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麥阿瑟一邊給馬義斟酒,一邊偷看他的臉色。
“看什么看?”
麥阿瑟訕笑一聲,竄到了吧臺另外一邊。
馬義無奈地看著他:“你過來,我又不吃人。”
“你吃不吃人和我過不過去有聯系嗎?”
“過不過來?”
麥阿瑟拿著一瓶酒,往某個有客人的桌子走過去。但是他還沒出吧臺,就被小老鼠攔住了。小老鼠疑惑地看了麥阿瑟一眼:“麥哥,你要干什么?”他順著麥阿瑟的目光看過去,疑惑更深了:“麥哥,那張桌子的客人結賬了,你為什么還拿著酒過去。”
麥阿瑟瞪了他一眼:“小孩子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
小老鼠無奈:“麥哥,你手里拿著的可是好貨色。”
馬義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嘲笑,朝著小老鼠招招手:“過來。”
“馬哥!”小老鼠帶著大大的笑容,沖了過去。
“這家伙最近不正常,不用理他。”
“哦!”小老鼠響亮地回答,引來麥阿瑟不滿的瞪視。
“上次我教你的,有沒有好好練?”
“有!”
麥阿瑟繼續縮在吧臺一角,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自從新城回來之后,馬義沒有問過他和新城的關系,甚至在他面前都沒有提過安布羅斯這個名字,反而讓他不安至極。也許是某種奇怪的自卑在他心中已經根深蒂固了,麥阿瑟問自己,如果馬義要問,他會不會坦白?
答案是,他也不知道。但是按照他的性格和頭腦,要編出一個足以能讓馬義信服的故事來,又是完全不可能事情。
所以其實,馬義的不追問,可能反而是最好的方式。麥阿瑟深深嘆了口氣。那邊馬義問了小老鼠幾句話,又有客人喊著要上酒,小老鼠跑開了。麥阿瑟感覺到馬義的眼神朝他投了過來,又移開。
“恩,馬哥。”他猶豫著開口。
“你只有心虛的時候才叫我哥。”馬義似笑非笑地回答他。
“咳咳,”麥阿瑟轉了轉眼珠子,拙劣地試圖尋找話頭,“小老鼠在這里干得挺好的。”
馬義看著他,沒說話。
麥阿瑟尷尬地張了張嘴:“安布羅斯那個,他雖然算我半個老板,但是馬哥你要我做什么我絕對沒有二話。”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從他嘴巴里溜了出來,倒是讓他和馬義兩個人都愣住了。
馬義突然笑了,一貫繃緊的神色松弛了下來,眼里也染上了笑意:“行了,我知道。”
麥阿瑟像是要辯白什么似的搶著說道:“馬哥我……”
“我知道,”馬義揮了揮手,“我知道你不清楚石頭的事。”
“馬哥,有個人叫我把這個給你。”
馬義看著小老鼠遞過來的條子,問道:“人呢。”
“在哪里……哎?”小老鼠指著一張空桌,眨了眨眼:“人不見了。”
馬義打開條子看了眼內容,深吸了一口氣,對麥阿瑟胡亂點了點頭:“恩,我先走了。”
“馬哥走得好急啊。”
麥阿瑟看了眼小老鼠,撇了撇嘴:“還不干活去。”
小老鼠看著他,賤笑道:“馬哥說你腦子有病,讓我別理你。”
“……別理我,你不想吃飯了?”
馬義拿到的是一個地址,和集合的時間。他匆匆趕到目的地的時候,那輛裝滿了東西的卡車正要出發。一個男人正指揮著人往上搬東西,看到馬義來了,朝他大叫:“哎呀你怎么才來啊!都快遲到了,快快快,快上去。”馬義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推上了車。
車絕塵而去。
卡車上罩著帆布,看不清外頭,四周有些,也不知道箱子里頭是什么。好在箱子也不是很多,馬義找了個位置坐下,準備趁著這個時候好好睡一覺。
但是有人不想讓他睡。一個聲音從箱子的縫隙里傳來:“喂,新來的,我怎么沒見過你?”
馬義翻身坐了起來,有個人坐在箱子上,正眼神灼灼地望著他。居然沒有察覺到這里有個人,馬義把這歸咎于進來的時候兵荒馬亂,加之被人推了一把,所以疏忽了。面對這樣的人,馬義不想多事,他順勢又躺了回去,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咕噥聲,算是回答。
那個人鍥而不舍地追問道:“你也沒見過我?”
“沒有。”
“那就奇了,你怎么沒見過我。”
這個家伙似乎是鐵了心得要和馬義搭上話,馬義只好隨口應付他:“恩,我是新來的。”
這樣的回答似乎堵住了那個人的嘴,但是下一秒,他又找到了新話題。
“喂,你怎么會這個時候加入我們?”
馬義勉強打點起精神回答他:“混口飯吃而已。”
那人笑道:“奇了怪了,你竟然在這個時候在這里找飯吃。你找到的飯很快就要丟了!”
馬義被這句話挑起了一絲興趣:“哦?”
“你不知道嗎?整個蜘蛛幫都要遷走了。”
馬義坐了起來:“遷去哪里?”
“往東,去一個新的基地。據說哪里什么都有了,就是沒有人。”
“這么多年過去了,居然還有這么好的設施留下來,沒有被破壞光?”
那人哈哈笑了兩聲:“你說的對,居然還有這么好的事情被蜘蛛幫趕上,真是太奇怪了。”
馬義懶得搭理這個人,肖姑娘沒有與他提起遷走的事情,這讓他不舒服的感覺更添了一層。小小,肖姑娘,馬義在心里深深嘆了口氣。他們這些孩子的童年主要都是生活的艱辛和痛苦,而甜蜜美好的回憶只不過是點綴。馬義可以肯定,小小的那一分苦澀艱辛的點綴絕不是他,而是張拾。
她在隱瞞什么,除了遷走以外,她還試圖隱瞞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亞希彼斯計劃,她知道這個名詞,但是她否認了。馬義覺得腦子有點混亂,他搖了搖頭,果然太多的思考不是他所擅長的。一切要見到了張拾,不知道是不是能夠有結果。
那個奇怪的人又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你在想什么?這么出神。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在想小情兒。”
馬義無語。
那個人又問:“你會跟著遷走嗎?”
馬義回答:“我是新來的,我怎么知道。”
那個人似乎完全不在意馬義的回答,只是自顧自說下去:“這個蜘蛛幫也真是奇怪,紅背蜘蛛在新城里慘死,他們不思報仇,居然只想著跑……”
“你不是蜘蛛幫的嗎?”
那人頓了頓,隨即微微提高了聲音說道:“誰說我是蜘蛛幫的?坐上了這輛車的,就一定是蜘蛛幫的人嗎?你也坐上了這輛車,你是蜘蛛幫的人嗎?”
