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掙扎》(上部)第二十二章(上部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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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于惠芬忽然忙碌起來。吃完晚飯讓兒子去洗碗收拾,自己伏在桌子上,裁剪布塊,續填棉花,戴著老花鏡飛針走線。趙家余好奇地問,娘,你做啥?

肚兜,你小時候也戴過,不記得了?老太太頭也不抬地忙著,這玩意保暖又輕巧,給小桃做一個。一邊縫,一邊又自顧自地笑了——再給蘇老師做一個,你不是說她胃不好嗎?

人家哪會戴這么老土的東西?

什么老土,你少廢話!老太太不樂意了,我還不是為你好?

趙家余淡淡地說,你別忙乎了,沒用。

怎么沒用,你那點心思不說我都知道。

想也是白想,不可能的事情。趙家余點了根煙,也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于惠芬停下針線,皺起眉頭。她從眼鏡片上瞅著兒子,諄諄教誨,人都一樣的,就算有再大的學問也喜歡有人疼。這肚兜貼著身子,心里都是暖和的,你個笨娃。

期終考試最后一門課結束的鈴聲響起,學生們排著隊將試卷交給老師,一窩蜂沖出教室歡呼,放假了,放假了!蘇錦喊住正興高采烈往外跑的趙小桃,問她,馬上放假了,你打算在這個寒假里做什么呢?

幫奶奶干活。趙小桃脆生生地回答。

哦,你還會做家務啊。蘇錦笑了,你會干什么活?

我會幫奶奶繞毛線,還會幫奶奶摘菜、洗碗,還會幫奶奶背東西,我力氣可大了。小桃如數家珍。蘇錦忍不住拉起她的手看,發現那雙肉乎乎的手背上,竟然長了成片的紅色凍瘡。那,你爸爸呢?

爸爸晚上要上班,奶奶說了,男人不能做女人的事。趙小桃眨巴著眼睛,無邪地說,那樣會倒霉的!

在宿舍里,蘇錦一邊批改試卷一邊對夏琳復述趙小桃的話,然后倆個人笑成一團。夏琳捂著胸口,做出一副要暈倒的樣子,我的媽呀,這是什么理念啊,都快21世紀了,真是搞笑,哈哈哈……

所以你覺得,我和他,可能嗎?蘇錦眼皮也沒抬,突然甩出來這么一句。

夏琳的笑戛然而止。她走到蘇錦身邊坐下,抱著她的肩膀,嘆了一口氣。蘇姐,話說回來了,我覺得吧,趙家余對你是真心的。

我承認,有那么一刻,我也有一種感覺。蘇錦擱下筆,兩眼注視前方。她想說,那種久違的感覺,讓她很踏實很溫暖。如果再年輕一些,她可能會奮不顧身地跳進去,哪怕萬劫不復。可是現在她已經沒有這個勇氣,也沒有這個勁頭。她轉過頭看著不解的夏琳,你以后就會懂了,世界上沒有什么所謂純粹的東西,感覺是靠不住的。

夏琳撲閃著眼睛,苦苦思索著她的話。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伸手在口袋里摸索,摸出一個信封遞給蘇錦。我下午幫你收了,你看看,好像是北師大來的。

趙家余在街邊小店旁轉悠了半天,買了三次東西。每次他都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想趁著買完東西,再順便和小店老板借電話。老板和他都是家門口的熟人,看他攥著找回的零錢站在柜臺外不走,就好奇地問,家余,你還要什么?他慢吞吞地說,沒啥沒啥。第三次,他終于下了決心,撥通了蘇錦宿舍的電話。線那端傳來門衛老頭的聲音,你找哪個?

我找——他看了一眼店老板,把身子轉過去,豎起衣領,小聲說,我找蘇老師。

哪個蘇老師,我們這有兩個蘇老師,男的還是女的,啊?接電話的老頭聲音奇大,幾乎從話筒里爆破而出,震得他頭皮發麻。他咬咬牙,一字一頓地說,我找蘇—錦。

不在不在,都走了,沒人了!學校放假你不知道啊。沒等趙家余接茬,老頭就不耐煩地把電話掛了,聽筒里傳來了知了般的悠長囂叫。

眼看快過年了,在大家的期盼中,廠里破天荒地發了一包大米一袋面粉還有兩瓶麻油。對此,秦四海很不以為然。他踢了踢米袋子,不屑地說,操,就這點東西,真倒板(方言,沒勁的意思)。趙家余吭哧吭哧地將這些東西往自行車后架子上扛,再用繩子一圈圈地綁好,知足吧你小子,這就不錯了,我家里可就等這大米了,快見底了我都沒敢買——四海,你說這油我怎么放呢?

