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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刮胡子的時候,趙家余舉著刮胡刀,木然地對著鏡子楞了半天。家余,你咋啦?于惠芬端著臉盆進(jìn)來洗臉,忍不住問,
娘,你看!趙家余指了指自己的鼻孔,你仔細(xì)看看!
于惠芬瞇起眼睛湊過去看了一下,笑了,臭烘烘的,有什么好看的,呵呵。
我長了白鼻毛了!趙家余哭喪著臉說。娘,我是不是老了?
于惠芬拍了一下他的頭,什么老不老的,臭小子,你還敢在我面前說老?
看著母親的白發(fā)和皺紋,趙家余趕緊把其他話埋進(jìn)肚子里,不敢再提這個字眼。再過2個月,就是他35歲的生日。衰老的跡象不斷蔓延,在趙家余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陰影。事實上,不僅是鼻毛,他發(fā)現(xiàn)自己晨勃的次數(shù)似乎在減少,上廁所小便也出現(xiàn)了水花四濺的景象,一泡尿能射死一個蒼蠅的功力一去不回。曾幾何時,他一沾枕頭就能打呼嚕,可現(xiàn)在他睡得不那么踏實,半夜經(jīng)常會驚醒。撫摸著自己綿軟的下體,他悲哀地想,難道就這輩子就這么不中用了嗎?
唯一讓人欣慰的是小桃,個子春筍一般節(jié)節(jié)拔高,智力發(fā)育也有改良的趨勢。除了語言功能和平衡能力比較弱以外,她的學(xué)習(xí)并不比其他孩子落后很多,甚至在語文寫作方面還展露出一定的天賦。一次家長會后,蘇老師特意喊住趙家余,將小桃的作文本拿給他看。在一篇名為《秋天》的小作文里,小桃這樣寫道:“秋姑娘走了,草兒們因為傷心病倒了,他們的臉蛋枯黃枯黃的,真可憐哪!大樹也難過地掉下了眼淚……”
你看看,這孩子還真有點多愁善感。蘇錦抿嘴一笑,別看她表面上一天到晚笑呵呵的,其實她也有自己的小情緒小憂傷呢。
你再看這篇。蘇錦又翻了一面,指給他看。這篇的題目是我的媽媽,我沒考慮你們的實際情況,可沒想到她還是按時交來了作業(yè)。你看,她是這樣寫的。
本子上沒有任何文字,小桃只畫了一個圓圓的月亮,一個長著長頭發(fā)、圓臉上有兩塊紅紅胭脂的月亮,月亮的旁邊畫了兩只手,懷里抱著一顆胖胖的小星星。
我是這么理解的,在她的心里,媽媽就像月亮那么美好,看得見,卻摸不著。蘇錦認(rèn)真地說,雖然她沒寫一個字,可我給了她一個優(yōu)。沒有母親的孩子,往往特別敏感脆弱,需要小心呵護(hù)……
趙家余發(fā)現(xiàn)她眼里亮晶晶的,似乎有淚光閃動。蘇老師,你……沒事吧?蘇錦突然感到自己有點失態(tài),不好意思地笑笑,合上作文本,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這個蘇老師給趙家余留下了深刻印象,確切的說,是非常好的印象。回去后,他有意無意地從別人那里打聽了一些她的情況。蘇錦的父母都是南京人,插隊落戶到本地郊縣,后來上調(diào)到城里。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在一次車禍中去世了。父親很快又結(jié)婚了,但她和繼母的關(guān)系一直不太融洽。所以從師范畢業(yè)上班后,蘇錦就從家里搬出來,住在學(xué)校的集體宿舍。她是一個自理能力很強的女孩,業(yè)務(wù)上也很鉆研,特別受到校長的賞識。和同事的關(guān)系一般,沒有非常親近的朋友。秦四海也不知道從哪里知道這些信息,一五一十地轉(zhuǎn)達(dá)給趙家余,末了還用強調(diào)的語氣說,她已經(jīng)30了,還沒對象呢,據(jù)說眼界很高。
趙家余打趣地說,你咋了解這么詳細(xì),是不是想追她?