馬義看了他一眼,發現那人也正饒有興味地看著他。
“這車里好黑哇。”那人突然抱怨道,隨即移開了視線。
這個人……他在黑暗中,看得見。不僅看得見,似乎還能看得很清楚。馬義皺了皺眉頭,又覺得這個人似乎給他一種說不清的熟悉感。于是馬義嘗試著把斷了的話題繼續下去。
“喂,不是蜘蛛幫的那個人,你為什么在這車上呢?”
那個人似乎失去了談話的興趣,很是粗暴地回答他:“關你什么事?”就再也沒了聲音。
馬義一邊思索,那種奇怪的熟悉感到底從何而來,一邊在車子晃動中沉入了淺眠。
真是詭異,他居然還睡得著。
馬義連車怎么進入新城的都不知道,他是被吵醒的。他醒過來的時候,車子已經停好,一群穿著藍色工作服的人正忙著把箱子搬出來,他們就像是沒看到馬義似的,只管手頭的貨物,連一個眼神都沒給馬義送去。而那個神秘的人,已經不見了蹤跡。
馬義從車上下來,他發現這里似乎是新城的卸貨點,好幾輛大卡車停在邊上,人們正有條不紊地把貨物搬下來,清點計算。幾乎每一車的貨物都是灰色的箱子,上面有金屬色的搭扣。這樣的箱子被一個個卸下來,然后送到另外一頭的倉庫里去。
馬義繞著卡車轉了一圈,沒有看到司機,也沒有看到除了那些身穿藍色工作服以外的人。馬義偷偷低頭看了看自己,發現自己身上也已經穿上了一件藍色的工作服。
這是什么時候穿上的?馬義心如電轉,是剛才他睡著了的時候嗎?馬義突然覺得背后一陣冷汗,是那個神秘的人嗎?他居然完全毫無所覺,如果對方是對他不利,那么……
“喂那個誰,你站在那里發呆做什么?過來過來!”
是哪個聲音!馬義朝著那個聲音來源處望去,只見一個身著藍色工作服的人朝他招手。那人頭上帶著一頂藍色的鴨舌帽,帽檐壓得低低的,完全看不清臉。馬義一時不知道該不該過去。
在馬義迷惑之間,那個人急匆匆得朝他走過來,一把拉住他的手。
“說你呢說你呢,你怎么還在發呆。你快跟我來。”
是那個神秘人!馬義想要回答什么,不料他的手腕被那人鐵鉗似的手拉著,絲毫動彈不得,只得跟著人往前走。那人一邊在前頭走,一邊不忘回頭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馬義被他拉著手一路穿梭,離開了那片卸貨停車的區域,來到一片平房區。窄窄的街道上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你到底是誰?”馬義低聲喝問道。
那個人回頭,帽檐底下的嘴巴勾了勾,似乎是笑了。“跟著我。”說完這三個字之后,然后他就拉著馬義的手,狂奔了起來。馬義被他帶著狂奔,一連好幾個趔趄,差點摔倒。
“你是……你是大鬼?”馬義叫道。
那人似乎是驚訝于他能猜出自己的身份,轉頭看了馬義一眼,也沒回答是或者不是,只是放開了拉著馬義的手。
馬義反手拉住了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要幫我?”
大鬼似乎對自己會被馬義抓住有些訝異,沒有回答問題,另一只手襲上馬義,試圖借機脫身。馬義則是死死抓住他的那只手,胸口生生挨了兩下。
“你為什么要幫我?你到底是誰?”
大鬼帽檐下的嘴撇了撇,看起來有些無奈:“你知道張拾住在哪里嗎?哪棟樓?哪間房?”
“知道啊,就算不知道,我也能找出來。”馬義另一只手突然試圖去掀對方的帽子,被一掌拍開。
“你這么說,一定是不知道。”大鬼笑了笑,“那你為什么還不乖乖跟著我?”
馬義冷笑:“上一次我見你,是叫我殺一個人……”
“這一次又不是叫你去殺人!”大鬼揮了揮手,“我說你這個人怎么這么麻煩,你跟不跟我走?”
“你先告訴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你不認識路,我帶你去啊,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大鬼說的特別天經地義,好像真的就是一件特別平常,不值得疑惑的事情。馬義一時間有些無語,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大鬼又嘆了口氣:“如果你不想我走,那我只能喊了……”
“你喊什么!”
“我喊……”大鬼長吸了一口氣,“我喊安布羅斯來抓你呀。”說著,他一個手刀打在馬義手背上,馬義一時被分散了注意力,手上一松,那個人竄出來好遠。
“快來快來,不然我喊安布羅斯來抓你。”那人邊跑邊說。
馬義又是無奈又是不解,只好跟了上去。明明第一次見的那個大鬼,不茍言笑,說話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而眼前這個又像是活潑過了頭,要說這兩個人是一個人,馬義真的很難相信。但是他們給人的感覺的又相似過了頭。
那個人似乎對新城十分熟悉,他帶著馬義彎彎繞繞,走的都是些小路,路上也幾乎沒見到幾個人。
最后馬義站在那扇他見過一次,印象深刻無比的門面前的時候,都覺得這一路都順利地不可思議。他無奈看著身邊興致勃勃敲門的那個人,忍不住又把老問題拿出來問了一遍,雖然他根本沒指望能獲得什么像樣的回答。
“你到底是誰,為什么要幫我?”
那人敲完了門,躲到了馬義身后,一邊把馬義往前推,一邊回答道:“你說我是大鬼,那我就是大鬼了。”
“……”馬義在心底翻了翻白眼。
“我想不想告訴你我是誰是我的事,這不關你什么事;我為什么幫你也是我的事,也不關你什么事。既然都不關你什么事,你老是問啊問的做什么?你煩不煩?”
聽了這個回答,馬義突然覺得麥阿瑟一直對他的指控根本不成立。按照麥阿瑟的說法,馬義是一個極其不講道理的人。但是世界上明明有更加不講道理的人,比如說馬義面前的這一位。
馬義很想說些什么給他嗆回去,但是他愣了幾秒鐘都沒能夠找到合適的話。喉嚨口像是梗著一口氣似的,望著門發呆。
“這次你是怎么進來的?”張拾無奈地看著馬義。
馬義還沒來得及回答,他身后的那個人就把腦袋探了出來:“是我帶他進來的。”
“隊……”
那人把馬義往門里推:“進去說進去說,快進去。”
“所以,隊……”
那個人脫下來帽子,露出一張英挺的臉。
“大鬼!”馬義指著他叫道,“我就知道是你!”
張拾看了看他們兩個人:“馬哥,你認識隊長?”
