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再難得。

《傾城之戀》，聽起來很羅曼蒂克詩意的名字，轟轟烈烈的愛情。但在張愛玲看來，也許只是兩個經歷頗多的高智商成熟男女之間的算計試探，交易周旋，斗智斗勇的戰爭。白流蘇用自己的前途下了一個賭注。因為一座城的陷落，她最終取得了勝利，得到了范柳原婚姻的保障。是傾城，成就了白流蘇。

“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p>

兩個人本身就不是處在一種平等的狀態。前提當然是有愛的。范柳原喜歡流蘇那一低頭的東方女性的溫柔，希望她能懂他。流蘇兩赴香港，維持著自尊和風度，不管是在心靈上，還是身體上都不讓他得到她，盡力爭取著“較優的議和條件”。但是他們雙方都很清楚，白流蘇這個離過婚的女人在娘家中的尷尬痛苦處境，不管是在經濟上，還是下半生的依附上，范柳原都是她的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無論如何，她給了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他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就完了嗎？早哩！她微笑著。寶絡心里一定也在罵她，罵得比四奶奶還要難聽。可是她知道寶絡雖恨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到異性的愛，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她決定用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如果賭贏了，她就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范柳原，出凈心中這口惡氣。”

她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是到范柳原對她有著不同的好感。她想要得到他，如果結婚簡直就是再好不過的了。她深知自己在這個家里沒有容身之所，被嫂嫂明里暗里的擠兌，被哥哥嫌棄。“這里青春是不稀罕的?！?/b>她意識到自己風韻猶存，是不甘心那樣過一輩子的。她也想全力證明自己會成為讓女人們嫉妒的勝者。女人的青春還有幾年呢。而范柳原的一聲召喚，就能給她希望。這才有了她的二赴香港。但是，心里是相當不甘甚至憤恨的，因為這便意味著，她輸了一個回合。她是真正的從心里愛著范柳原的嗎？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八钦嫘南矚g她的嗎？那倒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她考慮的太多了，也不得不考慮這么多，不得不時時當心，唯恐失了分寸，降了身價。即使愛，她也不敢，不能，沒有資本愛得太用力。因為輸不起。

她承認柳原是可愛的，他給她美妙的刺激。但是這又有什么用呢？從小到大，她所僅有的一點學識，全是應付人的學識。憑著這點本領，她能夠做一個賢惠的媳婦，一個細心的母親?！皼]有婚姻的保障要長期抓住一個男人的心，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彼碌醪蛔∷男摹Ｓ绕涫窃诟鞣矫娑疾黄降鹊那捌谙?，她所能抓住的只有柳原的愛。但這愛是如此渺茫。她不想只是做一個情人。她不想輸。

“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人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更是雙料的淫惡，殺了她還污了刀?！?/p>

也許流蘇不想成為那第三種，雙料的“淫惡”，一無所有的境地。

范柳原更是欣賞愛著白流蘇的。從香港到上海，從上海再到香港，范柳原保持著他上等文雅的調情，和她一起游玩?！吧榔蹰?，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向往也許真的是寄托在白流蘇身上的。還有那在淺水灣的那堵灰磚砌成的高墻下，他說的話，“這堵墻，不知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幸惶煳覀兊奈拿髡麄€的都毀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會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堵墻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流蘇每逢這樣的話，從來不做正面的回應。

真心。也許雙方都是渴望真心的吧。

可是他不和她結婚，也不會和她結婚，還提什么真心。他那樣自由，又有什么是做不了主的呢？

可是他認為，根本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自己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自己。認為那是對雙方的不公平。“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b>

也許他在深夜打來的電話，那句“我愛你”是真的。也許，那句“流蘇，你的窗子里看得見月亮么？”“我這邊，窗子下面吊著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玫瑰，也許不是?！蹦茄哉Z和情景交織的感情真的讓流蘇心生激動和哽咽。

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色的光棱。他沒有第四次打來電話。她只是疑心是一個夢。而就連這夢，也不敢去向他詢問證實。

“他拿穩了他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一切的一切，彼此都心知肚明。這場持久戰，不知輸贏。雙方所渴望的真心，在正常的環境中根本沒辦法證實和體會。

愛又有多愛，這樣的愛，又有什么意義？雙方都不是十七八歲的孩子。所謂的單純，不求回報，也許真的是一個夢。是兩個人無法達成，也無法調和的東西。

可是，戰爭來了。香港陷落，那淺水灣高墻下的預言就這么猝不及防的將兩個還沒準備好的人推到了浪尖。

他的倫敦之行受阻，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邊。

“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都不可靠了?？康米〉闹挥歇氉岳锏倪@口氣，還有睡在身邊的人。……僅僅是一剎那徹底的原諒，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的活個十年八年?！?/p>

在這一剎那中，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也許，這就足夠了。則一剎那，拋棄了一切的東西，這一剎那所有的一切回歸到了最原始的單純。我愛你，你也愛我。就夠了。

“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里還有工夫談戀愛?！?/p>

這是書中給我感觸很深的一句話。當我們在追著被人，或者被別人追，當我們在不對等的條件下算計著得到對方。那么戀愛中愛字，或許真的是有的，但是哪里還有真正的容身之所。有時候，單純的說出愛，表現出愛，真的是太傻了。

但是如果可以拋棄一切的外在，精明如流蘇，也是愿意傻一回了。因為有些東西是更重要的。情人也好，名分也罷，什么都無所謂了。

在很多的文學作品，影視劇中，這種類似于“患難見真情”的橋段很老套，也能打動人心。但是在現實中，會有那么多“傾城”的時刻嗎？傾城的時候，上天會給予我們什么樣的機遇，好的還是不好的？我們又能否經得住考驗？

就像張愛玲說的，“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

到處都是傳奇。一個大都市的陷落，一場影響世界的大戰中有多少故事？“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變革……”可是在這里，一切都只是為了成全一個人。一切都只是一個人的故事。

他們是茫茫人海，大千世界中很渺小的人。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子。是兵荒馬亂讓他們成為了一對平凡的夫妻。也許有很多的聚散離合每天都在上演，但是在他們，結局卻是圓滿的收場。

錢鐘書說，婚姻就像圍城。當戰爭過去，一切恢復平靜，那么流蘇是不是也從一座圍城走進了另一座圍城。

當柳原即將遠赴倫敦的時候，流蘇就想過“他沒有機會厭倦她，未嘗不是對她有利的。一個禮拜往往比一年更值得還念…”

但是也許，就是那短暫的一段時間，甚至是一瞬間換來的東西，真的夠支撐一生的不離不棄了吧。

——2016/09/15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