也就你沒見過世面,你知道嗎,人家冰箱廠發啥嗎?秦四海舉著兩個手指頭晃蕩,兩眼放光地說,人均2千的年終獎!還有購物卡,想買啥買啥!

那你就調過去唄,別在這干呢。來,幫我再拿根繩子來。

忽然,從秦四海的兜里傳出“嘀嘀嘀”的鳴叫。他迅速地掏出一個小巧的黑色盒子樣的東西,低頭看著。對不起,你自己去找繩子,有人呼我了。

趙家余直起身子,不無夸張地說,哎呦,你有屁屁機了?

秦四海咧著嘴笑著糾正他,嘿嘿,什么屁屁機,那叫BP機!我哥給我的,最新款,帶漢字顯示。咋樣,漂亮不?

好小子,這家伙好貴吧?來,借我玩兩天。趙家余和他開玩笑,伸手就要來拿。

去去去,我剛拿到的,還沒捂熱呢。秦四海嚇得立馬將BP機藏到自己懷里,準是柳燕呼我,我得趕緊回,白白了您哪!

一百斤米和面粉沉沉地壓在后座上,騎上去比帶一個大胖子還重。趙家余吃力地蹬著自行車往家里趕。鋼圈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一副不堪重負的樣子。頂著越刮越來猛的北風,他一邊騎,一邊在心里對這輛陪伴他快十年的坐騎說,老伙計,對不住了,跟著我受罪,回家我就給你加點油,乖啊別半道散架了……

到了那段長長的上坡路,他實在是騎不動了,只好下來推。一輛黑色轎車從他的身邊擦著就過去了,差點就碰到他。趙家余趕緊將龍頭往旁邊一拐,整個車失去平衡,哐當倒在路邊。你他媽怎么開的,這有人沒看見嗎?趙家余氣得大罵。

轎車緊急剎車。車門一開,一個女人跳下車,急匆匆地跑過來。坐在駕駛位置的司機也打開車門跑過來。

你會開車嗎,這天還沒黑,你眼瞎了嗎?突然,盛怒的趙家余閉上嘴巴,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這兩個人。玉蘭——孫吉,是你們……

趙哥,孫吉膽怯地問,你沒事吧?

誰是你哥,少來這一套。趙家余冷冷地說。他轉過身,去扶倒在地上的自行車。孫吉上前幫忙,還回頭叫遲疑地站在原地的玉蘭,你也來幫忙啊,別光站著。

趙家余將車把往孫吉懷里一丟,閃到一邊,冷眼看著。孫吉和玉蘭兩個人,一個扶著龍頭,一個抱著大米和面粉,艱難地往后座上搬。玉蘭顯然很久沒有用過這么大的勁,扶著龍頭站立不穩,眼看就要再次滑倒。趙家余一把推開她,你一邊待著去。他和孫吉一起配合,一二三,重新扶正了自行車,然后看也不看他們,繼續推著往坡上走。

玉蘭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呆了一會,還是小步跟上,幫著趙家余一起推。孫吉也想過來,被她堅決阻止,你去開車,我來吧。孫吉乖乖地上了車,慢慢開著像烏龜一樣爬行。趙家余沒有回頭,他知道玉蘭在后面推,但他也沒有拒絕。他恍然覺得回到了5年前,他和這個女人一道,像所有老夫老妻那樣,相互扶持著走在回家路上。但很快他就果斷掐滅了這個想象,暗地里罵著自己。

在夜色開始四合的冬日黃昏,在隔了杳無音訊的5年之后,這三個關系復雜的人以一種奇特方式重新走到了一起。上了坡,孫吉將車停好,下車攔住趙家余的自行車,再次鼓起勇氣說,趙哥,你等下再走。他掏出煙塞給趙家余,又雙手合攏,給他點上火。

趙家余深吸一口,猛地噴出煙,斜著眼看他,冷不丁說,你是不是想撞死我?

哪里哪里,趙哥你別這么說,我真沒看到,我是來找你的,要是說謊我,我是孫子。孫吉急得有些口吃起來。

你撒的謊還少嗎,趙家余冷笑一聲,說吧,找我啥事?