“隊長?”馬義怪叫了一聲。
“新城治安隊隊長,衛二。”
衛二朝著馬義笑了笑,那笑容里竟然還帶著些稚氣:“代理的代理的。”
馬義有些痛苦地皺了皺眉:“我就是敗在這個家伙手里?他,他應該比我小吧?”他求助似的看向張拾。
張拾點了點頭:“恩,隊長才十六。”
馬義捂住了眼睛。
衛二拍了拍手:“喂喂,不要討論奇怪的話題,我有正事找你們。”
張拾訝異道:“什么事?”
衛二正色:“張拾,你現在要跟著他走。”
“為什么?”張拾疑惑地看了看還沉浸在痛苦中的馬義,又看了看一臉嚴肅的衛二。衛二長了一張十分老成的臉,要是他隱藏起他那稚氣的笑,看上去帶著不符合他年紀的威嚴。
衛二有些煩躁地跺了跺腳,這讓他看起來更符合自己的年紀一些了。“張拾,難道你真的想一輩子呆在新城里?”
張拾嘆了口氣:“呆在新城里不好嗎?”
衛二叫道:“安布羅斯瘋了,你知道嗎?他瘋了!”
“你說那個腌蘿卜絲?”馬義一聽到安布羅斯的名字,立刻就從他那種自怨自艾的情緒中出來了,興致勃勃地詢問有關安布羅斯的事情。
衛二嘆了口氣:“其實……”
“其實什么?”
衛二吞吞吐吐了好久,也沒說出話來。他朝著張拾直接問道:“你跟不跟他走啊?”
張拾眨眨眼:“要是我不想跟他走……”
衛二跳了起來:“不行!”
張拾又眨了眨眼:“我也沒說不走啊。”
“那立刻就走。”
“……我怎么覺得,這件事你比我還積極?”馬義摸了摸下巴,看著衛二。
衛二冷笑,指著張拾,確是朝著馬義問道:“你為什么要來帶走他呢?”
“帶他去希望天堂啊。帶他去治病。”
張拾出聲道:“馬哥,我的身體沒辦法了的,你……”
衛二笑容更冷:“你們要去希望天堂?正好啊,你們應該去看看,然后你們就知道為什么安布羅斯會發瘋了。”
張拾顯然是被他這話嚇到了:“你說什么?”
衛二朝著他說道:“你沒去過希望天堂吧?”
張拾點了點頭。他身邊的馬義也跟著點了點頭。
衛二攤手:“既然沒去過,那就該去看看,為什么不去?”
張拾斟酌著詞句:“但是希望天堂,不是限制外來進入很久了嗎?”
“你們怕啦?”
“當然不是!”馬義搶著回答。
衛二點了點頭:“那就是了。我不管你們以后愛去不去,總之你們現在馬上給我動身。”
張拾有些猶豫。
馬義突然出聲:“既然你是那個什么什么隊長,那你知不知道,亞希彼斯計劃?”
衛二和張拾的臉色同時一變,兩人對視了一眼。張拾小心翼翼地道:“什么計劃?”
“亞希彼斯計劃。”馬義重復道,他看了看兩人的臉色,肯定地說道:“你們知道這個計劃。”
衛二皺著眉頭:“不錯,我知道這個計劃。而且我知道得比你想象得多。”最后一句話他是對著張拾說的,收到了張拾驚訝的表情。衛二嘆了口氣:“亞希彼斯計劃是能夠幫到張拾的東西,但是……”
“但是?”馬義出聲。
衛二看了看馬義,又看了看張拾:“但是,世界上沒有白吃的午飯。所有事情都要付出代價的。”
“那要什么代價?”馬義問道。
衛二說道:“你不想付的代價。”
張拾苦笑:“隊長……”
衛二皺眉:“是代理隊長!”
“好好好,代理隊長,”張拾苦笑更深,“為什么你一定要我離開新城?”
“因為你們繼續呆在新城……”衛二狡黠地笑了笑,“你就沒辦法去希望天堂了啊。”
張拾看上去有些蛋疼:“我沒說我一定要去啊……”
“去一去也沒什么不好的嘛,反正沒去過。”馬義打斷他,用充滿希望和鼓勵的眼神看著張拾。
張拾有些挫敗地捂住了臉。
衛二開始煩躁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發出噪音。張拾思考了半分鐘,也許是一分鐘,總之讓馬義覺得這段時間漫長地不可思議。
最終,張拾無奈地說:“好吧,我們走。”
衛二看上去舒了一口氣,連忙接著說道:“你們一會兒去停車場,找到這輛車。”說著他摸出一把鑰匙,遞給張拾,“祝你們好運,我要走了。”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后面追著衛二似的,他飛快得走到門口。最后還不忘回頭叮囑那兩個還是有些不明就里的人說道:“快點去,晚了我就不知道了。”
說完,他猛地關上了門,留下馬義和張拾面面相覷。
馬義喃喃地說道:“你們這個什么隊長,一直是這樣的嗎?”
“也不是,”張拾在一邊回答,“平時在外頭他都特別嚴肅,繃著一張臉,像是隨便什么人都欠了他一跳命似的。”
馬義干笑了幾聲。
接著,就是沉默。兩個人之間隔了三年,但仿佛就不知道要怎么開始說話,尷尬的空氣在沉默中蔓延。直到張拾出聲:“要不,我們現在就去停車場吧?”
“好好好。”馬義在房間里轉了兩圈,“你,你有沒有什么要帶的?不用收拾一下嗎?要收拾就快點啊,我看這個不錯……”
張拾有些無奈:“馬哥,我們走吧。”
“哦哦哦,走吧。”馬義似乎對自己剛剛的失態有些郝然,率先走出了門。
“哎,你知道停車場在哪里嗎?”張拾在他后面喊道。
“不知道。”
張拾嘆了口氣,眼睛里倒是笑著的:“那看來你得跟我走了。”
13.
張拾拿著鑰匙站在一輛越野車前發呆,馬義在他身邊探頭探腦。
“是不是這輛啊?”馬義繞著車轉了一圈,“嘖,看上去真不錯。”
張拾失笑:“是不錯啊,這是安布羅斯的收藏。”
“這?”馬義指了指那車,“是安布羅斯的?”
張拾點點頭。
馬義朝張拾伸出手:“鑰匙。”
“哎?”
馬義挑眉:“那鑰匙來,開車呀。這么好的車讓那個家伙獨享,太暴殄天物了。”
張拾默默馬義面前,把他推開,開了門坐了進去。
“上來啊。”他看了眼馬義,“你呆站著做什么?”
馬義有些挫敗地上了車。
“下面,我們怎么辦?”
“怎么辦?”張拾嘆了口氣,“當然是開著車出城去了。”
馬義摸了摸鼻子:“這么簡單?”
