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張拾下車的時候有些趔趄,他扶住了車門,才穩住了自己的身形。
“那個,馬哥。”張拾向前走了幾步,看上去有些困惑,“剛剛……”
馬義把他那把大砍刀重新背好,蹲下來查看那兩具尸體,露出頗為惋惜的表情:“都爛了。”
張拾清了清喉嚨。
“我聽見你的問題了。”馬義朝他招了招手,“過來給,搭把手。”
張拾一腳深一腳淺地跑了過去。
“你的腳怎么了?”
張拾有點尷尬地甩了甩腿:“額……”
“腿軟了?”馬義沾著鮮血的臉上露出笑容,在汽車前燈的照耀下,讓他看上去詭異且頗為不懷好意。
張拾一臉嫌惡:“你應該洗把臉。我不知道這些東西的血里頭有沒有毒。”
“放心吧,”馬義看上去心情不錯,他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我的英俊足夠我揮霍了。”
“聽上去真不像是你會說的話。”
“好了,幫我一把。”馬義提起其中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示意張拾把另一邊抬起來,“你抬頭。”
摸著黑,張拾勉強能看清那個東西的獠牙反射出的光。他抬起另一邊,觸感粘稠的液體一滴滴滴在地上,滴在他的鞋子上。他忍不住說:“這是頭嗎?”
“不然呢?我正抬著兩條腿呢。”
“可是我沒有摸到另外兩條腿在哪里……”
馬義好像輕笑了一聲:“這不是你需要關心的問題,現在,我們把它扔上去。”
張拾環顧四周:“扔哪里?”
“車頂上啊!你記得放手。”說著馬義用力一甩,張拾下意識放開了他抬著尸體的手。一聲巨響之后,張拾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具血肉模糊的動物尸體沒能安全著陸,順著越野車的車滑了下來。
“好像沒成功。”馬義聳了聳肩。
張拾喃喃道:“你就不怕把車撞爛了嗎?”
馬義沒有回答爬上了車頂,對著張拾道:“不介意幫我把下面的東西遞上來吧?”
張拾默默地走上前。
兩個人終于把兩具動物尸體放到車頂綁好,大半夜已經過去。馬義靠在車頭,點了一根煙。
“我以為你不抽煙。”張拾搓著手走到馬義身邊。
“這年頭有誰不抽煙?不過是沒有煙抽罷了。”馬義看了看他的手,彎腰從地上抓了一把沙子,遞給他,“用這個搓。”
張拾捧著沙子,慢慢搓動,細紗從他手指縫里漏下,有些則黏在他的手上。馬義吐出來一口煙,煙氣盤繞這上升,消散。
安靜,太靜了。
但是這一次,張拾卻覺得這樣的安靜似乎也不是什么壞事。不同于獨自一人困居一室的死寂,也不是漫漫長夜里對著天空呆望的寂靜,他學著馬義的姿勢,靠在車上,看著細沙從他的掌心漏下,覺得這樣的寂靜是這樣的豐滿。
馬義深深吸了一口煙,又瞇著眼把煙氣吐出來。
“其實這里,也不必你們的新城差。”馬義突然開口說道。
張拾看著他,有些疑惑。
“那邊,”馬義指了指他們來的地方,“有個斷崖,叫葫蘆口。里頭有個小機關,只有足夠速度的越野車可以過得去。”
張拾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沒有些防護,人怎么可能在這里活下來。”馬義吐出最后一口煙,把煙屁股扔在地上,用力踩了幾腳,“你說是吧。”
“恩。”
馬義轉身,看著那片黑黝黝的陰影。夜晚已經過去,天際線那邊已經亮了起來。遠處,那些低矮的房子里透出稀微的燈光,早起的人們開始活動,人聲影影約約傳來。有人在準備早飯,大概是熱乎乎的,每一碗都能在這樣的黎明里氤氳出裊裊的白煙。那些煙氣升騰,然后消散在這廣闊的荒漠之上。
“石頭,”馬義像是嘆息,又像是懷念地喊著張拾的名字,“石頭,留下來吧。”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張拾看不清馬義的臉,他可以慶幸馬義也沒有看著他,看著他忍不住淚水無聲地劃過臉頰。他清了清嗓子,他聽見自己說:“好。”
馬義轉頭看著張拾,他看見了他臉上的淚痕。
他以為他沒看到。
馬義握緊了自己的手,他看著遠方忙碌的城鎮。那里的每一寸都布滿了人性的罪惡,那里的每一寸都布滿了他們的回憶。他的城鎮,他們長大的地方。
“石頭,我們回家。”他這樣說。
朝陽掙扎著躍出了地平線,他們的身影被燦爛的陽光撒了一頭一臉。張拾看著馬義,笑了:“是啊回家,我覺得你需要洗個澡。”
馬義用手抹了抹臉,聳了聳肩。
“走,上車。我們要先去個地方。”
“什么地方?”
馬義把車停在一棟不起眼的小屋前,他沒下車,只是搖下了車窗,按了按喇叭。
一個老頭披著攤子,帶著形狀奇怪的睡帽給他們開門,嘴里還在嘟嘟囔囔地抱怨:“一大早的,吵什么吵?”
“老不死,太陽曬屁股啦。”
老頭掀開眼皮,一副吃驚的樣子:“哦,是馬哥啊。”
被這樣的老頭喊哥,實在是有些詭異,但偏偏他喊得十分自然,讓人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倒是馬義臉上嘲諷的笑容有些僵硬,他牽了牽嘴角,試圖驅散一點尷尬的空氣:“我是來給你們送大禮的。”
“送大禮啊。”老頭渾濁的眼珠子轉了轉,視線從車頂移到了被濺上了血跡的車窗和前擋風玻璃,“我希望真的夠大。畢竟冬天快來了,我們有很多小伙子等著吃飯,一定要夠大啊。”
“葫蘆口,找個腿腳快的過去看一眼就知道了。”馬義朝他伸了伸手,“給我塊毛巾,我擦擦臉。”
老頭佝僂著腰,扶著帽子顫顫巍巍地左邊看了看,右邊看了看,招了招手。兩個看上去不過七八歲的小男孩兒從街角飛快地跑了出來,在老頭面前站好。老頭從他的毯子下伸出一只滿是皺皮的手,摸了摸男孩的頭,拍了拍其中男孩的肩膀“你去葫蘆口去看一看,看看那里有沒有多出什么東西來。”
那小男孩點了點頭,飛快地跑了,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
他又對另一個男孩吩咐了些什么,一會兒一條毛巾就遞到了馬義手里。
“這毛巾都看不出顏色了。”馬義皺著眉頭。
“湊合用吧!”說著老頭走進了些,把手攀在馬義的車窗上,摩挲了一下。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皺起了眉頭:“你要洗車了,我們這里有很擅長做這種事的小伙子,你可以試試。”
馬義笑著撇了撇嘴:“彭叔介紹的一定不會錯。”
老頭子點了點頭,又探頭往里看了一眼:“坐在你旁邊的那個?”
