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顧：第七章
八
快下班的時候，科長走過來拍拍趙家余的肩膀，關心地問，小趙，你最近是不是休息不好，下午我怎么看你老打盹？
沒，沒事。趙家余趕緊站起來，撓撓后腦勺有些難為情。是不是晚上鬧騰多了，科長微微一笑。
哪里哪里，都老夫老妻了。
科長環顧一下空蕩蕩的辦公室，表情嚴肅起來。有件事你聽著就行，心里有數，啥人都不許說——下個月科里要提一個副科長……這幾天，你小子給我表現好點，記住了嗎？
趙家余感激地看著科長，使勁點點頭。
這些天他一直在為家里的事犯愁。小桃的情況一如既往，沒有任何改善，胃口卻一天天大起來。玉蘭斷奶后，需要喂她牛奶。沒斷奶前還不覺得，這下可好，免費的沒了，奶粉錢成了最大的支出。一筒奶粉吃不到一個星期就見底，趙家余的月工資才2百多，玉蘭是臨時工就更少，所以他們的錢基本上一半都要用來買奶粉。沖奶時，他拿著舀奶粉的小勺子，手忍不住抖，抖掉了一些。玉蘭看不過去，寒著臉說，你別抖了，丫頭胃口那么大，喝不飽。然后小桃就非常配合地張著雙手在空中揮舞，發出含義不清的嗚咽，象是在大聲抗議。趙家余咬咬牙，索性把奶粉罐子敲得梆梆響，掘地三尺，搜刮出一大勺加到奶瓶里，自言自語地說，乖乖，你哪是喝奶，你是在喝你爹媽的血啊。
當副科長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每個月的基本工資會多20塊，獎金和福利也會跟著長，雜七雜八加一起，要多將近100塊錢。如果都拿來買奶粉，就像小桃喝的一罐15塊錢的紅星奶粉，一個月可以多買6罐，一年可以多買70多罐。從小趙家余就幫著母親于惠芬算賬，于惠芬賣雞蛋回來，一五一十地叫他記賬。對數字，他有天然的敏感。所以在預測了奶粉的美好前景后，趙家余進一步堅定了升職的信心。他對著空氣揮了揮拳頭，默默發誓，這官，老子當定了。
晚上他一個人值班的時候，廠里看大門的抓到一個小偷，押到保衛科。小偷是個干瘦的中年人，他翻墻進了廠里的新建車間工地，在往外扒拉鋁板時被逮個正著。趙家余命令他坐在椅子上不許動，把他的手用繩子綁到椅背上，開始做詢問記錄。中年人嚇得簌簌發抖，講話也口吃起來，連姓名、住址都說不清楚。
你大點聲！趙家余把筆一摜，厲聲喝斥。是爺們敢作就敢當，不要當孬種！
中年人突然整個人帶著椅子向前一傾，撲通跪在地上，哀求道，領導……求你放了我吧，我家里還有吃奶的孩子……
趙家余急忙揪住他的衣領往上拉，中年人仰著臉急切地說，我，我，我兜里還有300塊錢，都給你……求你放過我吧！
他嫌惡地看著這個猥瑣的中年小偷，想給他一巴掌。可手舉到半空，卻沒有落下來。他沉思了一下，踱回到辦公桌邊，把記錄本輕輕合上，一言不發。在那一刻，趙家余改變了主意。
趙家的單身漢聚會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取消。玉蘭的廚藝只能在大白菜、土豆和蘿卜中輪流施展，沒有好原料，她也只好將就，兩個人都迅速地消瘦下去，尤其是玉蘭，和喂奶的時候差不多小了一號。孫吉釣魚的那天，成了他們打牙祭的日子。孫吉拎著一網兜的新鮮鯽魚送上門，誠懇地對趙家余和玉蘭說，趙哥，你別嫌棄這魚小，給嫂子和小桃加個餐。趙家余有些尷尬地笑，不知所措地搓著手，這怎么好……這怎么好……
孫吉笑了，順手把魚塞給玉蘭。得，嫂子，給我加雙筷子，晚上我就不客氣了。
趙家余吩咐玉蘭，再給我們弄點花生米。他給孫吉點了根煙，拍拍肩膀，長嘆一聲，兄弟啊！
趙家余和孫吉兩個人喝著散裝白酒，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孫吉表情神秘地說，老趙你聽說了嗎，咱們科要提個副科長。
哦，是嗎？他不動聲色地嚼著花生米，似乎毫不知情。
沒錯，大劉告訴我的，他叔在人事科，消息絕對準確！孫吉湊近他，舉起一根手指。我覺得，就一個人合適。
誰？
你呀。孫吉熱切地說，在科里論資歷論業務能力，就屬你老趙。以后弟兄們就靠你混了！
趙家余心里一熱，端起酒杯，瞧你說的——就沖你這句話，我干了！
孫吉也端起杯子一仰脖，然后抹抹嘴角，感慨地說，誰叫我們是兄弟呢！