“能有多難,不然你以為呢?”張拾發動了車子,轟了一腳油門。
“這聲音真不錯。”馬義笑著說。
“那是,也不看是誰的品味。”
“安布羅斯的嗎?”馬義撇了撇嘴,“那就當我沒說。”
張拾忍住朝他翻白眼的沖動,把車開了出去。
新城這個地界,認識安布羅斯車的人不少,認識張拾的人也不少。出去的時候果然沒有遇到什么阻攔,張拾探出頭看對方一眼,也就放行了。弄得馬義忍不住嘟嘟囔囔地抱怨:“這么簡單……”
“為什么不簡單,這里又不是什么牢籠……”
“我看也和監牢差不多了,神神秘秘的。”馬義冷笑著說。
“你……”張拾嘆氣,“很多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樣……”
馬義打斷道:“可是你們在外人眼里就是這樣。”
“外人?”張拾喃喃重復了這兩個字。
這兩個字從張拾嘴里說出來,仿佛多了什么不一樣的含義,讓馬義一下子覺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說些什么來補救,但是話到嘴邊卻像是凍住了,怎么都吐不出口。馬義有些焦躁地揉著自己的眉間,然后他突然看到了什么,坐了起來。
在他們面前樹起了許多路障,路障后面有幾輛車,車邊站著人。
“不要停車,我們闖過去!”
張拾厲聲怒吼:“闖過去?你瘋了!”說著他把剎車一踩到底,車子停了下來。
馬義差點沒跳起來:“張拾你瘋了,那兩輛車之間的距離完全可以沖過去,你為什么要停下來。”
“會撞到人的……”
馬義看了眼站在車邊那著個擴音器的安布羅斯,恨聲道:“那就撞啊,我不在乎。”
張拾瞪著他:“你在不在乎關我屁事。”
“你要是不想走你就下車,我沒攔著你。你要是喜歡你安布羅斯爸爸給你安排好的小生活,你就下車。”馬義掛起他慣常用于嘲諷的冷笑,“我不會嘲笑你的。”
張拾苦笑著撐著額頭:“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忍受你的胡言亂語……”
“劫持了張拾的人聽好了,劫持了張拾的人聽好了,你已經被包圍了,你已經被包圍了。”
馬義目瞪口呆地看著安布羅斯舉著擴音器,他說的話被放大了無數分貝,飄散在新城的上空。
“他的意思是我劫持了你?”馬義指了指自己,“那為什么你在開車?”
張拾張了張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下車投降吧,我會考慮放你一條生路的。”安布羅斯說完放下了手中的擴音器,仿佛在給予“綁匪”思考的時間。
馬義和張拾面面相覷。
“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真的不知道。”
馬義皺眉:“你那個什么衛二大隊長也來了。”
衛二冷著一張臉,站在安布羅斯旁邊,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完全沒有當時和張拾馬義說話時候那些生動活潑的表情。他站的筆直,像是個純粹的擺設,半點稚氣也無。
“下車投降吧,放了張拾,我會保證你的安全。”安布羅斯又說了一句,接著是長久的沉默。馬義覺得簡直是見了鬼,他領著張拾的領子,強迫他面對著自己,以便于自己能好好望進對方的眼睛。
“這是不是一個局?你們布好的,專等我來鉆?”
張拾不安的掙扎了一下,冷笑著回答:“那我們真有心了。”
馬義把他拉得更近了:“安布羅斯對我很有興趣,我怎么知道你們是有心沒心?”
“那你還是高估了你自己,如果這是個局,那我是鉆進去的老鼠,什么都不知道。”張拾皺著眉頭敲了敲馬義的手,“現在你能放開我了嗎?”
馬義冷著臉把他扔回了駕駛座上。他看著安布羅斯,安布羅斯也看著他。隔著遙遠的距離和車玻璃,他都能感覺到安布羅斯投在他身上的視線——冰冷地就像是在看一坨垃圾。馬義突然特別想問問安布羅斯,他們之間到底過怎樣的仇恨,讓安布羅斯如此地怨恨于他。
于是,馬義搖下車窗,探出半個腦袋朝著對面吼道:“腌蘿卜絲,我到底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對面的安布羅斯好像冷笑了一下,他舉起擴音器,說:“我剛剛改變主意了,如果是你是那只螞蟻,那你能選擇的路就很少了。”說完,他伸拇指朝上,食指朝著自己的太陽穴,做了一個“啪”的嘴型。
“去你媽的!”馬義朝他怒吼。
他從后視鏡里看到,他們后面又有幾輛車開來,擋住了視線,從上面下來的人們手上拿著槍。馬義在心底罵了好幾聲娘,掏出槍朝著安布羅斯的方向開火。
安布羅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臉上盡是瘋狂的笑意。站在他身邊沒有動過的衛二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拉了他一把。
安布羅斯不甘示弱,也掏出手槍回擊。一時間站在他身邊的人,也紛紛收到射擊的指令,子彈擊打在車前蓋和擋風玻璃上,玻璃應聲而碎。衛二嚴肅的表情差點就要繃不住,他開始朝著安布羅斯以內的所有人怒吼。伴著槍聲,馬義幾乎聽不清他在吼什么。
張拾瞪著馬義:“你開什么槍?”
馬義在玻璃碎裂的聲音中怒吼,“你發什么呆!”
張拾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盤。
馬義怒吼:“開車!”
安布羅斯激動地在和衛二爭論著些什么,肢體動作激烈。衛二原本嚴肅的臉繃得更緊了,他試圖去搶安布羅斯手里的槍,但是對方似乎完全如他所說的,已經瘋了。安布羅斯看上去還想向衛二開槍,當他的槍被衛二打下來了,他則試圖揍上衛二的臉。大家看上去被驚呆了,一群人忙著拉開幾乎是扭打在一起的正副隊長。對著馬義和張拾打過來的槍,頓時變得稀稀落落。
“開車!”馬義拉了一把方向盤。張拾像是如夢初醒似的望著他,一個激靈。他顫抖著手發動汽車,發動機被點著的轟鳴聲中,馬義看到他哆嗦著的嘴唇和蒼白的臉。這時候馬義似乎突然意識到,安布羅斯這個人在張拾生命里,或多或少已經取得了一席之地,而這樣的變故,在這短短半天不到的時間里,張拾無法恢復。
其實當安布羅斯下令朝著他們開火的事后,張拾已經被推上了懸崖邊。
那個手舞足蹈不停掙扎的安布羅斯,真是一點都不符合他一貫的樣子。張拾撞開兩輛車車尾逃開的時候,馬義近距離地看到那個人臉上的表情。那個表情,說不上來是一種怎么樣的情緒。安布羅斯是一個樂意將自己偽裝起來的人,他敏銳且具有洞察力,他不是一個喜歡看到自己失控的人。
到底發生了什么?馬義忍不住回過頭。他看到衛二把安布羅斯按倒在了地上,朝他炸了眨眼睛。
張拾和馬義沉默地駛出了新城,車里的氣氛壓抑地讓馬義感到煩躁。
沒有了擋風板的車在風沙漫漫的道路上行進,對坐在里面的人來說無異于酷刑。馬義恨不得把自己的臉都包起來,反正都已經無法呼吸了。而張拾卻似乎毫無所感,把車開得幾乎要飛起來了。
“喂喂,看著點路。”張拾似乎想讓車一頭撞上前面那個巨大的土堆上去,馬義拉住方向盤,大叫。他的聲音隔著層層衣物聽起來有些悶。
張拾猛地踩了個剎車,差點把重心不穩的馬義甩出去。
“你怎么了?”馬義忙著把自己的嘴從抵擋風沙用的衣服里頭解救出來。而張拾沒有回答他,他只是像是用盡全力似的倒在駕駛座上,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手里還緊緊捏著方向盤。
他的臉上滿是沙土,臟臟的,看不清顏色。馬義把用從臉上解下來的衣物胡亂擦了擦張拾的臉,張拾艱難地試圖躲避他的騷擾。
“你累啦?”馬義問道。
沒有回答。
“你說話呀!”