秦四海一吐舌頭,追她?大哥你饒了我吧,她是仙女兒,哪兒看得上我們這種人?話說回來,這樣的娶回家,還不得像菩薩似的供著啊!
星期一的晚上小桃放學(xué)回家,苦著小臉告訴趙家余,蘇老師生病了沒來上課,換了一個新老師。新老師長得好——丑——啊!趙小桃拖長了音調(diào)學(xué)給對大人們聽,還故意皺起了鼻子。
蘇錦記得自己是很少生病的。這么多年來,沒有母親的照顧,她已經(jīng)學(xué)會處處當(dāng)心,自己照顧自己,保護(hù)自己,避免給別人添麻煩。事實上,她不愿意給任何人添麻煩,包括自己的父親。她有時候覺得,他與自己已經(jīng)成了兩個陌生人。特別是當(dāng)她每個星期六回到四古巷的家里吃飯,他們一共也說不到十句話。
話都讓陳姨講光了。陳姨——蘇錦心底里一直堅持認(rèn)為她只是父親的妻子,卻從不當(dāng)她是自己的母親。飯桌上,這個小個子的上海女人永遠(yuǎn)在抱怨,抱怨排骨的價格一天一個樣,抱怨丈夫晚上的呼嚕吵得人無法安睡,抱怨老房子蚊蟲蟑螂太多,抱怨天氣忽冷忽熱,抱怨自己的腰越來越粗皮膚上的斑點也越來越多。
小蘇,儂是不曉得哇,格個人退休以后,話嘛變得老少的,像個啞巴一樣。陳姨一邊給丈夫蘇玉民盛湯一邊絮絮地說,搞得我一天到晚都悶死了,有一些些辰光還以為家里沒人呢。
蘇錦數(shù)著飯粒慢慢地咽。晚飯很硬,可能是水?dāng)R少了,胃有些隱隱作痛。陳姨骨子里是愛父親的,蘇錦想。不然以她當(dāng)年的美貌和雄厚的家庭資本,何以會看上這個喪偶的中年男人呢?就憑他蘇玉民是經(jīng)貿(mào)委的一個什么科長嗎?這已是他官場的頂峰。到退休時蘇玉民依然是原地踏步的科長,這個科長他當(dāng)了有20多年了。可父親又有什么地方吸引她呢?蘇錦常常百思不得其解,在陳姨綿密話語偶爾停下出現(xiàn)的空隙里,她對陳姨同情地一笑,說,其實爸以前還挺健談的,小時候我看過他說過快板呢。
就他這樣笨嘴拙舌的還會說快板,哈哈,笑死我了!陳姨含著一口飯調(diào)侃地問,老蘇,儂會不會說繞口令啊?
老頭子白了她一眼沒接話茬,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晚飯后的時間基本上都屬于電視機。蘇老雷打不動地要看天氣預(yù)報,在所有的電視節(jié)目中,他最喜歡看的就是天氣預(yù)報,每天晚上所有頻道的天氣預(yù)報通通都要看到才行。有時候當(dāng)電視劇集正巧演得如火如荼的時候,他連招呼也不打,突如其來地按下遙控器轉(zhuǎn)到有天氣預(yù)報的臺,讓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地干瞪眼。他精心設(shè)計了瀏覽每個頻道天氣預(yù)報的時間和路徑,以確保自己一個都不會遺漏。如果偶爾忘記看天氣預(yù)報,他就會長吁短嘆,愁眉苦臉,好像對明天都失去了信心。
哎,又要下雨了……他從胸腔里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
陳姨撇撇嘴對蘇錦說,你爸爸真有意思,我總要提醒他別忘了把防雨棚放下來,不然又會把陽臺弄得濕答答的。他說知道知道,到頭來還不是一樣忘光光。真搞不清楚你爸爸一天到晚腦子里在想什么東西,總是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一幅魂不守舍的樣子……她繼續(xù)數(shù)落著丈夫。這些聽得都已經(jīng)長出老繭的話,象青苔一樣從已經(jīng)開了裂縫的木地板中爬出來,肆意滋長。想避開,卻發(fā)現(xiàn)根本無處下腳,到處都是苔蘚,黏糊糊的,甩也甩不脫。
蘇錦抱著一本雜志,準(zhǔn)備躲到里屋去,被陳姨及時地制止了。她招招手讓蘇錦坐到自己身邊,有點神秘地輕聲問她,怎么樣,格辰光見過合適的男孩喔?