馬義拍了拍張拾的肩膀:“這是我小弟。”
老頭子恍然大悟似的點了點頭,他頭上的睡帽隨著他的動作一顫一顫,看上去有些滑稽。“馬哥的小弟,一定是很厲害的人。很高興見到你。”老頭越過馬義,朝著張拾伸出一只手。他看上去就像是正掛在窗戶上,有些滑稽。
張拾看了看馬義,馬義朝他挑了挑眉毛。張拾想了想,疑惑地伸出了手,和老頭干枯的手握到了一起。
老頭子看上去年紀頗大,但是手勁不小,他用力地捏著張拾的手,晃了幾下。滿是皺紋的臉上綻開了巨大的笑容,他看上去很開心。
“握手!一次握手!”他笑著說道,“人們第一次見面就該握握手,現在的人都忘記當初的禮貌了。”說著他轉身,步伐輕快地不像是個老年人似的原地轉了好幾圈。他喊道:“小子還沒回來嗎?”
遠遠的有人回答:“還沒有,爺爺。”
張拾還是沒有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他疑惑地望向馬義,馬義做出一個無奈的表情,湊近他,輕聲說道:“是什么一種禮儀,老頭子年輕時候的傳統,不用管它。”
張拾表示了解地點了點頭。
老頭的臉重新出現在車窗邊上,那張滿是皺紋的臉因為笑容而擠成一團。
“啊我忘記問了,馬哥,你的這位小弟叫什么?”
張拾張了張嘴,馬義飛快地搶在他前面回答:“石頭。”
老頭子咧嘴笑了,露出黑洞洞嘴里所剩無幾的牙齒,“石頭,石頭是個好名字。聽上去就很堅強。”
張拾勉強得笑了笑。
“其實我沒有……”他嘟囔了一聲,馬義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了他一個看不清表情的眼神。
“哦,小子回來了。”
那個小男孩氣喘吁吁地出現在街角,他一直跑到老頭的面前,老頭用身上那塊看不清顏色的毯子給他擦了擦汗。
“他跑得可真快啊。”張拾低聲說,“這里到葫蘆口,開車都有一會兒了。”
“不要小看小孩子。”馬義低聲回答他。
那個小孩子踮著腳尖在老頭的耳邊說了一大通,老頭一邊聽一邊點頭。然后他直起了腰,朝著馬義笑道:“馬哥,好厲害啊。謝謝你這一份大禮啦。”
馬義拍了拍張拾的肩膀:“這份禮里面也我小弟一份力。”
“好好好,我記得了。我叫小子們現在就出發去收拾。”
馬義揮了揮手:“那回見了。”
“好好好。”老頭又邁著他異常輕快的步伐走了起來。
“這個老頭好古怪。”
馬義搖了搖頭:“古怪?那是,他是這里小孩子們的頭,他幾乎是養著這片地方所有的孤兒。”
“所有的?”張拾驚訝地說道,“他一個人?”
馬義聳了聳肩:“是啊,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變出食物來的。哪怕他年輕的時候身手再好,現在也是個老人了。”
“我從沒有聽說過他……”
“他來這里也沒幾年,不過現在所有的小孩子都聽他的話。”馬義笑了笑,“要說狠,誰都比不過那幫好孩子。”
“他叫什么?”
“我們都叫他老不死。”
“這可真是個怪名字……”
“總有人不想告訴人他以前的名字,起個怪名字其實也不是很怪。”
張拾揉了揉眉頭:“好吧。不過馬哥,你想要開著這輛車晃悠到什么時候,我們頭頂上現在還有兩具尸體呢。”
馬義扯了扯嘴角:“不急。既然你回家了,我就要帶你認認地頭。”
剩下的時間,馬義帶著張拾在他嘴里的城里晃了一大圈,就像是開著血淋淋的車游街示眾。
按照馬義的說法,“要讓人認識你,這是最快的方法。要讓人不敢動你,這也是最快的方法。”
最后他們停在一棟看上去其他平房格格不入的小樓面前。這棟小樓看上去有些精致,彰顯著女性特有的品味。
“我想有個人,你應該很想見見。”馬義這么說道。
“是誰?”
馬義打開車門,跳下車:“你見了她就知道了。”
張拾跟著馬義也下了車。
“不是很對勁。”馬義皺著眉頭,“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張拾環顧四周,這棟小樓面前空空蕩蕩的,沒什么人。不過,整條街道上都沒有什么人,所以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奇怪。張拾看到有人在街角朝他們張望,但當他發現自己被張拾注視著的時候,一溜煙跑遠了。
馬義推了推那棟小樓的門,門開著。他推門進去,發現樓里完全空了。上次來的時候馬義看到的各種碎片垃圾和完整的家具,都不見了。馬義猛地關上門,面無表情地對著張拾說:“看來我們來得不巧,他們走了。”
張拾一頭霧水地看著馬義。
“小小,肖姑娘。這兩個名字讓你記起什么嗎?”
張拾瞪大了眼睛:“小小?她之前住在這里?”
馬義扯起一邊嘴角:“我就知道你對這個童年玩伴還是很感興趣的。她不僅住在這里,還有一群人替她服務……”
“那她現在呢?”
張拾打斷了馬義頗有些意味不明的諷刺挖苦,換來對方深深的一瞥。
“我不知道。”馬義撇了撇嘴,“或許你該問問你的那個安布羅斯副大隊長,畢竟你那個童年玩伴是他的人,接受的是他的命令。”
張拾發出了一聲嘆息。
“怎么,你不知道?”馬義冷笑著說道:“沒有人跟你說嗎?”
“不不不,我只是……”張拾連連擺手,“我知道肖姑娘就是小小,但是她不在新城的時間很多,而且她總是躲著我。后來我負責與她傳遞消息,才終于說上了話,但是她始終沒有告訴我她到底是不是小小。”他頓了頓,看向馬義:“那你,見到她了?”
馬義點了點頭。
“恩,她跟你說她是小小了?”
馬義點了點頭。
“如果你還有什么想問的,我可以告訴你,她看上去不錯。而且她現在有一群人跟著她,她算是個老大了。”
張拾挑了挑眉:“馬哥,你怎么了?”
“我怎么怎么了?”
張拾想了想,斟酌著說道:“如果你不想我問起她,那我就不問唄,你不用這么暴躁……”
“我很暴躁嗎?”
張拾看著馬義微微扭曲的臉,小心地點了點頭。
馬義冷笑兩聲,轉身走向他的車,鉆進了駕駛室。張拾連忙跟上。
“不過馬哥,你是想帶我來看小小的吧?”
馬義瞪著張拾,而后者居然朝他微微一笑。“馬哥,既然我老是問你有關她的事都能讓你這么暴躁,你為什么還要帶我來看她呢?”