張拾搖了搖頭。
馬義沒來由感到一陣怒氣,他跳下車,繞到車的另一邊,試圖打開駕駛室的車門,把張拾拉下來。但張拾就像是長在方向盤上似的。
“你下來,換我來開。”
張拾看了他一眼:“不要。”
馬義頓時就炸了:“快給我滾下來,唧唧歪歪的算什么東西。你累了,我來開!”說著又去拉張拾。
張拾毫無血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隨即放棄似的從駕駛座上挪了下來。他下來的時候,抓著馬義的肩膀,問道:“你為什么要開槍?”
馬義不耐煩地回答他:“我TM不開槍,他們就要開槍打我們了”
張拾咬著嘴唇,一邊后退一邊搖頭:“不會的。大哥知道我在車里頭,怎么會下令開槍?”
“他最后還不是下令開槍了?”
張拾閉上了眼,又睜開。他歪過頭,好像想藏起他那幾聲虛弱的咳嗽,整個人看上去搖搖欲墜。
“石頭?”
當馬義試圖引起他注意的時候,張拾慌張地移動自己的目光。馬義幾乎想挫敗地嘆氣,每當張拾做出這一副“一切都是我錯了”的表情的時候,馬義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嘆氣。
“我沒事。”張拾深吸了一口氣,他伸出手想拍拍馬義的肩膀,但他的手抖動的太過于厲害,以至于他根本沒有辦法把手抬高到他想要的高度。
馬義捉住了那只顫抖的手,握緊了它。
“哎,你就當他真瘋了吧。”馬義扯出一個笑容,艱難地尋找一些詞語試圖安慰他,“我是說那個什么安布羅斯。你們的老大衛二不是說他已經瘋了么,對吧。”
張拾笑了笑。但是他笑得跟哭似的。他拍了拍馬義的手,示意馬義放開自己。他蹣跚地朝著黃沙漫天的遠處走去。
馬義喊道:“石頭,你去哪兒?”
張拾腳步頓了頓,然后他回頭望著馬義:“我要去哪兒?”他站在那兒,有風吹過,吹著他過于消瘦的身形,像是隨時都能把他吹飛了。他的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好像在戈壁荒漠之上迷路了多個月的旅人,眼里沒有一絲希望的光。馬義的心突然有一陣說不上來的抽痛。
“我們回去。”他走到張拾身邊,攬著他的肩膀,像是嘆息似的重復了一遍,“我們回去,回家去。”
張拾用他泛紅的眼圈看著馬義。
“跟我回去。”馬義堅定回望著他。
張拾點了點頭。
馬義把他推上副駕駛座,轉身離開的時候,被張拾一把拉住了手腕。
“不要走。”張拾這一瞬間確確實實像是個十八歲的少年,正努力抓住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哥。”
馬義嘆了口氣:“我不走,真的。”
下午,一般是破吧不開門的時候。
麥阿瑟坐在吧臺前面,給馬義倒上一杯,馬義就一口干了。這樣倒了七八杯,麥阿瑟再也不愿意多倒了。
“你是來把我喝垮的嗎?”
馬義挑眉望著他,揶揄道:“背后靠著新城這種大金主,你垮得了嗎?”
麥阿瑟的臉頓時就垮了:“你就嘲笑我吧。”
馬義看著他發出吃吃的笑:“怎么了,被大金主拋棄了?”
“承你吉言。”麥阿瑟露出尷尬的表情,舉了舉,“如果我真的被三振出局了,那我么還是省著點喝吧。”
“那你還是要努力一點,好好抱緊那條好用的大腿。”馬義搶過那個酒瓶子,給自己倒了一杯。
麥阿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哎~~~~”
馬義冷笑道:“想說什么就說吧,麥阿瑟。我不是你那個喜怒無常難以討好的金主。”
麥阿瑟被這句話哽住了,他朝著馬義翻了個巨大的白眼。他朝著門邊看了一眼,張拾正和小老鼠在一起說著什么。主要是小老鼠不停地說著話,而張拾只是偶爾朝他露出疲憊的笑容,然后低下頭擦著那張他已經擦了好久的桌子。
“看上去你想出的那招不是很管用啊,你的小伙伴還是悶悶不樂啊。”
“如果你的金主把你三振出局了你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麥阿瑟,”馬義冷笑道,“我不介意來幫你管一管。”
麥阿瑟舉起雙手,一臉吃驚:“哦哇,那真是嚇到我了。”
馬義看著吧臺上的杯子,喃喃道:“太小了。”說著對著酒瓶喝了一口,接著說道:“唔,這才能算是不錯。”
麥阿瑟壓低聲音:“你到底想要什么?”
馬義掀開眼皮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的,我要去希望天堂。”
“這不可能!”麥阿瑟朝馬義嘶吼。
“那就把不可能變成可能!”馬義一拳砸在桌子上。張拾和小老鼠抬頭往這里看了一眼,麥阿瑟朝他們笑了笑,示意他們別過來。
“如果你真的想要好好做一件事,你先得管好自己的脾氣。”麥阿瑟低聲吼道。
“哦哦,多謝你的忠告,但是……”馬義舉起酒瓶,勾起一邊嘴角道:“是啊,如果你能詳細解釋一下你以前吹過的一些牛,比如說,太空一日游什么的。”
麥阿瑟深吸了一口氣,坐下來,看著馬義。“馬哥,我是喜歡吹牛什么的,但是以前,這些真的不是什么為難的,真的。但是現在。”他拍了拍手,展示給馬義看他空空如也的手掌,“我甚至連酒都要省著喝。”
馬義笑了笑,靠近了麥阿瑟。拍了拍他的臉,掛著嘲諷的笑容說道:“你知道嗎,麥阿瑟。有些人找上了某些大金主,他們是找了個靠山,找了個施展身手的好平臺。但有些人,只是給他們那些金主的家里,增加了一個擺件。我一直以為你是前者,麥阿瑟……”
麥阿瑟咽了咽口水。
馬義笑了笑,把酒瓶塞回給他:“但是我沒想到,你一直以來只想做后者。”
麥阿瑟看上去有些受寵若驚:“我……”
“你知道為什么我從來沒問過你和安布羅斯之間的事嗎?”馬義打斷了他將要出口的混亂話語。
麥阿瑟瞪大了眼睛,搖了搖頭:“我,我不知道。”
馬義站起來,挑眉:“如果你是一個需要平臺的好手,我不問,是尊重你。如果你只是個擺設,那么我不問。”他笑了笑,“是我不屑。”
麥阿瑟做了個深呼吸,苦笑道:“馬哥,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么會激勵人心。”
馬義一邊穿上大衣,一邊朝他擠眼睛:“你不知道還有很多。”說完,他朝著張拾招了招手:“石頭。”
張拾抬起頭。
“我們走了。”馬義放柔了聲音說道。
麥阿瑟坐在吧臺上,看著馬義帶著張拾離開,像是護送著什么精細的東西,小心翼翼地走出那道門。夕陽的光線一些灑在他們身上,一些漏在了地上。然后門被關上了,破吧重新回到了一如既往的黑暗。
“老板,那個張拾大哥……”
“恩?”
