“任其私智”；李密既然是軍師，就應該是決策咨詢，只給一個選擇，不要給上中下三策。兩人都有錯，這事干不成。
楊玄感的對手，并非只有楊廣。只要天下一亂，野心家多的是，就進入群雄逐鹿的時代了。
14、
唐祎又派人告訴東都越王楊侗與樊子蓋等勒兵備戰(zhàn)，修武百姓相率把守臨清關。楊玄感無法通過，于是在汲郡南渡黃河，追隨他的人像趕集一樣多。楊玄感派弟弟楊積善將兵三千人從偃師南郊區(qū)沿洛水西上，楊玄挺自白司馬坂翻越邙山南下，楊玄感率三千余人尾隨其后，相距十里左右，自稱大軍。他的兵都手執(zhí)單刀柳盾，沒有弓箭盔甲。
東都派出河南縣令達奚善意率精兵五千人抵御楊積善，將作監(jiān)、河南贊治裴弘策率八千人拒戰(zhàn)楊玄挺。達奚善意南渡洛水，在漢王寺扎營。第二天，楊積善兵到，達奚善意軍不戰(zhàn)自潰，鎧甲武器全部被楊積善所取。裴弘策出兵到白司馬坂，一戰(zhàn)，敗走，拋棄盔甲武器的士兵超過三分之二，楊玄挺也不追。裴弘策退卻三四里，收集散兵，再次結陣以待。楊玄挺徐徐趕到，坐下休息良久，忽然起身攻擊，裴弘策又敗，如此五次交戰(zhàn)。
六月十四日，楊玄挺直抵太陽門，裴弘策率十幾個騎兵馳入宮城，其余沒有一個人回來的，全部投降楊玄感。
楊玄感屯駐在上春門，每每向大家誓言說：“我身為上柱國，家產累積巨萬金，對于富貴，我一無所求。如今不顧滅族而起兵，是為天下解倒懸之急而已！”眾人都感悅。父老爭獻牛酒，子弟到軍門申請參軍的，每天都數以千計。
內史舍人韋福嗣，是韋洸哥哥的兒子，從軍出戰(zhàn)楊玄感。被楊玄感俘虜。楊玄感厚禮他，讓他與胡師耽共同執(zhí)掌文書。楊玄感令韋福嗣寫信給樊子蓋，數落皇帝罪惡，說：“如今欲廢昏立明，希望您不要拘于小禮，給自己招來憂患。”樊子蓋剛剛從地方上入為京官，東都舊官多怠慢他，以至于軍事行動，都不向他報告。裴弘策與樊子蓋同在朝廷為官，之前出城討賊失利，樊子蓋再次派他出戰(zhàn)，裴弘策不肯去，樊子蓋下令把他拉出去斬首示眾。國子祭酒、河東人楊汪，小有不恭，樊子蓋又要將他斬首；楊汪叩頭流血，才得以免死。于是將吏震肅，無敢仰視，令行禁止。楊玄感盡銳攻城，樊子蓋隨方拒守，楊玄感不能攻克。但是，達官子弟前來應募從軍的，聽聞裴弘策死，都不敢入城。韓擒虎的兒子韓世咢、觀王楊雄的兒子楊恭道、虞世基的兒子虞柔、來護兒的兒子楊淵、裴蘊的兒子楊爽、大理卿鄭善果的兒子鄭儼、周羅睺的兒子周仲等四十余人都投降楊玄感，楊玄感全部以親要重任委任他們。
鄭善果，是鄭譯哥哥的兒子。
楊玄感收兵得五萬余人，發(fā)五千人守慈磵道，五千人守伊闕道，派韓世咢率三千人包圍滎陽，顧覺率五千人攻取虎牢。虎牢守將投降。楊玄感任命顧覺為鄭州刺史，鎮(zhèn)守虎牢。
代王楊侑派刑部尚書衛(wèi)文升率兵四萬救援東都，衛(wèi)文升到了華陰，掘開楊素墳墓，焚其骸骨，示士卒以必死之心，于是鼓行出崤山、澠池，直趨東都城北。楊玄感逆戰(zhàn)。衛(wèi)文升且戰(zhàn)且行，屯駐于金谷。
遼東城久攻不拔，皇帝派人造布囊一百余萬條，裝滿泥土，打算堆積為魚梁大道（像捕魚筑起的堰壩一樣），寬三十步，高與城墻相齊，命戰(zhàn)士登上去攻擊。又制作八輪樓車，比城墻還高，在魚梁道兩旁，想要俯射城內。總攻日期將到，城內危蹙。這是楊玄感反書送到，皇帝大懼，引納言蘇威入帳中，對他說：“此兒聰明，會不會造成禍患？”蘇威說：“能識是非，審成敗，才叫做聰明，楊玄感粗心大意，思考疏略，必定不需要擔心。只是恐怕因此造成大亂的序幕罷了。”皇帝又聽聞達官子弟都跟了楊玄感，更加憂慮。兵部侍郎斛斯政一向與楊玄感友善，楊玄感造反時，斛斯政與他通謀，楊玄縱兄弟逃回，就是斛斯政放跑的。皇帝將窮治楊玄縱等黨羽，斛斯政內心不能自安，六月二十六日，逃奔高麗。
六月二十八日，夜晚二更時分（十點到十二點），皇帝密召諸將，命他們引軍撤退，軍資、器械、攻具，堆積如山，營壘、帳幕、一概不動，全部棄之而去。眾心忷懼，沒有組織紀律，諸道分散。高麗即時察覺，但是不敢出城追擊，只是在城內鼓噪。到了第二天中午，才漸漸出外，四處向遠方偵察，還擔心隋軍有詐。過了兩天，乃出兵數千人追蹤，畏懼隋軍人多，不敢逼近，總是保持八九十里距離，將到遼水，知道御營已經全部渡河，才敢進逼后軍。當時后軍還有數萬人，高麗尾隨抄擊，最后殺了羸弱數千人。
華杉曰：
在我們的人生當中，前方有好事等著我們，也有壞事等著我們。這些好事或者壞事，都不在我們今天看得見的，關注的地方，而是在我們看不到，也想不到的地方。你可能得獎勵，也可能被懲罰。但是，你想不到是誰獎勵你，也想不到是誰懲罰你。而你是得獎勵還是被懲罰，全在你自己的修為。
《論語》里，葉公問政，孔子說：“近者悅，遠者來。”治理國家也很簡單，近處的人民喜悅了，遠方的百姓就來投奔，他們從哪里來的你根本不知道，一切都在你自己的修為。我們反過來理解，壞事也是一樣，“近者忿，遠禍來”，近處的人民忿恨，遠方的禍事就來了，從哪兒來的你根本意想不到。楊廣盯著高麗，他的棋盤里只有高麗。卻不知道自己在楊玄感的棋盤里，最后是楊玄感逼得他從高麗退軍。蘇威說：“玄感粗疏，必無所慮，但恐因此寖成亂階耳。”楊玄感搭了一個臺階，開了個頭，天下大亂就要開始了，進入《隋唐英雄傳》的時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