“閉嘴,不然我把你扔出去。”馬義恨聲道。
馬義把車停在破吧門口,拼命地按著喇叭。
喇叭的噪音響徹云霄,殺傷力巨大,但是馬義依舊鍥而不舍地折磨著那個喇叭鍵和張拾的耳膜。
“我去敲門!”張拾朝著馬義大喊,“你別按了!”
馬義不為所動。
張拾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開門下車。
這時候,破吧的門開了,老鼠從里面走了出來。
“馬哥,什么事?”
馬義見到出來的是小老鼠,也有些意外。“麥阿瑟呢?叫他出來見我。”
“老板不在啊。”小老鼠看到了馬義車上斑斑駁駁的血跡,和車頂堆著的尸體,忍不住問:“馬哥,你要洗車嗎?”
馬義沒好氣地說:“洗個屁。”
小老鼠一臉被噎著了的表情,求救似的望向張拾。張拾兩手一攤,表示他也很無奈。“你馬哥剛剛吃了一車的火藥,”張拾這么說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大一小相互對望,都從對方眼里讀出了“我懂了”這樣的信息,他們相視而笑。
馬義惡狠狠瞥了張拾一眼,按了按喇叭。
小老鼠連忙說道:“馬哥馬哥,不要按喇叭了放過我的耳朵吧。究竟有什么事啊!”
“麥阿瑟人呢?”
小老鼠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老板從昨天晚上就沒在店里出現過了,今天都不知道開不開張。”
“奇了怪了,”馬義吸了口氣,“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了,麥阿瑟那個鐵公雞會不守著他這個破吧?喂,小老鼠,他走之前有沒有跟你說過什么?”
小老鼠想了想:“老板好像說,他要去趟修車廠。”
“修車廠?”馬義撇了撇嘴,“他去哪里干嘛?他還說什么了沒有?”
小老鼠攤了攤手:“沒有了。”
“他沒有交代你生意的事情?”
小老鼠拍了拍腦袋:“哦,老板說,這生意要做不下去了,都是馬哥你害的。”
馬義叫了起來:“這種不重要的事情就不要轉述給我聽了!石頭!”
站在一邊捂嘴竊笑的張拾看向馬義:“啊?”
“啊什么啊,上來,我們走了。”
“哦,好。”張拾朝著小老鼠做了個鬼臉,然后重又上了車,“我們去哪兒?”
馬義沒好氣地回答:“去看麥阿瑟縮在哪個洞里,把他揪出來。”
16.
麥阿瑟的狗洞,其實是一間普普通通平房,泥墻被風沙吹得斑斑駁駁,倒是裝著兩個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卷簾門,被風沙和油污弄得看不清原本的顏色。一個牌子歪歪扭扭地掛在門上,透過厚厚的泥沙與灰塵,除了依稀能看到它是藍底白字的以外,根本無從分辨到底寫了些什么。
馬義的臉有點臭。
因為車廂里已經有點臭了。太陽灼烤著車頂的兩具動物尸體,未經處理的尸體漸漸散發出腐爛的味道。坐在車里,那股味道也變得漸漸濃郁了起來。馬義跳下車,當他看到好幾只蒼蠅繞著車身被鮮血濺到的位置嗡嗡亂飛的時候,他把車門甩得震天響。
張拾以為他是想把自己從車子里甩出去。
馬義叉著腰在門口吼道:“麥阿瑟!滾出來!”
沒有人理他。
“難道不在這里?”馬義疑惑地轉頭看了眼站在車邊的張拾,張拾攤了攤手表示不知道。
“那就是縮在里面不想出來了。”馬義低聲說著,抬腳狠狠對著那道卷簾門踹了起來。
“麥阿瑟!滾出來!”
“門在邊上!門在邊上!馬義你個……”麥阿瑟滿頭大汗地從那房子一邊跑了出來,他看上去整個人有些不大一樣。
馬義皺著眉頭打量他,從他不整齊的發型仔細看到他沾滿油污的襯衫,馬義退后了一步,像是第一次見到麥阿瑟似的看著他:“麥阿瑟,你在搞什么鬼?”
麥阿瑟眼神迷茫得晃了晃腦袋:“啊?不是,你搞什么鬼啊馬哥,我這門好容易搞來的你別給我踢壞了。”說著他便要去推開馬義,馬義像一根彈簧似的彈開了。
麥阿瑟看了看自己的手:“啊,不就是有些臟么,至于么你。”然后他用那只手摸了摸鼻子,把自己的臉弄得更黑了,“說吧,你來做什么?”
馬義看上去有點呆滯。
麥阿瑟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傻了吧唧的?”
馬義甩了甩拳頭:“你才傻了呢,我們是來……額……”他朝著車子的方向揮了揮手,麥阿瑟立刻就看到那輛被沐浴過鮮血,頂著兩具狼尸的車子,臉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這是你……”
“我和石頭。”
麥阿瑟看了一眼張拾走過來,吸一口氣:“你和石頭昨天晚上就干了這事兒?”
“是啊,”馬義看了看離他不遠的張拾,伸出手勾住張拾的肩膀,笑嘻嘻地回答:“溝里還有一群呢,這兩只一只給你的。”
麥阿瑟對張拾說:“這瘋子你不拉著點?”
“我要是知道,麥哥,我哪兒能跟著去啊。”張拾舉起手,一臉無辜。然后他轉了轉眼珠子,臉上露出狡黠的笑,“但是還挺好玩的。”
麥阿瑟翻了翻眼睛:“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馬義拍了拍張拾的肩,被張拾一把推開了。
“干嘛啊!”
張拾皺了皺眉:“你自己不知道被血澆了一頭嗎?身上味道怪難聞的。”
馬義挑挑眉:“去你的。”
麥阿瑟叉腰笑了:“剛剛嫌我臟,你還真干凈啊馬哥。”
“呸!”馬義立場堅定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滿。
“對了,你們從哪兒過來?”
“破吧。”
張拾話音剛落,馬義和麥阿瑟兩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張拾無奈地攤手:“怎么了?”
“既然你們已經去過破吧了,為什么不把東西放下再過來?”麥阿瑟盯著馬義。
馬義撇了撇嘴:“我要洗車。”
“我這里沒地方給你放啊!”
馬義瞪著他:“隨便找個地方扔就行了,我要洗車!”
麥阿瑟罵罵咧咧地沖了出去,沒一會兒他拎著一大桶東西回來了。
“拿著!”麥阿瑟把手里的東西往馬義懷里塞。
“這什么啊!”
麥阿瑟沒好氣地回答他:“你不是要洗車嗎?”
馬義看著那捅里裝的抹布刷子,頭頓時一個變成兩個大:“那車頂的東西怎么辦?”
麥阿瑟頭也不回地說:“隨便找個地方扔著唄!”