小老鼠斟酌著詞句:“他是不是身體不大好?”
麥阿瑟摸了摸鼻子:“恩,據我所知的是他和你的弟弟差不多,只是他僥幸多活了幾年。”
小老鼠看著他。
麥阿瑟艱難地扯了扯嘴角:“沒錯,如果我知道的沒錯的話,他現在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那么馬哥呢?”
“馬哥?”麥阿瑟看了他一眼。
小老鼠咬了咬下嘴唇:“馬哥一定會有辦法救他的吧,他們是兄弟。”
麥阿瑟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是,也不是……”
“但是,但是張拾哥哥是馬哥很重要的人不是嗎?”
麥阿瑟望著小老鼠滿是期望的眼睛,望著他瘦小的身形,望著他好不容易有些胖起來的臉,嘆了口氣:“是的,所以你的馬哥會想出辦法來的。”
小老鼠笑了笑:“如果張拾哥哥能有救的話,那么我的弟弟也會有救的。”
麥阿瑟摸著下巴,像是看著不知名的虛空,喃喃地說:“是的,總會有希望的。”他放輕了聲音,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希望天堂,怎么可能沒有希望呢?”
“老板,你在說什么?”
麥阿瑟摸了摸小老鼠的頭,笑了笑:“沒什么。”
14.
“你和麥阿瑟說了什么?”
馬義盯著擋風玻璃后面的路,狠狠按了按喇叭,試圖把一個正在慢悠悠挪動的家伙的耳朵叫醒:“沒說什么。”
張拾專心地扣著坐墊上的一個洞,他每一次都扣出一點里面的海綿,然后再塞回去:“沒說什么?”
“你能放過我的椅子嗎?”馬義揉了揉眉間,有點不耐煩:“如果你一定要問,我拜托麥阿瑟一點事情。”
“拜托麥阿瑟一點事情?”張拾彎下腰從底下望著馬義的臉,重復了一遍馬義的話,只是在句尾加上疑惑的尾音。
馬義看了他一眼:“對,一件小事。”
“哦。”張拾把自己扔回靠背上。
“你怎么了?”
張拾望著車窗外,不說話。
馬義猛打了一把方向盤,張拾沒坐穩,倒在了馬義身上,壓著他的左臂。馬義瞪了張拾一眼,他卻笑嘻嘻地看著馬義:“哦,你生什么氣?”
馬義一把推開他,沒好氣地學著他之前的口氣:“我生什么氣。”
張拾笑笑,聽上去笑意偏少,倒是上氣不接下氣。
“我知道你在生氣,但是你知道我在生氣嗎?”
“張拾,”馬義停下了車,看著他的眼睛冷笑,“我警告你,不要用那種口氣跟我說話。”
張拾聳了聳肩,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他捂住嘴,像是要把他余下的咳嗽聲統統吞回肚子里去。但是他最終只是把自己的臉憋得通紅而已。
馬義撐著方向盤,面無表情地看著張拾。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似的,說:“你不用這樣的,石頭。”他頓了一頓,張拾沒有理會,他看上去只是在努力試圖把自己憋死。
“我們回去吧,你累了。”馬義重新發動了汽車,柔聲說道,“這里空氣這么差,什么都沒有,比你在新城的時候差多了……”
“去咳咳咳,你媽的!”張拾猛地朝他喊道,隨即他猛咳了好幾聲。
“哦?你說什么?”馬義冷笑著瞪著他。
“我說,去你媽的!”張拾毫無畏懼地瞪回去,“你覺得我這是累了嗎?”說著他一拳捶在車門上,車門發出一聲哀鳴,上面的玻璃抖了抖。“我累了嗎?”
馬義盯著他的車門看了半晌,臉色有點不好看:“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在車門上打一拳。”他冷笑著指出問題所在:“如果車門壞了,我會讓你好看,如果車門沒壞,那你為什么要打那一拳來著?”
張拾呼哧呼哧大聲喘了兩口氣,看上去被氣得不輕。他從座椅底下拖出個東西,馬義挑了挑眉毛。
那是一把槍,大家伙,看上去線條流暢,價值不菲。
“你這是哪里來的?”
“等麥阿瑟想到要檢查一下他藏在吧臺下面的備用武器庫的時候,你估計就能知道了。”
“……麥阿瑟一定好久沒看他那個該死的備用武器庫了,”馬義撇了撇嘴,“他真是越過越回去了。”
張拾撇了撇嘴,拍了拍那把槍;“這是把好槍,放在吧臺下面浪費了。”
馬義踩了一腳油門,讓車子轉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彎,張拾在椅子上一陣左搖右晃。
“我們去哪里?”他叫道。
馬義看了眼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槍。
“小孩子閑不住,我帶你去兜兜風……”
張拾的眼神亮了起來。
馬義接著說道:“……正好治治你的多動癥,耗費點過剩的精力,好讓你少朝我大喊大叫。”
“我沒有大喊大叫,”張拾撇撇嘴,“我只是爭取自己的正當權益。”
“哦?”馬義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
當馬義最終停了下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奄奄一息地掛在天邊,最后一抹余暉落在這世界上。濃稠的暮色里,石頭、砂礫以及那些奇怪的植物都被籠上一層融融的黃,模糊了它們嶙峋的棱角,和它們粗糙的質地。遠遠看上去,仿佛溫柔了許多。
馬義坐在一塊石頭上,正往小腿手臂什么的地方綁刀子。張拾跳下車,懷里抱著他從麥阿瑟那里順來的槍,環顧四周,問道:“馬哥,這是哪兒?”