我們回來想看看你。孫吉上前想握住他的手。你過得還好嗎?

趙家余一把將他的手甩開,嫌惡地在褲子上擦了擦。托你們的福,我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了。他指了指不遠處的玉蘭,對孫吉說,別唧唧歪歪的,有屁快放,你老婆還等著你呢,大冬天的別把她凍壞了。

玉蘭靜靜地站著,頭發被風吹得飄散開來,裹在風衣下的修長身影似乎和從前沒什么兩樣。她慢慢走到趙家余面前。借著暈黃的天光,趙家余看到這張曾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精細的妝容,嘴唇鮮艷欲滴,眼影朦朧,又顯得那么陌生。趙家余瞇起了眼,上下打量她,語帶嘲諷地說,呦,這是哪家的闊太太……

家余,我——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啥事?趙家余咕嚕了一句,突然沒來由地覺得心慌。

這次回來,主要是為了小桃。

趙家余冷笑,好啊,你總算還有點人味。

家余,我已經安頓好了。玉蘭地下了頭,聲音很小但是很堅決地說,我會讓小桃過得更好,我要帶她走。

他一把揪住她的領子,眼里冒出了火。孫吉趕緊吐掉煙頭上前攔住,哎趙哥,有話好好說。趙家余松開手,將玉蘭推了一個趔趄。他指著女人,你給我記住,李玉蘭,不要把世上的便宜都占盡!

玉蘭捂著臉哭了,不是我不要孩子,前幾年我實在是沒辦法,我和孫吉也苦了好幾年,還不容易生意做出了樣子,有點起色。她眼淚漣漣地說,我在廣州買了房子,給小桃也準備房間,我要給她上最好的學校……說實話,我天天想她,天天想她,到現在我和孫吉也沒要小孩,不信你問他——

孫吉臉色黯然地點點頭,趙哥,玉蘭她不是心狠的人,這幾年她的心都快撕成兩半,我都看不下去了……

你少摻和!趙家余怒氣未消地說。他推上自行車準備走,卻發現玉蘭死死地拽住他的車。家余,我求你了,讓我和小桃在一起,我,我給你跪下了,我給你磕頭……說著說著,玉蘭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然后瘋狂地對著趙家余磕起頭來。

趙家余愣住了。

北風打著呼哨卷過樹頂,月亮從吹散的濃云后款款而出,居然是圓滿的一輪。今天準是臘月十五,還有半個月就要過年了。奶奶的,這一年一年也過得太快了吧,趙家余想。

什么,你說什么?于惠芬的手一抖,筷子撒落了一地。趙家余急忙蹲下去,一根根撿起來。于老太一陣暈眩,趕緊扶著椅子靠背站穩。你怎么說?她急切地問兒子。

我反正沒答應。趙家余將筷子在桌子上擺好,抬眼看了看母親,頓了頓又說,可回來一想,我,我又改主意了……哎,娘,你怎么了?

于惠芬無力地坐下來,大顆大顆的眼淚嘩啦啦地掉下來。她抬起袖子去擦,結果越擦越多,最后演變成持續不斷的低聲嗚咽。

娘你別哭啊,我也沒同意啊!趙家余急得來回打轉。他跪倒在母親面前,緊緊抓住她的胳膊。

說離就離,說不要孩子就不要孩子,說走就走得干干凈凈,這會子又回來要,她當我們是什么?于惠芬抬起淚眼,悲憤地說。

我也恨她,這些年來,我從來沒原諒過她。我對自己講,我一定要爭氣,只要我有一口氣,我就一定養著小桃。

趙家余曾用時間一點點掩埋修復傷口,快要結疤的時候,突然之間毫無準備地被無情撕開。變本加厲的痛楚,讓他幾乎失控。他強忍著一波波強勁襲來的心痛,一字一句地對于惠芬說,玉蘭再怎么有錯,可她是小桃的親娘啊。

不要,我們小桃才不認這個不要臉的親娘!于惠厲聲說,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你要讓小桃跟她走,就是要我的命,你要想清楚!

奶奶,奶奶!小桃揮舞著手跑進了屋,滿臉是餅渣子。她猴到于惠芬身上撒嬌地問,榴蓮酥好好吃啊,奶奶我還要,奶奶你還有嗎?奶奶你哭什么啊?

于老太擦掉眼淚,把她攬到懷里,試探地問,我的心肝,你喜歡吃這個榴蓮酥嗎?

