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馬伯樂,是一個沒有故事的長篇故事。
? ? 沒有故事,是指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沒有抑揚頓挫的旋律,貫穿在馬伯樂豐富的心理活動和內心獨白中的唯一一個故事,就是他的逃亡史:盧溝橋的炮聲一響,他就從青島逃到了上海的租界,整日宣稱他的戰爭理論;聽見淞滬會戰的槍聲,他“克服”了對松江橋的恐懼,逃到南京后又一改吝嗇高價買了逃往武漢的船票;武漢會戰一打響,他又突破天空中彌漫的硝煙,遠望見了陪都重慶的身影……馬伯樂,不是在逃亡,一直在逃亡的路上。
? ? 對“逃”這個字,馬伯樂是很反對的,用他自己的話,似乎應該叫做“準備”更為順耳——讀到此時,我腦海中浮現的就是魯迅筆下孔乙己之“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確有異曲同工之妙。整本書里,馬伯樂最引以為豪的,就是萬事他都有個“準備”,而別人沒有,尤其是在逃難的情況下。
? ? 與此同時,他又很擅長悲哀,經常在半夜十分發出對時局、對人生、對自己人生際遇悲哀的孤嘆。按照馬伯樂的理解,“生了病不過多抽幾支煙就好了,可是無聊起來,香煙也是沒有用的。他始終相信,病不是怎樣要緊的事情,最要緊的是當悲哀一侵入人體,那算是沒有方法可以抵抗的了,那算是絕望了”。于是這種自嘆自戀的悲觀氣氛,在不斷逃難的背景下發酵出許多病態的悲歡離合。這種奇葩的病態精神在文章的最后一段終于達到了一個小高潮——
? ? “這種暗淡的生活,暗淡了六七個月。但是光明終于是要來到的。什么光明呢?武漢又要撤退了。馬伯樂說:‘又要逃了’。于是他聚精會神了起來。好像長征的大軍在出發前夜似的,又好像跑馬場的馬剛一走出場來似的,那種飽滿的精神是不可擋的,是任何人也阻止不了的。”
? ? 這短短的一幕,簡直是馬伯樂一生所逃的真實寫照,尤其是那“飽滿的精神”,諷刺之極。
? ? 如果我們非要給馬伯樂畫一幅素描,那的確是相當難的。一方面,簡單的畫筆無法勾勒出他自嘆自戀、時悲時喜時怒等大量的內心獨白和心理活動;另一方面,馬伯樂本身具有的言行思想的兩面性也的確很難刻畫。逃亡拮據時他可以置個人形象于不顧,穿著邋遢毫無怨言地蝸居在黑暗密封臭氣熏天的出租房;而一旦資金到位手頭寬裕,他又立即擺起中產階級的架子,內心生起對其他人的鄙——更何況,無論在什么時候,他那兩句——
? ? “真他媽的中國人!”
? ? “這是什么時候?這是逃難的時候!”
? ? 的口頭禪更是入木三分,勝過紙面的千言萬語,勝過畫頁的千萬線條。
? ? 馬伯樂是一個家庭和社會的蛀蟲,好吃懶做,不學無術,滿腦子惦記的都是怎么從父親那里摳點錢,怎么保證自己過上衣食無憂的閑淡生活,他愛自己甚于愛一切人。對自己缺乏擔當感,對家庭缺乏責任感,對社會缺乏使命感。出現問題不論大小,想到的第一反應便是逃。這種逃跑的人生哲學,流淌在他的血液里。
? ? 他腦海中想的永遠是宏偉的計劃、民族的大義、仁義的道德,但就像手中那一籠“久味居”的包子,撕掉那層皮,只剩下一群圍繞著餡兒飛舞的姣綠姣綠的蒼蠅。
? ? 當兵打日本,只不過是馬伯樂追求個人利益、自我滿足、自我麻痹進一步實現“自我升華”的借口。在這個未結束的逃亡故事里,馬伯樂至少三次生出想要當兵的念頭——蝸居上海,嘗試假借當兵的借口寫信,僅僅是嚇唬父親欺騙太太解決自己逃亡中面臨的經濟困局;初到武漢,闡述要當兵獻身的民族氣節,不過是為了巴結巴結王老先生,順便蹭個熱點給自己臉上貼貼金;等到與愛幻想的王大小姐出軌失敗后聽到抗戰的歌實在好聽,又生起當兵的想法,那也不過是自我滿足自我亢奮的形式主義罷了。
? ? 但蕭紅用一句話就揭示了他真正的想法:“街口上傷病何其多,傷病為何這么多呢?難道說中國方面的戰況不好嗎?那逃難就得更快逃了”。
? ? 好在馬伯樂自始至終認為自己是個英勇的戰士,“榮譽戰士”。
? ? 有意思的是,馬伯樂的三個孩子恰恰是他所有性格的集中體現。長子大衛,弱小,神經質,機警,膽小,而馬伯樂一碰到外國人就點頭哈腰趕緊地“Sorry”“Sorry”,與此無異。次子約瑟,勇敢,野蠻,兇橫,不高興時喜歡打別人,這又是馬伯樂性格里的另一面——對弱者的欺負絲毫不臉紅,如在武漢聽到有人諷刺廣西軍隊穿著單褲,他上手就以“擾亂軍心”的罪名鞭笞這個賣麻花的六十歲老頭。女兒雅格則代表內心未泯滅的童真,實際上在馬伯樂的性格里,恰恰還有著尚未泯滅的羞恥之心——最集中的體現,就是在逃往漢口的船上,面對太太說買艘破船通融一下上保險,不沉賺船票沉了賺保險,馬伯樂堅決拒絕,他的回答是:“這是良心問題”。
? ? 實際上蕭紅以馬伯樂為中心,描繪了一批在國家危難時機,麻木不仁的群體形象。馬伯樂的窮朋友們如小陳等人自不必說,典型的還有二人。其一是南京開往武漢的船老板,在“星期論文”中大放厥詞“為國家為民族”,且以“漢奸”的論調占據道德高度,但這嚴肅的演講一轉身,就道出“這船翻了,我去領保險費;這船不翻,跑一趟就對付二三百”的丑陋面目;其二是王老先生,身居物價評判委員會的職務,“半月開一次會,大家談談,討論討論”,然后背地里屯煤低買高賣大發戰爭財,“三天就賺五分,五天就是一毛的利……”。這些殘缺的人性在殘酷的戰爭狀態下是多么的順其自然多么的心安理得。整個國家就像那艘破舊的搖搖欲沉的破船,又像被炸毀的松江橋,強壯的男人如風似箭地擠過去,老弱的或者孩子毫無抵抗被嘩啦嘩啦地擠掉河里,這個所謂優勝劣敗的哲學,在國家危亡之機,在這個麻木的群體形象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 ? 小說里的馬伯樂,還沒有完成自己的逃亡之路,接下來還有重慶、香港,甚至海外;而現實中的當代馬伯樂們,也跟阿Q一樣,大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