馬義抽出一把長砍刀,不知從哪里撿了塊布細細擦著,聽到張拾的問題,頭也沒抬,隨口回答他:“好地方。”
“你還是喜歡用砍刀……”
馬義冷哼了一聲:“你懂什么。”
張拾撇撇嘴:“我不懂。那我們是來干什么的?”
馬義從石頭上跳了起來;“狩獵。”
“狩獵?到底……”
“喏,挖坑。”馬義打斷了張拾的話,遞上一把鐵楸。他在附近走了走,最終選定了一個地方,示意張拾過去。“挖坑,就這里。”
張拾張了張嘴巴。
“閉嘴。”馬義在他出聲之前打斷了他,“我想安布羅斯應該好好教過你什么叫做聽話。”
張拾只好老老實實地挖坑。馬義好像進入了一種特殊模式,他板著臉,說話硬邦邦的,恨不得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活像是被欠了好多錢似的。張拾的內心其實有些雀躍,這是嚴格意義上,他第一次和馬義一起出來做事。或者按照馬義的說法,“狩獵”。雖然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不論如何,張拾心底里總是覺得,馬義不會讓他失望。
他愿意相信馬義,就像以前一樣,從來沒有變過。他堅定的認為自己的的信任,一旦付出了就不會收回。也許是可笑的天真,也許是拒絕過多的思考,或者人生對他的磋磨還沒有讓他喪失對于單純情感的執著。在張拾的眼里,很多東西很簡單,沒有什么復雜的無法被解答。
“把那些東西搞出來。”馬義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張拾身邊,他指這坑里頭的東西對張拾說道。那東西看上去像是干枯的樹藤,粗粗壯壯、密密麻麻地糾纏在一起。因為被埋在沙土之下,加上太陽的烘烤,水分都蒸發干凈,變得有些酥脆。張拾用鏟子將它們砸成一段一段,從坑里面鏟出來,堆在一邊。
“你要生火?但是……”
馬義的眼風掃過張拾,張拾閉嘴。他倒是看上去沒有不開心,或者被冒犯了什么的,只是嘟嘟囔囔地說:“啊我知道,不要問奇怪的問題,沒時間回答的。”
馬義深深看了他一眼:“是的,我要生火。你把坑填回去。”
“為什么……”
“因為好讓它們下一次還能長出來。”馬義耐著性子解釋完,接著道,“現在,填了那個坑。”
“哦……”
在張拾把土堆回去的時候,天邊,太陽正要躍入地平線。天空被分成了兩半,他們的頭頂已經是一片漆黑,遠遠的天際還留著一抹昏黃的金。那金色暈出橙色和血紅的顏色,把天空的裙邊染紅。
張拾呆呆地望著那邊,像是被迷住了。
“很美,不是嗎?”馬義瞇著眼,和他站在了一起。
“馬哥?”張拾疑惑地看著他。
馬義歪了歪頭,像是思考要如何組織詞匯似的。“有時候,我會來看看落日,讓人能重新找回平靜。”
張拾沒有問他,馬義是什么時候開始需要尋找平靜的,就像他也沒有告訴馬義,他是為什么會在今天發脾氣。他只知道,看著太陽的光芒漸漸被吞沒,世界歸于寂靜。當風吹過臉頰的時候,仿佛世界都與太陽一起死去,然后在昏暗的月色里重生。
這樣的黑暗里,有時候人會忍不住想要說些什么。張拾深深嘆了一口氣。
“馬哥,我遇到安布羅斯的時候,簡直是糟透了。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那么糟糕的日子,我一直被保護地太好了。我有老頭子,有你。雖然你總是不那么情愿。”
馬義哼了一聲,沒有什么表示,也沒有打斷張拾的話。
張拾突然問道:“你知道弱的感覺嗎?”
馬義沒說話。
張拾徑自答道:“每一次生病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屬于我自己的生命又流走了一部分,我的時鐘又被往前撥動了一大步。但是,我從來沒有覺得這有什么不對的。這就是一個事實,我不過是接受了而已。就想很多別的事實,我都接受了。”他頓了一頓,突然笑了笑。
“安布羅斯問過我,要不要接受一種特別的治療,不一定能延長我的壽命,但是能夠讓我好受一點。”
黑暗中,馬義注視著張拾。他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有些輕,有些亂。聽著張拾如此坦然得敘述自己的病情,他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覺。憐惜、不舍,或者是怒其不爭,這是一種復雜混亂的感情,它突然而來,突然而去,卻留下了深刻的印記。
馬義張嘴,他發現自己的嘴巴有點干,聲音有些沙啞:“那你接受治療了嗎?”
“我沒有。”張拾好像笑得有些調皮,“我當時覺得自己還能多活好久,為什么要接受這種,聽上去可能沒有未來的治療?”
“但是你現在……”
張拾的聲音有些悵然:“是啊,我現在有些后悔了。我以為,沒有這么快的。”
天邊最后一道光線被吞沒了,他們的頭頂只剩下黑沉沉的夜空,連一絲星光都沒有的黑。在這樣絕對的黑暗中,仗著極佳的目力,馬義在黑暗中細細打量張拾。張拾好似有所察覺,他朝著馬義站立的地方轉過頭:“你是在盯著我看嗎?馬哥。”
馬義像是做了什么壞事似的收回視線,還好黑暗掩蓋了一切,讓他沒有那么狼狽。
“時間差不多了。”馬義點燃了準備好的火堆,最后一次檢查身上的武器。
火光里,馬義覺得自己似乎看到張拾臉上星星點點的,像是淚痕。但隨即,又看不到了,他不禁懷疑不過是錯覺而已。
張拾臉上帶著笑,問道:“我們下面做什么?”
馬義搖了搖頭,像是要把什么東西驅趕出腦海。然后他說:“我們等。”
“馬哥,記得下一次你還想帶我出來兜兜風的時候,提醒我要拒絕你!”
點燃的火堆邊,張拾的臉在火光之中顯得分外無奈,他靠著車,緊緊捏著手里的那支槍,看上去有些緊張。火光細碎地映在他眼里,好像照亮了他的眼神。
馬義拎著一把長槍,懶懶地靠在車子另一邊:“重頭戲還沒開場呢,有點耐心。”
張拾嘆了口氣,現在的他能夠聽到的,都是尖利的嘯聲。嘯聲一開始間隔很長,然后隨著一兩聲的長嘯,此起彼伏的聲音回蕩在荒野的夜空之下。那是沙漠中蟄伏的變異鬣狗在呼朋引伴的聲音。張拾握著槍,他手心冒出的冷汗浸濕槍托,把金屬制的槍托弄得黏膩非常。
不要在黑夜中點火,是行走在如今這個世界野外的準則。也許五六十年前的動物們還保留著畏懼火光的傳統,但是經歷過惡劣災難的人與動物都變了。變化了的人更為原始兇悍,而變化了的動物們也是一樣。也許他們很多都畏懼陽光,但是暗夜之中的火光,還是深受沙漠中一批動物的歡迎。
因為有火,意味著有人。而有人,則意味著有食物。一群餓了許久的野獸,是不會因為火堆而退縮的,它們只會越挫越勇。
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突然嘯聲漸漸平息了。張拾疑惑地看向馬義:“馬哥?”