蘇錦無奈地?fù)u搖頭。陳姨不大相信地咂咂嘴巴,哎呀,我早就說過,女人過了25歲就難找了呀。這還是其次,如果結(jié)婚遲了,過了30再要孩子,那就麻煩死了。我以前認(rèn)識的一個小姐妹,35歲才生孩子,嘖嘖,吃力死了,又是吃藥保胎又是看醫(yī)生,差一點點就先兆流產(chǎn)了。不過打了個噴嚏,下面就見紅了,你說是不是嚇人……
她湊得太近,蘇錦能聞到她嘴里發(fā)出的酸白菜的腐敗氣味,忍不住打了個飽嗝。
你閉嘴吧,蘇玉民不耐煩地說,她的事我們少摻和!
父親的眼神冷冰冰的,掃到蘇錦身上,有一種寒徹入骨的感覺。蘇錦很清楚父親對她如此厭煩的理由。畢業(yè)上班后不久,蘇玉民接受了兩次單位領(lǐng)導(dǎo)公子的結(jié)親要求。可偏偏深受瓊瑤毒害的蘇錦,對相親有嚴(yán)重的抗拒心理。好說歹說,同意見面了,可見面時不是說尼采,就是談梵高,讓對方連話都沒法接,幾乎拂袖而去。蘇玉民在單位里見到了男方父母也很是尷尬。當(dāng)然令他更加在意的是,如果相親成功,帶來的利益將十分有助于他的仕途。這是藏在事實背后的隱秘心思,蘇玉民不想也不便挑明。不過他很快發(fā)現(xiàn),女兒原來是偷偷摸摸地和一個搞美術(shù)的談戀愛。在他看來,除了頭發(fā)長點胡子多點,這小子沒有一點藝術(shù)氣質(zhì)。更要命的是,這個準(zhǔn)畫家還有肝炎。蘇玉民當(dāng)然大光其火,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從懷柔到高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希望蘇錦徹底完成和對方的情感裂變。可蘇錦還沒裂變,父女關(guān)系卻差點破裂。
你有本事以后別進(jìn)我的門!小陳,你拿桶水,把地沖一沖,不要傳染給我們!蘇玉民捶著自己的后背,撂下過這樣的狠話。
那段時間蘇錦瘦得驚人,但精神卻異常亢奮,瓜條似的臉只剩下兩只大眼睛爍爍放光。與其說她陶醉于愛情,不如說她享受這種被壓制而迸發(fā)的情感過程。就在她快要被激情燒成一把骨頭的時候,她在準(zhǔn)畫家的工作室里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年輕女子的蹤跡,于是她徹底崩潰,化成一灘灰燼。猶如一幢火柴搭起的大廈,只輕輕地抽掉一根,整個樓就迅速倒塌下來。曾令她引以為傲堅不可摧的愛,原來是這么脆弱,不堪一擊。
她決然分手,那猥瑣的藝術(shù)男人卻糾纏不清。于是在好幾天夜里,蘇家的窗戶玻璃連續(xù)被大石塊砸中。陳姨嚇得尖叫,蘇玉民氣得發(fā)抖,一邊撥打110,一邊指著女兒鼻子罵,你給我滾出去!
滾就滾,蘇錦很快搬出了家,搬到學(xué)校集體宿舍住。
如果當(dāng)初接受父親的安排,也許自己會過得更好些。蘇錦心中飄過這樣的念頭,但也只是一閃而過。她和蘇玉民同樣倔強,誰也不肯先向誰低頭,關(guān)系越來越僵。
你們別說了,我自己有分寸的。蘇錦輕聲而又堅決地說。
陳姨看了看丈夫,嘆了口氣,要是你早點聽話,何至于弄到現(xiàn)在這步田地?