馬義無奈地收拾起了東西,認命地走到車邊。
“石頭,來幫幫我……”
“張拾!”麥阿瑟一聲大吼打斷了馬義的話。張拾伸出頭,看到麥阿瑟站在一扇門邊朝他招手,“你過來。”
馬義無奈地聳了聳肩。
張拾竊笑著走了過去。麥阿瑟開了門,把張拾推了進去。
門內的景象讓張拾停住了腳步,他環顧四周,發出由衷的贊嘆:“這里真不錯。”
麥阿瑟得意地揚了揚頭:“我知道。”
從外面看,根本想象不到里頭的空間能夠有這么大。張拾俯身朝下面看,他站的地方離地至少有五米。麥阿瑟往地下挖了將近兩層樓的距離。房間的盡頭有一長排的書桌,上面一字排開幾個電腦屏幕,桌子背后,則是放著機箱的柜子,看上去為數不少。房里有些昏暗,陽光從很幾扇高高的窗戶里透出來,讓人依稀能看清里面的情形。房間正中央放著一個巨大的東西,大半隱沒在黑暗之中,讓人看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麥阿瑟一路奔向那有數盞臺燈照耀的長桌,嘴里喊著:“不要碰我的東西,其他隨便看。”
張拾胡亂點了點頭,視線從一邊墻壁上塞滿了各類工具零件的柜子上掃過,心底小聲感嘆了一下。他沿著滑坡往下走,麥阿瑟正在鍵盤上噼里啪啦敲著什么,嘴里念念有詞。
“都怪那只死螞蟻,好死不死現在來打擾我,把我靈感都弄沒了。”麥阿瑟揉了揉腦袋,挫敗似的把鍵盤扔到了一邊。“啊,這系統要搞死我了。”
“麥哥,你在做什么?”
“送你們上希望天堂啊。”
張拾咽了咽口水:“啊?”
麥阿瑟咧嘴笑了笑:“發什么呆呀,你麥哥說過的話哪句不算數。”
“我們真的要上去嗎?”張拾有些猶豫地說。
麥阿瑟挑了挑眉毛,大聲搶白:“為什么不去!沒去過嗎,那就當旅游咯。”
“你沒有上去過希望天堂?”張拾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驚訝,“我還以為……”
麥阿瑟困窘地打斷了張拾的話:“哎呀,我的確是沒上去過……但是我不是沒見人上去過啊!有區別嗎?”
張拾扯了扯嘴角:“總之,你說的都對。”
麥阿瑟咳嗽了兩聲,蒼白無力地試圖做一些補救:“對我有些信心吧,小石頭。”
張拾虛弱地笑了笑。
麥阿瑟蹭得站了起來:“小石頭,等你看了這個,就知道你麥哥一定沒騙你了!”他不知道在哪里摸索了好一陣,打開了幾個開關。掛在天花板上的幾盞大燈“唰”地亮了起來。張拾揉了揉眼睛,好容易才適應了光線。那個之前在微弱陽光中若隱若現的大家伙這才顯露出了它的全貌。
張拾愣住了。
“看看,”麥阿瑟跑到了那個龐然大物面前,看著它的眼神溫柔由自豪,他朝著張拾張開雙臂,大笑著說:“看呆了吧,沒想到你麥哥這東西都能搞到手吧?”
張拾呆滯地看了馬義一眼,猶豫地提出了自己的問題:“這,是什么?”
“你不知道這是什么?”麥阿瑟大叫了起來,臉上帶著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
麥阿瑟繞著張拾轉了一圈:“你不是新城里頭比較說得上話的了嗎?你可能沒見過它?這是飛船啊!”
張拾點了點頭:“所以你搞了一個飛船在這里,然后呢?”
麥阿瑟翻了翻白眼:“是我造的。”
張拾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即那表情變成了敬佩:“好厲害!”
“我知道。”麥阿瑟毫不在意得聳了聳肩,毫不在意地說道,“以前安布羅斯用的也是我造的。”
張拾對他眨了眨眼。
麥阿瑟有點抓狂,他試探性地引導:“我是不是很厲害啊!”
“你是很厲害啊!”張拾點點頭,“我之前真沒想到的,麥哥,人不可貌相啊。”
麥阿瑟揉了揉腦袋:“安布羅斯以前用的那些,也是我造的啊!這說明什么?”
“……說明你和隊副關系密切。”
“我是想問你現在你們還是不是在用這些?”
張拾無辜地朝麥阿瑟炸了眨眼:“我不知道。”
麥阿瑟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他搭著張拾的肩膀,又問了一遍:“看著我的眼睛,新城和希望天堂運輸用的飛船,還是這些嗎?”
“我不知道!”張拾有些不知所措,他動了動手臂,掙脫了麥阿瑟的鉗制,皺著眉頭說道,“我真不知道。新城沒有和希望天堂有過什么運輸,至少是我知道的,沒有。”
“沒有?”麥阿瑟幾乎是在失態地尖叫,他搖晃著張拾的身體,聲音控制不住地拔高了一個八度,“你是說,沒有飛船在新城停留過,也沒有飛船飛上希望天堂過?”
張拾無奈地閉上了眼:“沒有!新城連發射站都沒有,也沒有停機坪!什么都沒有!”
“麥阿瑟!你鬼叫什么?”馬義的身形突然出現在門口,這一聲怒吼適時地解救了被麥阿瑟不斷搖晃,看起來極其無奈又懾于淫威不曾跑開的張拾。張拾朝他投去了一個感激的眼神。
麥阿瑟慢慢放下搭在張拾肩上的手,揚起他那張似笑非笑的臉,看著馬義:“喲,馬哥你洗完車了啊。”
馬義搓著手,一邊走一邊說道:“你們在說什么呢,這么激動。”
聽了這話,麥阿瑟像是被上了發條似的,抱著頭彈了起來,到處亂跳,嘴里絮絮叨叨說著不知道什么話。馬義在那一長排桌子后面給自己找了個座位坐下,張拾指了指蹦來蹦去的麥阿瑟,比劃了一個疑問的手勢。
“哦,他現在啊,”馬義把腳擱在桌子上,雙手放在后腦勺,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半躺著,一臉看戲的表情看著麥阿瑟,“他現在在發瘋呢,過會兒就好了。”
“我發你祖宗。”麥阿瑟一腳踹在馬義腰上,把對方踹到了地上,“別把腳擱我桌上!下去。我告訴你,剛剛我好像知道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馬義捂著腰從地上爬了起來,一臉痛苦得指著麥阿瑟:“你敢踹老子,你不想活了啊?
張拾搶白道:“我好像也知道了!”
麥阿瑟完全沒有理會馬義的威脅,他轉頭不可思議得看著張拾:“你也知道了?”
張拾點點頭:“恩,好像,應該,大概……”
“那你怎么沒有什么反應!”麥阿瑟捂著臉大叫,“我現在覺得好崩潰……”
“需要很多反應嗎?”
馬義舉起手,打斷了他們兩個之間的對話:“我知道現在好像有什么大事發生了,但是我完全聽不懂你們到底在說什么。”
張拾舉了舉手。
馬義朝張拾點了點頭:“石頭,說,到底發生了什么。”
“哦,”張拾點了點頭,“麥哥和我覺得,希望天堂可能已經和地上斷絕聯系很久了。”
“哦?”馬義挑眉。
麥阿瑟蹲在地上,捂著臉大叫:“這是驚天大新聞啊!大新聞!”