馬義豎起一根手指,對他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荒漠的夜晚靜的可怕,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可聞。
突然,馬義朝著某個方向開了槍。槍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特別突兀,但是隨即,凄厲的叫聲再次響起。馬義手上不停,端著槍一陣掃射,張拾一愣,隨即也朝著馬義子彈射去的方向開槍射擊。
完全不似人類的怒吼聲在張拾身邊響起,他回頭一看,看到火焰后面,一雙雙紅色的眼睛,往下,則是有著尖利獠牙的丑陋大嘴。
“這就是你的重頭戲嗎?”張拾喃喃道。
“不是。”馬義居然笑了起來,“省著點你的子彈,好戲還在后面。”
這時的馬義已經打空了彈匣,他把槍隨手扔進副駕駛座,抽出了他背在背后的長砍刀,甩了甩手。
張拾維持著一定頻率的單發點射,鬣狗們不知道是懼怕火光,還是懼怕張拾手中的槍,或者是懼怕馬義手中的刀,他們只是圍著張拾和馬義兩個人,慢慢縮小包圍圈。
張拾瞇著眼睛:“一個,兩個,三個……這里至少有個……幾十來頭?”他努力維持冷靜,但聲音里微微地顫抖泄露了他的情緒。這些丑陋的生物遭受過各種污染,它們雖然還保持著幾代以前祖先的基本形貌,但是其實已經完全變了一個東西,從里到外。無論是心智還是外形,它們都是適應了新世界的強者們。
“哦,這么多。那大家都能有肉吃了。”馬義毫不在意地回答。他揮刀砍向離他最近的那只鬣狗,砍刀劃過鬣狗的身體,在它身上留下血紅的傷口。傷口細長而深,那東西似乎被痛得不行了,跳了起來試圖去咬馬義。馬義反手,將刀插進了那個東西的下顎,鮮血澆了他一身。馬義順手一拋,把它拋上了車頂。
見了血,剩下的那些動物們像是被激怒了,狂吼著朝馬義撲來。張拾端著槍一通掃射。但是子彈雖然能夠穿透那些畜生的皮毛,卻無法完全讓它們喪失行動力。倒是馬義揮著他那把長長的砍刀,隨手兩三下,那些畜生們就掛了彩。
馬義朝著張拾喊道:“現在,去把車發動!”
張拾身體比腦子快了一步,他手忙腳亂地爬上駕駛座,想要點火。他的手指頭哆嗦得太過于厲害了,以至于差點把鑰匙給掰斷。張拾踩著油門,發動機在原地空轉,發出巨大的轟鳴聲,似乎把那群東西們唬住了。馬義趁著這個時機,打開副駕駛的門,上車。
正當他要開門的時候,一頭原本躺倒在地的鬣狗,突然竄了起來。它的腿被馬義砍了一刀,傷口頗深,深可見骨,但是它居然跳了起來,還跳得夠高,眼見就要在馬義的脖子上來上那么一口,槍聲適時地響了起來。
是張拾手里的手槍。子彈擦著馬義的耳朵飛過,卡在了那個畜生堅硬的頭骨里,狠狠帶偏了它的腦袋。
馬義爬上車,飛快地說:“快,開車!”
狼群們的隊形已經被馬義沖得七零八落,張拾想都沒想踩了一腳油門,車子沖了出去。那火堆原本生在車前,于是整輛車從火堆上碾過,引起劇烈的顛簸,與火星四濺。馬義大吼:“你干嘛一定要碾那個該死的火堆?”
張拾吼回去:“我不知道!”
劇烈的顛簸,讓那只被馬義扔上去的狼狗尸體不停撞擊著車頂,鮮血從前擋風玻璃和車窗上流下,在晚上,就著昏暗的車前燈,看上去頗為嚇人。
“這樣好了,”馬義撿起車座上的槍,給它換了一個彈匣,“現在我們整輛車都是死了的這玩意的味道,它們不會愿意放跑我們了。”
張拾大叫:“你說什么?”
馬義把彈匣推了進去,朝他吼回去:“朝東面開!一直開!不要停!”
張拾咬著唇,把油門踩到了底。
馬義把頭伸出窗外,朝著后面又放了兩槍。槍聲落處,憤怒的長嘯聲隨之而來。馬義狂笑:“它們追得真緊!”
張拾覺得那方向盤在他手里,就像是一只騷動不安的跳蚤。油門被他推得太緊,他勉強才能控制住方向。
“所以我們現在算是什么?!”
馬義又一次探出頭去,朝后面放完冷槍回來之后,張拾大聲問他。車窗開著,風聲太大,他的話出口似乎就被大風吹散了。馬義看上去倒是很開心。他大笑著回答道:“我們在兜風啊!”
“下一次記得提醒我!”張拾被一口風嗆著了。
馬義大聲問道:“提醒你什么?”
“提醒我,如果你還要帶我兜兜風,我一定要說不去!”
馬義笑著大聲說道:“你不喜歡嗎?”
“也不是不喜歡,只是……”張拾突然停住了話頭,因為他看清了前方的路況,幾乎要尖叫起來,“前面沒路了!”
“不要停!”馬義的聲音嚴厲無比,“踩夠你的油門,不要停!”
就在張拾慢下來的當兒,幾只狼狗追上了他們,并試圖在奔跑中跳躍起來,跳進副駕駛座。馬義用槍托把其中一只狠狠砸了下去,朝著張拾大吼:“油門,我們沖過去!”
張拾閉上了眼睛,把油門踩到了底。
伴隨著顯而易見的下落感,和劇烈的顛簸,張拾感到車子頂上的那具尸體應該被甩到了外頭,而他們則又開上了一條平穩的道路。前方,張拾可以看到人類聚集地影影綽綽的樣子,溫黃的火光從窗戶中透出來,一切居然看起來有些溫馨。
“好啦好啦,停車吧!”馬義大喊,“停車!”
張拾被嚇得猛踩油門,差點把馬義甩出去。
“剛剛明明沒路了,”張拾喃喃道:“為什么我們過來了。”
馬義拍了拍他的肩:“秘密。”說著他打開車門,下了車。
張拾喊道:“后面有狼狗追著!”
馬義揮了揮手:“沒有了!”他帥氣地跳下車,發出一聲帶著驚訝意味的嗤笑。
然后張拾又聽到一聲槍響,接著刀出鞘的聲音。他急急忙忙跳下車,看到的是馬義用他的大砍刀,一口氣削掉了兩只畜生的頭蓋骨。
“也有漏網之魚啊,看起來。”馬義聳了聳肩,對著搖搖晃晃剛從車上下來的張拾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