送走了孫吉，趙家余斜靠在床頭，滿臉酡紅渾身發熱，下身也有些勃勃的躍動。玉蘭，他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可是沒有人搭理他。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出里屋，看見老婆正在身上比劃一件衣服，見他出來了，就對著鏡子笑瞇瞇地問，好看嗎？
真勺道（方言：臭美的意思）……趙家余嘟噥著，給自己倒了杯涼白開，坐在椅子上咕咚咕咚地喝。
你知道啥，這叫蝙蝠衫，今年就時興這個樣式。玉蘭抬起兩只連到腰部的寬大袖子，美滋滋的，還做了兩下扇動翅膀的舞姿。
蝙蝠？我看象老鴰。趙家余突然想起什么，問她，這要多少錢，是你自己買的？
孫吉送給我的，他大姐在城隍廟倒騰服裝，從廣州進的貨。玉蘭把那件蝙蝠衫放下來，湊到趙家余的身邊，扳著他的肩膀，興致勃勃地說，要不，咱們也試試看，說不定也能賺點錢！她的眼睛開始閃閃發光。
趙家余搖搖頭皺起了眉，我哪有功夫去擺攤，從早到晚上班呢。
下了班也行啊！玉蘭依然沉浸在自己的美好設想中，熱心地建議，我也可以幫你，代銷店的活我可以辭了，反正也沒幾個錢……
趙家余吃驚地看著她，你腦子發燒啦？代銷店的工作干得好好的……當初把你弄進來還費老鼻子勁了。
玉蘭興奮的眼神漸漸暗淡下來，想反駁卻又張不開嘴。趙家余開始給她耐心分析，再說了，我們從哪搞錢去進貨，現在家里一點閑錢也沒有，你又不是不知道。萬一砸手上賣不出去，你看咋辦？你又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你不是幫你媽賣過雞蛋嗎？玉蘭終于想起了什么。
趙家余哭笑不得，我的姑奶奶，雞蛋能跟衣服比嗎。雞蛋能值幾個錢？賣不掉，大不了我全吃了。衣服賣不出去你自己全穿身上啊？
自己穿就自己穿。玉蘭賭氣似的說，自打跟了你，你就沒給我買過幾件好看衣服！
哦，搞了半天你是為了這個，動機不純啊，呵呵……趙家余開玩笑地說。 玉蘭的臉開始轉陰，她低下頭，咬著嘴唇不吭氣。趙家余看著她的側臉，胸口一起一伏，心里一動，笑著拉起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揉著，一邊壓低了聲音說，老婆，別胡思亂想了。來吧，到屋里去……我們好久沒有了……說著就將她往里屋拽。
你別碰我！玉蘭突然大叫一聲，使勁掙脫他的手躲到一旁，憤憤然地說，一天到晚就知道上床上床，沒出息的家伙！
趙家余呆住了。他沒想到她的反應這么大。自從有了小桃，兩口子床上的事就少了很多，從醫院檢查回來后玉蘭更是沒了興趣，三天兩頭推說身子不舒服。等到偶爾她情緒好點，小桃晚上卻開始鬧起來，趙家余倉促之中有好幾次都狼狽收場。可今晚孩子睡得很沉，天氣又格外暖和，趙家余打定主意要成事。他厚著臉皮上前抱住玉蘭，手伸進她的睡衣里。玉蘭身子掙扎著扭來扭去，他氣咻咻地說，別動，你給我老實點！
你還算大老爺們嗎？玉蘭拼命把他的頭從自己的胸前推開，聲帶哭腔說，我們這過的是啥日子啊，連奶粉都買不起。你一個大男人也不想想法子，沒用的家伙，窩囊廢……她罵著罵著竟然伏在桌子上哭起來。
趙家余一下子僵住了，滿腔熱情化成了一汪雪水。酒勁正在消散，他的腦子也清醒了一些。他沒趣地丟開老婆，悶悶地退回到椅子上，劃了火柴點上煙。他覺得自己也挺委屈的。為了省錢，在食堂吃飯他只打一個菜，很多時候都是從家里帶點剩菜去吃。因為怕請客，對別人邀請吃飯都找各種各樣的借口推辭掉，當然自己也絕少主動邀請別人吃飯。譬如玉蘭一直對他耿耿于懷的香煙這檔子事，他實際上也在變著法節省，單位里的招待煙一概收藏起來充充門面，自己只抽幾毛錢一包劣質的沒有過濾嘴的煙。已經有人開始譏笑他的鏗吝，散煙的時候裝作沒看見，故意落下他，這他也忍了，只是笑笑，并不往心里去。
可老婆的輕視是他忍受不了的。他想了一下，一伸手從褲兜里掏出300塊錢，拍到桌子上，大義凜然地說，拿去，買兩件衣裳——別嚎個沒完了！
玉蘭硬生生收住了哭泣，訝異地抬起頭看看他，又看看桌子上的錢，有點不相信似的嘟囔著，這是什么錢，獎金嗎？這個月獎金怎么這么多啊……
別啰里八嗦的，快點收起來。看見老婆數著錢破涕為笑的樣子，趙家余心里酸酸澀澀的。這天晚上，兩個人的房事按照慣例進行，但還是讓他感到說不出來的別扭。匆匆結束后，趙家余怎么都睡不著，他看著天花板上一塊暗黃色的雨水印漬，腦子里一片空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