嗯,喜歡!趙小桃重重地點點頭。

你知道嗎,這是你媽媽帶給你吃的。

媽——媽?小胖丫好奇地重復這個詞,然后眼睛一亮,驚喜萬狀地說,奶奶,我也有媽媽的,對不對?哦哦哦,我也有媽媽了,我也有媽媽了!她興奮地從奶奶身上跳下來,在屋子里轉圈,歡呼雀躍,小辮子簡直要甩上了天。

于惠芬和趙家余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沉默無語。

原本對媽媽沒有任何概念的趙小桃,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一個媽媽,而且是伴隨著美味的榴蓮酥一起到來,這對她來說,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她非常想立刻和別人分享這件事情。想了一晚上,她決定去找王丁丁,想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王家卻是滿屋狼藉,到處是整理打包的箱子,碎紙雜物也散落一地。王叔和王嬸在合力抬一架電視機,看到小桃直擺手,讓一下讓一下!

小桃乖乖地站著原地,等他們抬著電視從身邊擠過去。她揪住抱著一大堆書本的王丁丁問,你們要到哪里去?

趙家余也從隔壁趕過來,上前搭了把手,將王嬸換下來。老王,你們這一去,房子怎么辦?趙家余叉著腰,環顧已經變得空蕩蕩的屋子。

老王遞給他一根煙,緩緩說,房子打算租掉,已經找好了。要不是考慮丁丁的學習,我們才不去上海打工。再說,現在廠子也是半死不活的,掙的不如花的多……

你們車票是哪天的,啥時要我幫忙就說一聲。趙家余撿起一本舊雜志翻了翻。

老王長嘆一聲,有時候想想真沒勁,前半輩子最好的時間都賣給工廠了,一把年紀還要背井離鄉。他拍拍趙家余的肩,語重心長地說,家余你也要早做打算。這棵大樹的芯子都空了,靠不住啊!

王丁丁把自己的書包塞得滿滿的,想了想,抽出一本書塞給趙小桃,諾,送給你了。趙小桃喜笑顏開地接過來一看,正是那本《少年維特之煩惱》。她準確地翻到那頁親吻的插圖,津津有味地看起來,將王丁丁要走的事情忘得干干凈凈。趙家余看到她的表情有點怪異,一線口水明晃晃地懸在下巴處,整個人都陷入癡迷的狀態,便喚她,小桃,你在看什么呢?

趙小桃嘿嘿一樂,清晰地吐出兩個字。接——吻。

這幾天,于惠芬做事情總是失魂落魄,丟三落四。她無心準備過年,連托人灌的香腸,也想不起來去拿回家。她有時會在廚房的小凳子上,一邊擇菜,一邊嘆氣。弄完了,丟在水槽里,任自來水嘩嘩地流,直到漫過手背,才如夢方醒地關掉。趙家余默默地盯著母親的背影,一下子好像老了十歲。他不知道該怎么決定,想從旁人那里得到一點幫助。他向秦四海列數對玉蘭和孫吉的怨恨,表達小桃對自己對于惠芬的重要性。秦四海打斷他滔滔不絕的講述,反問他,那你覺得,小桃跟著你,一定會過得更好嗎?

我,我舍不得,你不知道,老太太她……

我只問你,你能給小桃啥樣的生活?做人不能太自私。秦四海一反嬉皮笑臉的常態,冷靜犀利地說。

趙家余頹然,無言以對。

這個除夕夜,對趙家來說,無疑是一個五味雜陳的日子。吃過了年夜飯,喝了不少白酒的趙家余,頭昏腦脹地盯著電視機。一年一度的春節聯歡晚會熱火朝天地進行著,屏幕上,自稱長著一張豬腰子臉的趙本山,對還沒有患上抑郁癥的崔永元說,我當時就在門外說,老伴啊,我這張舊船票,是否還能登上你的破船?

小崔一臉壞笑地順勢問,那她咋說?

