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謝西九
桃夭
詩經 ?國風 ?周南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古代文學中,有許多句子初見真叫人扼腕擊節。比如幾乎人人能背的“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暗夜幽然的的聲響,從深黑中開出點點花來,輕紫如霧;比如杜甫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用字何等老辣精狠,“花濺淚”、“鳥驚心”,如赤足覆踏炭火之上,背靠一捧霜雪,冰火兩重,肉跳心驚。只可惜這般名句也因太過熟稔而流于平淡,后再讀起反倒失了幾分初見意趣。
可這浩海間,《桃夭》自有一番遺世獨立的姿態。無論讀多少次,“夭夭”和“灼灼”的用字也不得不叫人贊嘆。錢鐘書的《管錐編》里將“夭夭”二字解釋為花笑,好不生動。正是每有三月春光,春林最盛,粉桃含笑枝頭,旖旎艷色如火,歡喜成片似煙霞。那桃林中恍若有女子輕身而立,眉眼彎彎,含盡這世間芳華。
《桃夭》開千古詩詞借花詠女人的先河。古人妙筆丹心,第一個唱出這詩歌的人真稱得上天才,后人再多作為,到底也只是在巨人肩上取玲瓏心腸。
詩中三章,每章的頭兩句都由桃起興,象征少女將嫁。雖是寫桃,但寥寥幾字卻映射出女子的曼妙活潑。“夭夭”有那纖腰玉足、皓腕霜雪的意態;“灼灼”似眉目有神,新婚殷切的氣韻;“蓁蓁”則顯得莊和可愛,有淑惠之風。每章后兩句明送祝福,愿女子出嫁后幸福美滿,家庭和睦。“宜其室家”、“宜其家室”、“宜其家人”其實是同樣的意思,表達了古人對有賢德持家、興家的女子嫁入的期許。
《黃帝內經》有:“春三月,天地俱生,萬物以榮”的描述,細想來,春天、桃花和新婚在氣質上實在是相得益彰。
后人乘著《詩經》的芳華寫桃花和女人,如桃夭柳媚、艷若桃李、桃花面、桃腮粉臉之語,最出名的大概是崔護的那首《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人面桃花兩相輝映,皆若含笑有情。而來年再尋春色,卻已物是人非,徒留錯失美好的悵惘。人與桃在這里幾成一體。沒有桃只有人,失了襯托,人的美就要打上一半折扣;沒有人只有桃,植物就成死物,無所惦念;二者相生相依,才成全了最美的畫面。
后代文學寫及桃花,亦更進一步,拓展開新的境界。
桃花安然之美,使它成為避世之境的代名詞。詩佛王維寫《桃源行》,是遵著陶淵明《桃花源記》的妙思,寫“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去津”,桃林茂盛之處,正是“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安樂之地,只可惜“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仙源恍然如夢,與現實黑暗對比鮮明。
明代唐寅寫《桃花庵歌》有異曲同工之妙:“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桃花旖旎亂眼,人可身處其中忘卻官場名利的紛擾。唐伯虎滿腹經綸卻年少失意,最終選擇避世,是“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的自嘲與自我消遣。中國古代的文人說著唾棄仕途,又何曾真正離開?大多是被迫或無法了,倒不如《紅樓夢》里林黛玉作《桃花行》來得更加真實。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曹雪芹刻畫人物鬼斧神工,這是屬于閨閣女子的憂思,人是寂寞簾櫳無根無依的干凈,桃花便成杜宇春歸的一聲哀啼。
但回過頭來,我還是覺得《桃夭》中的桃難以超越了。
所謂“比”,就是要本體和喻體形神皆通最佳。桃的繁茂裹挾著春光,因而明麗、活潑、鮮艷,而女子新婚出嫁本也應該是這樣,年華正好地許下人生的重要承諾,春日融融,笑靨如花。
西九讀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