馬義恨不得一腳踹麥阿瑟臉上:“你能稍微消停一會兒嗎?”
麥阿瑟透過指縫偷看馬義,像是被馬義臉上兇神惡煞的表情嚇到了,把頭埋在膝蓋里,悶聲悶氣地說:“不行,這是我減壓的方式。”
張拾有些好笑地看著麥阿瑟耍寶,把馬義氣得七竅生煙,活生生一個蒸汽機,就差沒從鼻孔耳朵往外噴煙了。
馬義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勉強咬著牙問麥阿瑟:“好,希望天堂和地上失去聯系很久了,這說明什么?”
“說明很多。”
馬義疑惑地看向出聲張拾,張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之前在新城,新鮮的蔬菜水果,以及調味品,煙、酒等等都是由安布羅斯親自掌管的。每一次都有許多卡車開進新城,用以供應這些東西。所有人都以為,安布羅斯與希望天堂的物資交換是在新城以外完成的。”
“但是這根本不可能!”麥阿瑟尖叫著接著說道。
“你要么閉嘴,要么好好說話!”馬義朝麥阿瑟怒吼。
張拾忍不住偷笑,引來馬義的瞪視。
“你笑什么?”
張拾連連擺手:“沒有啊,沒有。”他收起了笑容,走到麥阿瑟身邊,彎腰拍了拍他的肩膀:“麥哥,這飛船是你自己做的,還是你和安布羅斯一起完成的?”
麥阿瑟從指縫里看了看張拾,蹭得站了起來:“我和安布羅斯一起搞的,他搞程序,我搞組裝。怎么啦?”
張拾摸了摸下巴:“如果隊副當時也參與了,那說明他完全信任麥哥,按照麥哥的說法,第一批你們搞出來的東西,也使用過。”他征求性地看了看麥阿瑟。
麥阿瑟點了點頭,似乎帶起了他什么不好的回憶,他咬著牙說:“沒錯,我看著安布羅斯駕著這玩意升天的。”
“按照隊副的性格,如果他完全信任麥哥,這東西也被證實好用,那么只要他還和希望天堂聯系,那他為什么不用呢?”張拾抱著手走了兩步,“又或者,他不信任麥哥,他根本不會讓麥哥參與這件事情。”
“對啊對啊。”麥阿瑟連連點頭。
馬義皺起了眉頭;“你顛來倒去說了這么一籮筐,你是想說……”
麥阿瑟搶白道:“哎,思考這種事情不適合你了啦,馬哥。”
馬義瞪他一眼,言簡意賅地吐出一個字:“滾。”
張拾嘆了口氣,接著馬義的話頭說下去:“我是想說,其實最可能的情況就是,新城根本很久沒有和希望天堂有過聯系。”
馬義吸了口氣:“但是新城還是繼續和外頭有交易啊,那些新鮮蔬菜水果,那些煙啊酒啊,又是哪里來的?”
張拾咬了咬唇:“我不知道。卡車會把東西運到新城,然后再由卡車運出新城,和外頭的人交換。”
“卡車?”馬義敲了敲腦袋,“卡車。啊!我知道了!”
張拾和麥阿瑟同時看著馬義,麥阿瑟哀嚎一聲:“啊,馬哥要思考了。”
馬義朝著麥阿瑟翻了翻白眼,隨即接著說道:“第二次進新城的時候,我坐的是小小給我安排的車……”
“小小是誰?”麥阿瑟舉手提問。
“紅背蜘蛛手底下的肖姑娘,啊你不要打岔!”馬義怒視麥阿瑟,接著說道:“我坐的是蜘蛛幫送貨到新城的卡車,車上東西不多,全是箱子。”
“箱子?”張拾問道。
馬義點點頭:“沒錯,全是箱子。后來我在卸貨的地方看到,所有的卡車上下來的都是箱子,灰色的,有金屬搭扣的箱子。每一個都這么大。”馬義比劃了一下大小。
“不對,”張拾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新城與外面那些幫派和散客交換的地點應該是在城外,怎么會有送貨進來的情況呢?”
馬義冷笑道:“這應該就是那腌蘿卜絲搞的鬼吧。”
“什么?”
“城里面的人以為開進來的卡車上裝的都是希望天堂運來的貨物,但其實都是外頭幫派送來的用以兌換的資源,”馬義攤了攤手,“等車開出去的時候,車上裝著的確實是用來交換的物資。到了相應地點,過了幾天,這些車又拉上下一次用于兌換的資源,開進城里,希望天堂的貨物便又到了一批。反正這年頭的卡車每一輛都臟兮兮的,搞不清哪輛是哪輛。這片區域是完全被控制住了的,沒有人蠢賊敢冒犯幾個大幫派,去搶劫卡車。所以這件事,簡直是萬無一失。”
“啪啪啪”,馬義話音剛落,麥阿瑟就鼓起了掌:“馬哥分析得太對了,馬哥居然有這么強的分析能力,我真是……”
馬義飛快地打斷了麥阿瑟:“知道就好。還有,閉嘴不會有人當你是啞巴的。”
麥阿瑟撇了撇嘴:“如果一切真的按照馬哥推測,那么這些東西,莫非都是新城生產的?”
張拾抿了抿嘴:“我也在思考這種可能性,但是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除非……”
麥阿瑟眼睛一亮:“除非什么?”
張拾搖了搖頭:“我真的不知道,除非我能找到我們隊長,問個清楚。”
馬義哼哼了兩聲:“你們隊長,就是那個衛二嗎?那小子神神叨叨的,三句里頭只說兩句,完全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張拾嘆了口氣:“有時候,我也不清楚隊長到底在想什么。”
麥阿瑟也跟著嘆了一口氣:“有時候,我也搞不清楚你們在想什么。”
“喂,抬杠不是?!”馬義指著麥阿瑟叫道。
“喂,大好機會放在你們面前,你們好意思讓它溜走?”麥阿瑟跳了起來,指著那個龐然大物說道,“機會啊,機會啊!”
馬義頗為不耐煩地回他:“什么機會?”
麥阿瑟夸張地嘆了一口氣:“哎!我們上希望天堂好好看一看,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嗎?”
馬義點了點頭,朝麥阿瑟豎了豎大拇指:“今天你說了那么多句廢話,我就聽這么一句最靠譜。我們就上去看看!看看到底是個怎么回事!哎,張拾,你那副表情做什么?”