還能咋說,趙本山做扭捏狀,吐出一句,濤聲依舊唄……

趙家余忽然站起來,對母親說,我去廠里看看。于惠芬想問他,但也沒問,只是點點頭。他出了門,騎上車,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行進。馬路上空蕩蕩的沒什么人,來自油鍋的食物香氣飄散糾纏在一起,每個窗戶后都透出暖暖的燈光,時不時還爆發出各式各樣的笑聲。趙家余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小時候課本學過的《荷塘月色》里的一句話,熱鬧是他們的,而我什么也沒有。

在一個巷子口,趙家余停下來,他看到墻上的路牌:四古巷。蘇錦家好像就在這里。他依稀聽四海說過。支好車子,他蹲在路邊,朝巷子里面張望,幽深的巷子里,究竟哪一扇窗戶背后是蘇錦的家呢?在這個除夕夜,他有一種特別想見到她的強烈念頭。天寒地凍,肚子里的酒也在一點點蒸發,趙家余開始在地上使勁跺腳,心里默默地數著,1、2、3、4……突然,他驚訝地發現,蘇錦竟然拎著一大包塑料袋東西從巷子里走出來,似乎冥冥中響應著他的呼喚。蘇老師!他揉揉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

是你——大過年的,你到外面來干嘛?

我值班。你呢?趙家余喜出望外,故作輕松地說。

我來倒垃圾,過了十二點就不能倒了。

呵呵,你還信這個。

信總比不信好。蘇錦笑了笑。希望來年有個好運氣。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不,我先告訴你一件事。

好,你說。

我可能要離開這里了。蘇錦將手插進口袋里,緩緩地說。

走,你也要走?他絕望地看著蘇錦,竟然笑了。他心想這個年簡直太奇怪了,怎么回事,一個一個都要走。

我考上了北師大的研究生,是全脫產的。我想離開這個學校,到北京發展。

那好啊,祝賀你,恭喜你金榜題名!趙家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努力擠出一絲笑意。

謝謝。你要和我說什么事?

趙家余搖搖頭,什么也不想說。蘇錦伸出手,趙家余猶豫了一下,也伸出了手。兩人握在一起,蘇錦的手從指尖到手掌都是涼涼的,被趙家余粗大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蘇錦試著抽了抽手,沒抽動。她有點害怕,用力掙脫開。

你喝酒了?

是,沒喝多,就一點。趙家余笑著比劃了一下。蘇錦沒繼續問,低頭轉身準備離開。哎,你等等。趙家余忽然想起來一直帶在身邊的禮物,從包里掏出那條肚兜。我也沒什么好送你的,這是我娘做的,你胃不好,帶這個好使。

不不不,我不能要——蘇錦本能地想要推讓。

趙家余真的發火了。他將肚兜扔在她身上,幾乎是咆哮著說,我告訴你蘇錦,你不要看不起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沒錢,我是有個傻孩子,可我不裝孫子。我喜歡你怎么了,犯法了,有罪了,啊?老子還不信了!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訴你,不要看扁我趙家余,我站著是個爺們,躺下來還是個爺們!

他酣暢淋漓地說完這番話,還不過癮,又一腳大力踢飛了垃圾桶。然后飛快地騎上車,拼命地踩著,任刀子般的冷風呼呼地割著他的臉。他生怕再過一秒鐘,就會讓蘇錦發現他的淚水恣肆流淌。

于惠芬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看了看熟睡的小桃,替她掖緊了被角,便披上棉襖下了床,輕輕帶上房門。兒子的房門下漏出燈光,她知道他也沒睡。于惠芬推開門,在床邊坐下來,拍了拍假寐的趙家余,平靜地說,家余,我想好了,還是讓小桃跟他媽媽去吧。

大鐘敲響了十二下,倪萍激動不已地宣布,朋友們,新的一年到來了。在這里,我們給您拜年啦!

鞭炮們迫不及待爭先恐后地叫嚷起來。越過樓宇穹頂,一大朵一大朵煙花艷光四射,宛如一場五彩繽紛的流星雨,瞬間照亮整個天空,又極快地消失在天鵝絨般綿密的夜色里。樓的剪影,樹的輪廓,一次次在忽明忽暗的背景里,升起又落幕。蘇錦拉開窗簾的一角,看著外面的世界。她恍然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間放映黑白默片的電影院。流年的光影匯成一條河流,從觀眾神情各異的臉上滑過。沒有對白,也沒有配樂,只有機器不知疲倦地一圈圈轉動,噠噠,噠噠,噠噠……

而在這一刻,趙家余卻已經進入了夢鄉。他很累,但卻格外輕松。這一覺,對他來說是前所未有的香甜。

21世紀最后一個舊歷年,就在漫天璀璨綻放的煙火中,拖著霧氣的尾巴,漸行漸遠。

(上部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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