你看看她,有一點吸取教訓(xùn)的樣子嗎?蘇玉民從搖椅上欠起身,拍打著扶手不滿地說。只怕有一天我們閉眼了,不管她了,她才高興……
爸——蘇錦被這話噎得胸口憋悶,她把雜志甩到一邊,猛地站起來,就往外走。她清清楚楚地聽到背后父親用嘲弄的口氣說,她還給我們臉色看呢,走就走好了!
天氣預(yù)報太準(zhǔn)了,以至于明天的雨在今天晚上就忍耐不住,齊刷刷地傾盆而下。蘇錦不想再回去拿傘,公交車已經(jīng)停開,呼嘯而過的面的每一輛都載滿了人,她就這么一路淋著雨走回宿舍。倒在自己的小床上,將被子裹得緊緊的,把自己包成了一只蠶蛹,才覺得踏實一些。然而到了半夜,她開始覺得不太對勁,渾身酸痛,頭疼得像要炸開了似的。她搖搖晃晃地爬起來,想到抽屜里找感冒藥。下了床,腿一軟,整個人差點摔倒,她趕緊抓住床欄,大口喘氣。等找到了感冒藥,卻又發(fā)現(xiàn)水瓶里已經(jīng)見底了。同屋的音樂老師夏琳剛畢業(yè)沒多久,年輕活潑,精力充沛得驚人,周末永遠(yuǎn)都有各種各樣的約會。可恨的是,約會倒也罷了,屋里的熱水用完了也想不起來去打。蘇錦暗自叫苦,只好對付著將一杯剩茶送著藥片吞下去。
明天,明天就會好起來的吧。蘇錦再次躺到床上時這樣寬慰著自己,然后沉沉睡去。
趙家余這輩子最怕去的地方,就是醫(yī)院。聞著消毒藥水,他會不由自主地緊張。今天來職工醫(yī)院打乙肝疫苗,小護(hù)士愣是把針頭都扎歪了三次,還沒把藥水打進(jìn)去。放松放松,你的肌肉就不能放松點嗎。護(hù)士嘟嘟噥噥地又換了一個針頭。要是都象你這樣,我們得備多少針頭啊——咦,還出這么多汗,你這人真有意思……看到趙家余大汗淋漓的樣子,護(hù)士忍不住抿嘴樂了。
一邊的秦四海擠眉弄眼地說,護(hù)士同志,他是看到你緊張的,打小就落下的毛病,見不得美女,一緊張他就硬了……正在等著扎針的男人們不懷好意地爆發(fā)出集體狂笑。
哎,你小子把狗嘴給我閉上,滾一邊去!趙家余尷尬地扭過頭對他不滿地吼。小護(hù)士飛紅了臉,在一屋子的笑聲里,非常穩(wěn)準(zhǔn)狠地將針一把扎了下去。
走出醫(yī)院門診部大門,秦四海還意猶未盡地說,趙哥,如果娶個護(hù)士當(dāng)老婆怎么樣?那小丫頭長的還真贊(方言:漂亮的意思)嘞,嘿嘿……
不怎么樣。趙家余蹲下身打開自行車鎖,一片腿就騎了上去。他扶著龍頭,不以為然地說,整天給光屁股男人打針,我不要。
嘿,你真訕筋(方言:擺架子、傲慢的意思),人家不知道還看不看得上你。秦四海搖搖頭撇嘴說,咱不就是看大門的嗎,找個護(hù)士就不錯啦。你不上我上,你信不信,只要我秦四海出馬,立刻搞定……說話間,突然他發(fā)現(xiàn)趙家余的眼神定在另一個方向,便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蘇錦正站在路邊,扶著一棵大樹,眼睛緊閉,臉色憔悴,整個人像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
趙家余迅速蹬上車沖了過去,秦四海也緊緊跟上。蘇老師你沒事吧?趙家余支好車子,一疊聲地問到。
蘇錦睜開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沒事,我剛吊了水,有點頭暈,一會就好了。你們是——
蘇老師你是回學(xué)校吧?你這個樣子可不行啊,正好我們順路,讓老趙送你回去吧。秦四海顯得非常自來熟,還沖趙家余擠了擠眼。還沒等蘇錦開口說話,就伸出胳膊要攙扶她坐上趙家余的車后座。蘇錦本能地往后閃躲,一個勁地?fù)u頭,早上隨意扎起的發(fā)辮散開了,在她蒼白的額前晃動。哦不用不用,謝謝謝謝,我馬上就好,真的,我可以自己走的……
來吧來吧,別客氣別客氣……秦四海極力邀請。
正在兩人推推拉拉之際,一直不吭聲的趙家余突然下了決心,拍著車座說,蘇老師你就別磨嘰了,莫不是嫌棄我這兩個輪子丟面子?