聽到馬義的問話,張拾下意識搖了搖頭:“沒,沒什么啊。”
馬義走到張拾面前,揉了揉對方的眉間:“我說,你眉毛都能夾死蒼蠅了。”
張拾有些虛弱地笑了笑:“總覺得,有種不好的預預感。”
馬義豪氣地揮了揮手:“預感那種東西做不得數,別多想了。”
看著馬義因為躍躍欲試而顯得分外閃亮的雙眼,張拾點了點頭,把心底最后一絲不安藏到了最深處。
畢竟,他已經得到了曾經失去過的一切了,他應該也沒有什么好再失去的了。
“還有啊,”馬義摟著張拾的肩膀,略帶憧憬地說,“上了希望天堂,應該就能治好你的病了。那個誰誰不是說有個什么亞希彼斯計劃,聽上去牛逼得很,絕對能搞定各種疑難雜癥。”
張拾苦笑道:“只是一個醫學計劃而已吧。”
“管它呢,反正我們要上希望天堂了!”馬義朝著在埋頭敲敲打打的麥阿瑟喊道,“是吧,麥哥?”
麥阿瑟含混地回答了一句什么,張拾也沒能聽清。
不過也許,就算最終不能上到希望天堂,這樣的時光再長些,也是值得回味的吧。張拾這樣想著。
16.
接下來的幾天,張拾和馬義都呆在這個麥阿瑟稱之為修車廠的地方。馬義總是坐不住,待一會兒就要到處跑,張拾倒是很喜歡這個地方,他喜歡能夠幫著做一些事的感覺。
麥阿瑟的進度不是很順利。他遇到的問題好像總是比他能夠想象的多。他總是處于瘋瘋癲癲的邊緣,在偌大的房間里竄來竄去,發泄精力,然后再一次投入工作。馬義幾乎每一次都要懷疑麥阿瑟,大概是自己早的東西都修不好,那一坨鐵塊到底是不是麥阿瑟生的,實在是令人疑惑。這些話每一次都能把麥阿瑟弄的抓狂,最后的結果是馬義終于被麥阿瑟鎖在門外,并被勒令不許再踏進修車廠廠門半步。
但是馬義還是每天都要來報個到,原因無他,張拾十分樂意把他的時間貢獻在這里,哪怕每一次馬義都要抱怨上至少十分鐘,這里的氣氛讓他如何壓抑與感到無聊。
馬義最終妥協了,因為張拾和他兩個人都十分明白。張拾的時間不多了
張拾的睡眠越來越淺,質量也越來越差,他常常在半夜發起高燒,出虛汗。吃不下東西,原本就精瘦的整個人如今更加是瘦到了脫形。但是每天,張拾還是會起床,要馬義送他來修車廠。
“至少我還能走,讓我走走吧。”張拾說這話的時候是笑著的,“不見得知道我要死了,就連門也不讓我出了吧。”
馬義扯了扯嘴角:“我倒是想這樣。”
張拾舉起拳頭,用了敲了敲馬義的肩膀,馬義臉色微變。這家伙手底下居然是有點力氣的,馬義心里想著。
“你沒辦法不讓我出門的。”張拾笑得有些狡黠,像是偷了腥的小狐貍,“我打不過你,但我能跑。”
馬義哆嗦了一下嘴唇,臉上堆起一個假笑:“你再跑,我可不見得還有個五六年的時間來找你。”
張拾拍了拍馬義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塵,輕聲說:“不,你有。”
馬義的假笑看上去越發像是哭一樣。
“但是我沒有了。”張拾輕輕嘆息道,他撇了撇嘴,“但是這一次如果我跑了,你可能再也找不到我了。”
馬義沉聲說:“看不到你的尸體,你就是活著的。”
“看不到我的尸體,我就是活著的。”張拾跟著念了一遍,笑了,“好,我們一言為定,你一定看不到我的尸體。”
馬義用力眨了眨眼睛,把那股子涌到眼角的濕意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咽了咽口水,用他最平穩的聲音說道:“別磨磨蹭蹭了,還走不走。”
張拾則帶著笑地回答他:“那我走了。”說著他打開車門,下了車。走到門邊的時候,朝著馬義揮了揮手。
馬義不耐煩得朝他隨意比劃了兩下。“你怎么這么像個姑娘!”他朝著張拾大叫,換回來了對方的一個微笑。
張拾揮揮手,隨即,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門后。
馬義像是泄了氣似的趴在方向盤上,長長嘆了一口氣。
這一天過得格外得快,張拾給幾個推進引擎換了新的零件,還給機翼上了新的涂層。麥阿瑟似乎被巨大的麻煩包圍了,整個人一直處于奇怪的亢奮情緒之中,四處亂竄,制造噪音。
張拾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麥阿瑟說話,麥阿瑟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他。張拾有些喜歡這樣的環境,時光在汽油和涂料的味道里飛逝,一切似乎都靜止了,只有麥阿瑟永恒不變的唧唧歪歪。
在和麥阿瑟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里,張拾知道了這架飛船是安布羅斯留下來的。按照麥阿瑟的說法,安布羅斯當時乘坐的飛船和其他兩架墜毀在地面墜毀,另外兩架被摔得不成樣子,安布羅斯的那架大部分完好。他們用這三架機器拼拼湊湊,重新造了一架新飛船送安布羅斯回去,而剩下的這架,則是麥阿瑟這幾年用之前留下的零件,加上自己的印象拼出來的。
按照麥阿瑟的說法,如果不是馬義,這架龐然大物可能就永遠只是他的一個大玩具,這輩子都不會有被點燃引擎的那一瞬間。
張拾給機翼刷完涂料,給自己在椅子里找了一個舒服的位置坐下。他覺得自己眼皮漸漸昏沉,居然就這樣墜入了夢鄉。在墮入黑暗之前他記得自己似乎說了句什么,大概是馬義來了之后叫醒他什么的,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張拾聽到一陣爭吵聲。
先是安布羅斯的驚叫,然后是馬義喝止他的聲音,接著是安布羅斯暴躁的四處踱步的聲音,其中夾雜著小老鼠驚慌的解釋。
張拾感覺自己的眼皮很重,手腳也像是灌了鉛似的動彈不得。喉嚨里像是被堵上了棉花,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來。他只能聽著三個人在他耳邊低聲討論著什么。他聽到麥阿瑟在尖叫:“你說那坨腌蘿卜絲帶人把我的破吧砸了?”
馬義怒吼著叫麥阿瑟小一點聲,小老鼠在一邊弱弱地提醒馬義不要吼人,麥阿瑟暴躁地虐待著地面——張拾覺得的自己如果能說話的話,一定會讓他們都閉嘴。可惜他說不出話來。他只能癱軟著,不遠不近得接受著這三個人的魔音穿腦。
終于麥阿瑟稍微冷靜下來了一點,馬義開始提議帶上家伙去把安布羅斯的人連鍋端了,麥阿瑟似乎再一次被逼到了要爆炸的邊緣。他尖叫著:“快去啊快去啊,快去送死啊!”
