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謝西九
漢廣
詩經? 國風? 周南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宛丘
詩經? 國風? 陳風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坎其擊缶,宛丘之道。無冬無夏,值其鷺翿。
像春水泛起漣漪,像新月垂掛柳梢,像落花擁抱夢境,這大概就是單戀的開始。
在種種關于愛情的劇本里,單戀最吸引人的氣質來自于卑微和炙熱交織的強烈存在感;來自于獨處幽暗中目睹流光璀璨的隱秘;來自于希望人窺破心事又害怕被知道的小心翼翼。
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的言行舉止當成落筆成詩前的唯一靈感,虔誠之至;哪怕結局是“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滔滔江水竟無可渡過;又或者是“洵有情兮,而無望兮”,我傾心愛慕你啊,卻不敢存有奢望。
《詩經》中關于單戀的篇章不止一二,但屬《漢廣》和《宛丘》兩首讀來最令人憔悴。這兩首詩皆是以男人的視角來寫企慕女子的情境,創作之人對愛戀的結局都有著清醒的認識,卻甘之如飴地沉溺,不可自拔地痛苦。法國詩人繆塞曾說:“最美麗的詩歌也是最絕望的詩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純粹的眼淚。”《漢廣》如水,《宛丘》如火,二者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卻殊途同歸地寫盡了單戀的情深綿長。
《漢廣》中的男主人公似乎是一名江邊樵夫。他遇見了心愛的姑娘卻求不得。對他而言,姑娘就像高不可攀的喬木,不能供歇息落腳;像浩淼無際的漢水,不能依力渡過。全詩用八個“不可”,在往返復沓中,將男主人公的希望導向失望,把失望變成無可逆轉的絕望,又將絕望推向了無望的極致。這名樵夫只能靠著自己的想象,想象著姑娘有一天能嫁給自己,那么他要拼命地“刈其楚”、“刈其蔞”,割取草料來喂飽姑娘的馬,好讓她安安穩穩。但幻想只能存在于腦海中,現實卻只回蕩著“漢之廣矣”、“江之永矣”,不可、不能、不得。
以水寫喻思念企慕之綿長簡直是曠古爍今的神來之筆,形、意、情、境皆有,浩浩然的廣闊中,藏著多少避無可避的悵惘心事,急灘深流。
比之《漢廣》的悠長,《宛丘》則更像一團燃燒的赤色火焰。全詩以男主人公的視角,刻畫了巫女跳舞的場景。在鼓聲和缶聲的清亮中,她的舞步回旋蕩漾;那裙裾擺動,掠過宛丘之上;無論寒冬還是炎夏,純白的鷺羽都在她手中飛揚,配在她頭上、發上的飾物也仿佛閃爍著光芒。詩歌在描寫巫女跳舞的景象時純粹白描,無一情語,卻在逐字逐句中透露出熱烈奔放的生命力,這是“情”才能賦予的。
三次出現的“宛丘”拉開了空間的想象感,“無冬無夏”的敘述增加了時間的延伸感,這場歡舞仿佛跨越了時空之隔,澎湃著無限張力。而這種張力又同“洵有情兮,而無望兮”的慨嘆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一高一低,一揚一沉,使人心神俱震,難以忘懷。《宛丘》實在是《詩經》中一篇容易被人忽略的佳作。
若有借《詩經》之魂照后世之韻的說法,《漢廣》大概是青藍的氤氳,讓人想起宋代李之儀的《卜算子》: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而《宛丘》則是瑰麗的金黃,在朦朧的夢境中顯出耀眼的輪廓,像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字句:
我愿意是云朵,
是灰色的旗,
在廣漠的空中,
懶懶地飄來蕩去;
只要我的愛人,
是珊瑚似的夕陽,
傍著我蒼白的臉,
顯出鮮艷的輝煌。
西九讀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