趙家余弓身使勁蹬著自行車,蘇錦小心翼翼地抓著座位旁邊的抓手,盡量挺直身子,和趙家余保持著距離。她一直低著頭,看著車輪轉(zhuǎn)動下自己的影子,和路邊梧桐的樹影重疊在一起,被分割成斷斷續(xù)續(xù)的碎片,一會出現(xiàn)一會消失,恍惚覺得回到了小時候。蘇玉民每個星期天的下午帶著她去少年宮學(xué)鋼琴,老師很嚴(yán)厲,稍微一偷懶,就要拿教鞭敲手指,還會向她的父親告狀。蘇玉民一邊騎車一邊訓(xùn)斥女兒,嚇唬她說,再不好好彈,就把你送到農(nóng)村去。蘇錦滿不在乎地回嘴,農(nóng)村怎么了,我就喜歡農(nóng)村,天天和小雞小鴨玩,多好啊。你這沒出息的家伙——蘇玉民停下車,扭頭就扇了她一巴掌。她怔了一會,就在大馬路上放聲大哭起來,不管路人紛紛投來的訝異眼光。好,你哭吧,讓你哭個夠!蘇玉民板著臉丟下這句話,騎上車就走。她害怕了,一邊痛哭流涕,一邊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父親騎得好快啊,像是被她的哭聲攆著跑,她怎么追都追不上。那種怕被遺棄的恐懼和絕望,直到現(xiàn)在還深深縈繞在她的心底,揮之不去。
蘇錦閉上眼睛,任淚水濡濕了眼角,她忍不住抽了抽鼻子。趙家余察覺到她的動靜,就側(cè)過臉輕聲說,學(xué)校快到了,蘇老師,你別著急啊!
離宿舍還有一截距離,蘇錦堅持要下來自己回去。這里和學(xué)校院子只有一墻之隔,眼看快到中午放學(xué)時間了,來來往往的人太多,蘇錦有自己的顧慮。她急匆匆向趙家余道了謝,有點慌不擇路地往宿舍走。走了幾步,忽然又覺得不太妥,便停下來回頭看,那個漢子還傻愣愣地推著自行車站在原地,看著她。蘇錦感到自己有點失禮,便禮節(jié)性地問了一句,趙師傅,你吃了嗎?