張拾突然想到馬義似乎跟自己說過麥阿瑟和安布羅斯的關系,以及被馬義撞見的,他們兩個火星四濺的“談判”過程。張拾頓時覺得有點想笑,麥阿瑟夸張的行為只能告訴大家,他其實以及緊張得要死了。如果用四個字來概括,那就是欲蓋彌彰。
欲蓋彌彰的麥阿瑟被馬義制住了,然后張拾感受到有衣物蓋到了他的身上,他似乎聽到馬義抱怨了一句:“睡得真沉。”
張拾在心底苦笑了好幾聲,接著他聽到大家離開的聲音。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浸在了水里,四肢漂浮了起來,有光照耀在他臉上,他走進了光里。
他又覺得自己又睡著了。
張拾再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被子重得像是灌滿了鉛,他花了好大力氣把自己從被子里扒拉出來。他現在的喉嚨口就像是吞下了一塊烙鐵似的疼著,每呼吸一次都像是鈍砍刀拉扯著喉嚨的缺口,十分難受。床頭放著一杯水,他伸了伸手,握住了被子。水似乎放了很久,是冰涼的。張拾沒有在意,他覺得自己實在是渴得不行了。
門突然開了。小老鼠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低著頭進了門,張拾手一抖,整杯水倒在了桌子上。
“啊……”他發出了一聲嘶啞的驚叫,小老鼠則像被驚到了,眼睛瞪得圓圓地望著張拾。
張拾咽了咽為數不多的口水,嘶啞的喉嚨勉強發出聲音:“水,翻了。”
小老鼠眼底頓時紅了,他留下了一句:“我給你那水來。”說著就沖了出去。門在他身后虛掩著,張拾能夠聽見外頭的聲音,人們的說話聲和玻璃杯互相碰撞的聲音。
張拾撐著身子做坐了起來,呼了一口氣。簡單的動作就消耗了他太多的力氣,他看著那扇沒有關上的門,嘆了口氣。
馬義頂著一頭比小老鼠更為造型詭異的亂發出現在門口,他灰頭土臉的造型讓張拾一愣。馬義的臉上帶著疲憊的笑,把張拾弄翻的杯子扶正,又把手里的杯子放在張拾手中。馬義的身上有一股子酒氣,有點重,但是馬義居然還能穩穩地站在,甚至他還在微笑。
張拾顫顫巍巍的喝了一口水,覺得力氣有點回來了。“馬哥,我睡了好久了?”他帶著猶豫的口氣問道。
馬義抿了抿嘴:“恩。你睡了兩天了。”
“這是怎么一回事?”張拾指了指馬義貼著膠布的鼻梁,又比劃了一下嘴角,“還有這里。”
馬義收回了張拾手里的杯子,柔聲問道:“你睡了兩天了,餓不餓啊?”
不問還好,一問之下張拾倒是真覺得手腳無力都是由于腹內空空引起的,于是他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我餓了。”
馬義聽完回答,轉身就走。張拾在后頭才回過味來,強提著一口氣喊道:“馬哥,你是跟人打架了嗎?”
回答他的是馬義輕輕帶上的門。
張拾揉了揉眉頭,有點無奈。馬義不想說的事情,真是用什么都撬不開他的嘴。他青腫的嘴角和眼角,還有鼻梁上的淤青,都明明白白告訴了張拾馬義絕對打了一架,可能還不止一架。張拾想到了他昏睡過去之前聽到的聲音,心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馬義絕對是跟人打架了。
說不定還打輸了。
馬義再次出現的時候手里捧著兩只碗,一碗粥,一碗蔬菜和肉。馬義把碗塞道張拾手里,又給他另一只手塞了跟勺子。
“你有力氣吃吧?”顯然不常做這種事情的馬義有些硬邦邦地問道。
張拾用勺子攪了攪那一碗粥,問道:“安布羅斯來過了嗎?”
馬義哼了一聲作為答案,他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耐煩地說:“你攪什么攪,快吃吧。”
張拾喝了一口粥,又問道:“你跟他起沖突了?你受傷了,傷得怎么樣啊?”
馬義翻了翻白眼:“我把你那個腌蘿卜絲大哥揍到生活不能自理,下半輩子都要坐輪椅過日子了,你滿意了沒有?——喝粥夠不夠啊,吃點菜吧。”
馬義話鋒前后突轉,一點兒違和感都沒有,張拾探頭看了看那碗配菜,伸出勺子舀了點。
“你打輸了?”張拾咽下一口菜,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你吃不吃飯?”
張拾喝了口粥,捧著碗看著馬義:“你沒打輸干嘛這么暴躁。”
嘆了口氣,馬義忍不住把臉埋在手里:“你干嘛要知道得那么清楚啊。”
“我想知道啊,”張拾戳了戳馬義,“你把另外一只碗捧好了,我要吃。”
馬義無奈地坐端正,給張拾當人工茶幾。
“石頭。”
“恩?”
馬義沒說話。
“你干嘛不說話。”
馬義嘆了口氣:“我沒把蘿卜絲打殘。”
張拾瞥了他一眼:“恩,我知道。”
“但是我也沒打輸。”
張拾的視線掃過馬義的眼角、鼻梁和嘴角,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哦。”
“干嘛,你不信我啊。”
“沒有啊。”張拾挑了挑眉,“你說什么我都信。”
“石頭,你怎么這樣。”馬義站了起來。
張拾瞪了他一眼:“哎,你手上拿著我的菜呢。給我坐回來。”
馬義眼神里帶著一絲不可置信。
張拾怒道:“坐下來。”
馬義乖乖坐下了。他捧著碗,耷拉著腦袋,有點喪氣的樣子。張拾也沒多說話,一門心思喝他的粥,吃他的飯。
沉默了許久,馬義開口了。
“石頭,你是真的不在乎你還能活多久了嗎?”
張拾吃飯的手停頓了一下,然后他咽下了嘴里最后一口食物:“你怎么這么問?”
“因為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馬義看了張拾一眼,接著說道:“出了什么事兒你都沒什么反應似的。喊你出新城,你也就跟我走了,莫名其妙的事情,你就答應了。”
張拾沒好氣地回答:“那你呢,你認定我殺了老頭子快四五年了,怎么我說了一句話你就信了?”
馬義撓了撓頭:“那不一樣。”
張拾笑著看他:“哪里不一樣?”
馬義瞪眼:“你說的話聽上去很有道理啊,我是個有判斷力的成年人……”
張拾沒好氣地打斷他:“我也是個有判斷力的成年人了。”
“是啊。”馬義咕噥著回答,“今年十八了吧,小石頭。”
“滾。”張拾拿起手邊的枕頭甩了馬義一臉。
“哎呀好了好了別鬧了。”馬義手忙腳亂地擋著枕頭攻擊。
張拾收了手,抱著枕頭冷笑:“還有什么要說的,馬哥,別吞吞吐吐了。”
“安布羅斯前幾天來,他說你要是上了希望天堂,得后悔一輩子。”馬義摸了摸鼻子。
“你怎么看?”
聽了這個問題,馬義當即冷笑著回答:“我當他在扯犢子。”
“那就好了啊,”張拾攤了攤手,“反正你也不會聽他的,你管他說什么?”
馬義看上去有點驚訝:“小石頭,你真這么看?”