這話一說出來,她就后悔了。因為趙家余果然很坦誠地?fù)u了搖頭。蘇錦有點尷尬,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說,那到我宿舍吃點吧。她滿心希望他會一口拒絕,可是趙家余馬上很干脆地答應(yīng)了,鎖好車子,蹬蹬蹬地跑了過來。
時隔多年,趙家余仍然想不明白自己那天為什么要這么做,彼此還不怎么熟悉,就這樣冒冒失失地闖進(jìn)一個單身女教師的宿舍。玉蘭離開之后,他還從沒有對一個女人動過任何念頭。他以前沒接觸過蘇錦這樣背景和氣質(zhì)的女子,很新鮮也很好奇。他隱隱覺得自己對她不該也不能有那種想法,簡直是一種褻瀆。你小子他媽的純粹是糊涂油蒙了心,他在心里一邊罵自己,一邊還是忍不住向前跨出了自己的步子。
蘇錦的宿舍里被分割為明顯的南北兩極,南邊夏琳的勢力范圍,充斥了各種姿態(tài)的影視明星和搖滾歌手的玉照,大量的毛絨玩具和五顏六色的餅干筒。而北邊蘇錦的床鋪簡潔樸素,床頭的白墻上只貼了一張?zhí)抗P人物素描。畫中的女孩有著兩條烏黑油亮的長辮子,膝頭放了一本書,但她沒有看書,而是垂下眼簾,定神看自己左邊胳膊上的一只蝴蝶。
這畫的是我,像不像?背后傳來蘇錦的聲音。趙家余不好意思地將自己的視線從畫上移開。
蘇錦招呼趙家余坐下,開始翻著櫥柜,想找出點吃的,可里面似乎也沒有現(xiàn)成的食物。她有點犯難,咬著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你看我這里,亂亂的……
你有啥?素菜有沒有?
蘇錦搖搖頭。她打開櫥柜搜索著食物,有兩個西紅柿,一個洋蔥……
夠了夠了,趙家余輕快地說,讓我來做個西紅柿拌面,對了你有面條嗎?
有有有。蘇錦點點頭,受到啟發(fā)了似的,蹲下來從床底下拖出一只臉盆,拿出兩個雞蛋。我這里還有點榨菜,用得上嗎?
行行行,全齊了!你一邊歇著去,馬上就好。趙家余說干就干,卷起了袖子,非常利索地拿個網(wǎng)籃把這些東西全裝在一起,就到宿舍外面的過道里忙活開來。蘇錦幾次想幫忙打個下手,都被趙家余堅決阻止了。最后他幾乎是氣急敗壞地對她說,蘇老師你就別添亂了,老老實實地待著,求你了!
夏琳歡快地哼著歌,踏著華爾茲舞步的節(jié)奏回到宿舍。眼前的景象讓她大吃一驚,一個陌生的平頭男子,在她們宿舍外的煤球爐前賣力地炒菜,旁邊還有一個灶頭上燉著一鍋水,白霧蒸騰。而蘇錦則躺在床上,安適自在地閉目養(yǎng)神。夏琳疑惑地看著那男人,搖醒了蘇錦。喂喂喂,蘇姐,你好點了嗎,我給你從食堂帶了飯——外面那男的是誰啊?
還沒等兩個女孩悄悄話說完,這邊趙家余已經(jīng)順利完工。他像變魔術(shù)一樣,捧著一大碗香噴噴的西紅絲洋蔥雞蛋拌面,放到了桌上。艷紅的西紅柿、金黃的煎蛋、翠綠的蔥花、雪白的面條,還有星星點點的榨菜粒,讓蘇錦和夏琳由衷地發(fā)出了贊嘆。趙家余,你真是廚房里的畢加索啊,看這構(gòu)圖這色彩,跟誰學(xué)的?夏琳拍著手,不無夸張地歡呼。
面條只能在開水中滾一遍就好,必須要過涼水才勁道,先炒雞蛋再炒西紅柿菜不會老,這些都是多年前那個叫玉蘭的女人教給他的。一霎時,趙家余的精神有些游離。但他很快回過神來,憨憨一笑,這個簡單,我這純屬自學(xué)成才,見笑了。
蘇錦扒拉了兩口面條,突然意識到什么,抬頭問趙家余,面條都下在這里了嗎,那你吃什么啊?趙家余趕緊回答,沒事沒事,我回去吃,說著就要站起身回家。夏琳靈機一動,將自己打來準(zhǔn)備給蘇錦吃的午飯遞給他,正好不浪費。于是皆大歡喜。
聽說你在部隊是偵察兵,是不是特神秘,經(jīng)常跟蹤盯梢啊?夏琳也從蘇錦碗里分了點拌面,邊吃邊饒有興趣地向趙家余咨詢。
呵呵,不神秘。擒拿格斗啥的還會點,這些年也用不上,都忘了。趙家余抬起頭問,有辣椒嗎,我口味重。夏琳馬上回答,有有有,跳起身就去拿了一瓶辣椒醬。嘻嘻,你早說啊,我也喜歡吃辣的,我是湖南人。
哦,你是不怕辣吧。
錯了,湖南人是怕不辣——蘇姐是南方人,不喜歡吃辣的,是吧蘇錦?
蘇錦看了夏琳一眼,我以前比你還能吃。后來胃不好,不敢吃。小夏你也要少吃點辣椒,當(dāng)心嗓子。
蘇老師,你吃得慣這個嗎?趙家余盯著蘇錦,觀察她的表情。
蘇錦一口氣把整碗面條帶湯汁吃得干干凈凈,額頭上沁出了細(xì)密的汗珠。她抬起頭,不好意思地說,你看,我都吃光了。夏琳搶著說,趙師傅你不知道,她從前天晚上到現(xiàn)在都沒吃什么東西呢。
蘇錦抿嘴一笑,真好吃,和我爸做的差不多。
呵呵那我就放心了,你吃這么香,說明你快好了。趙家余滿意地看著她的空碗,小桃還盼著你來上課呢。
蘇錦鄭重地點點頭,這么待著,我也著急,明天我就能上課。
晚上剛到家,趙家余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醬油、醋、白花花的袋裝鹽堆滿了一桌子,好像把整個小賣部都搬到了家里。娘,你這是干嘛?趙家余目瞪口呆。
于惠芬撩著圍裙擦擦手進(jìn)了屋,喜滋滋地告訴兒子,這幾天聽左右隔壁都說副食品要漲價,這不,下午我和你王嬸去買的,嘖嘖,都在排隊,跟搶一樣。你看這個——
她“嘩啦”一下拉開兩個抽屜,里面是滿滿一抽屜的味精和花生醬。怎么樣,你老娘厲害不?于惠芬的臉上浮現(xiàn)出勝利的笑容。
趙家余哭笑不得,我的親娘噯,您老糊涂了,這要吃到猴年馬月,又不是啥值錢玩意。
于惠芬關(guān)上抽屜,白了兒子一眼,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穿單褂子想不到臘月心,手指縫里過車馬——你燒包(方言:冒充闊氣的意思),能省一點干嘛不省?要不,你那幾個錢掰開了也不夠花的,還有臉說我……
趙家余無奈地笑笑,我這不是怕您擠著,萬一摔到哪兒,那不就麻煩了。
于惠芬嘆了口氣,摔倒也好,一閉眼我就啥都不管了,圖個清凈。你們這一大一小,把我心都操碎了。
趙家余不敢接話,乖乖地坐到桌邊,端起飯碗,對呼哧呼哧喝湯的小桃說,你們蘇老師很快就能上課了。小桃大喜,鼻頭上還帶著飯粒就開始手舞足蹈,嘴巴里發(fā)出含義不清的歡呼。
于惠芬也坐了下來,劃拉兩口飯,忽然對兒子說,下午你蔡大姐來了。
哦,她來干嘛?
是來……于惠芬欲言又止,是——玉蘭托她送錢來。
趙家余放下碗詫異地看著她,嘴里還含著半口飯,也忘了咀嚼。
于惠芬吞吞吐吐地說,我也不打算要的,可我一想,不管怎么樣她也還是小桃的媽,我就索性……反正,這錢我們也不會用,都是留給小桃的。
趙家余重新悶下頭吃飯。
聽說玉蘭在廣州過得還不錯,生意也做得怪好的。于惠芬看他沒什么反應(yīng),就略略湊過去,小聲說,對了,蔡大姐還說起你的事情,她一直對你放心不下,說是現(xiàn)在有個女的,在公交車上賣票,年紀(jì)和你差不多,去年剛離……找個日子見個面吧?
趙家余舉起筷子夾了一口菜,答非所問,娘,咱家去年買的猴頭菇還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