張拾點點頭:“是啊。”
馬義搓了搓手,有些吞吞吐吐:“我還以為,還以為……”
“以為什么?”
“我還以為你會跟著腌蘿卜絲回去。”
“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馬義低著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張拾嘆了口氣,下了床,扶著墻站了起來。他可能是躺久了,腳還有些軟,走路晃晃悠悠的。馬義見了,連忙扶著張拾,嘴里說道:“你干嘛下床啊,要去哪里?”
張拾甩開他的手:“去尿尿!”
馬義連忙說道:“你知道往哪里走嗎?”
“靠!”張拾怒了,“你有完沒完?”
馬義連忙閉了嘴,目送張拾出門。
張拾在拐角處,發現了縮在墻角的小老鼠。小家伙看上去慌神地厲害,以至于張拾經過的時候,他都沒有反應。張拾蹲了下來,揉了揉小老鼠的腦袋。小老鼠像是受了驚嚇似的,抬起頭,看這張拾。
“你怎么了?”張拾皺著眉頭看著小老鼠明顯憔悴的神情,忍不住問道。
聽了張拾的問題,小老鼠有些哽咽:“弟弟,身體不好了。”說完,他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勇氣似的,抱住雙膝,嚎啕大哭了起來。
張拾知道小老鼠有個弟弟,身體孱弱,命不久矣,不過看著一向樂觀開朗的小老鼠如今這副樣子,他心里有些酸澀。平時小老鼠的堅強,有多少是為了做出來給人看的呢?
他無言地拍了拍小老鼠的肩膀,頓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來安慰這個十幾歲的少年。最終,他只能輕輕嘆了一口氣,起身走開。
但是,小老鼠拉住了他的衣角。
“石頭哥哥,”小老鼠抽噎者拉住張拾的衣角,“你和馬哥麥哥,真的能去希望天堂嗎?”
看著小老鼠希冀的眼神,張拾不知怎么的,完全說不出否定的答案。他說:“是的。”
小老鼠眼睛亮了亮:“那么,你們能找到那個神奇的儀器嗎?”
張拾嘆了口氣:“沒有什么神奇的儀器的。”
小老鼠神情一黯,放開了捏著張拾衣角的手,重新又縮回去了墻角。
張拾不忍心看到他這副樣子,只好說:“但是你弟弟的事,可能還有轉機。”
小老鼠搖了搖頭,把臉埋在了膝蓋里,再也沒說話。
張拾嘆著氣,離開了。
回到了房間里,張拾發現馬義不見了。他順著喧囂的聲音來處走去,推開門,發現眼前赫然是破吧。
馬義正站在吧臺后面,給每一個擠到吧臺前的人手里塞上一整瓶酒。他大笑著喊道:“多喝點,喝個爽快!”
人群隨著馬義的吼聲爆發出歡呼的熱浪,幾乎要把屋頂掀翻。至此張拾可以完全肯定麥阿瑟并不在破吧里,如果他在的話,他一定會把這樣的馬義連同那些已經喝的站都站不住的酒鬼們都掃地出門,然后抱著他所剩無幾的存貨嚎啕大哭。
馬義似乎沒有看到張拾,他給所有人發完酒之后,自己拿了一瓶靠著吧臺又喝了起來。張拾擠過人群,鉆到了吧臺后面。
看到張拾的馬義有點驚訝:“你怎么出來了?”他朝張拾叫道。
“你們吵死了!”張拾朝他吼回去。
馬義立刻朝著人群大叫:“都給我TMD小聲一點,聽到了沒有!你們吵死了!”人群對于馬義的吼聲置若罔聞。倒是馬義朝著張拾諂媚地笑道;“你看,我已經跟他們說了要小聲點了,你回去睡覺吧。”
“你喝多了。”張拾無奈地說道。
“什么?!”馬義一只手放在耳邊,一副我聽不清的樣子。
“你!喝!多!了!”張拾領著馬義的耳朵叫道。
馬義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嘴里說道:“這個人在說什么,我一點都聽不清。”
人群太過擁擠,張拾甚至覺得自己都要透不過氣來了。他拉著馬義的胳膊朝他嘶吼:“你能不能不要裝瘋賣傻了?”
馬義一把甩開他的胳膊,跳上了吧臺。他把手里的酒瓶往腳下一摔,大吼道:“都TMD給我閉嘴!”
清脆的玻璃碎裂聲在房間里格外刺耳,馬義的聲音大得張拾都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人群居然在此之后漸漸安靜了下來。
馬義清了清喉嚨,開口說道:“各位都知道,新城的安布羅斯前幾天來砸場子了!我們要是當做這件事沒有發生過,那豈不是丟人我們這幫人的面子。我們把面子掙回來!”
人群里響起一整討論聲,有個人問道:“馬哥,我們這是要殺上新城嗎?”
“呸,我們干嘛殺上新城,我告訴你們,你麥哥,和我馬哥,和我馬哥的小弟,”說著他指了指張拾,“要殺上希望天堂。”
人群里一陣靜默,大家看向馬義的眼神里頭都帶著不信任。
“你們不要不相信,”馬義冷笑,“等老子回來了,我要讓你們見識見識,什么叫做真正的希望天堂!”
有人喊道:“喲,馬哥,你要是上去了你還能回來啊!”
馬義大叫:“我是那么忘恩負義的人嗎?”他朝著張拾大叫:“我是那么忘恩負義的人嗎?回答我,我是嗎?”
張拾無言地抹去馬義因為太過激動四濺的口水,冷淡地回答:“不是。”
馬義攤著手對大家說道:“聽見沒有,我小弟說我不是啊。”他又對著張拾道:“我是不是答應過一定帶你見識見識,什么叫做希望天堂啊?”
張拾皺著眉頭對他說:“你下來吧你喝多了。”
馬義捏著張拾的肩膀,朝著張拾嘶吼:“我是不是答應過帶你見識見識什么叫做希望天堂啊?”
張拾被捏得痛地皺起了眉頭:“是!TMD是的。”
馬義放開了他,張拾扶著墻才勉強站住了身形。“我馬哥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做得到!”馬義對著人群大吼,“我們喝酒!”
“噢!”
“喝酒喝酒!”
“對對喝酒!”
“噢噢!喝酒!”
被這場鬧劇洗禮的人們好像被最后一句話給重新帶回了現實世界,紛紛舉起酒杯又喝了起來。場面一下子回到了原先鬧哄哄的樣子。
馬義從桌子上跳了下來,一把捏住了張拾的手。他用的力氣如此之大,把張拾的手捏得發白。他說:“我答應過你的事,我一定會做到。”
張拾覺得有一股子熱氣涌上雙眼,他眨了眨眼睛,點了點頭:“恩。”
“你會好起來的,你會活下去的。”馬義抱住了張拾,渾身的酒氣熏得張拾鼻尖一酸,有淚水在他眼眶里打轉。
“恩。”張拾聽見自己這么回答,然后反手抱住了那個渾身酒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