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海而居,依海而生的人,對大海有著與生俱來的敬畏感,多年與大海打交道,早摸清了海的性情。村里人把青年道士不肖當做恩人一般留在村里好酒好菜的招待了幾天后,終于等到了一個適合出海的好天氣。
在村里,不肖盡情的飲酒,吃到了從未嘗過的鮮魚,待到要出海的這天清晨,心中滿是不舍,腳步緩慢的跟在孫舸的身后離開了村子。
天微亮,船只離岸,船上只有道士和漁夫二人。不肖從前沒有見過海,以為海只不過是大一點的湖泊罷了。待見到時,又覺得只是比起湖泊,風大一點,浪高一些罷了。可現在,身后的岸越來越渺茫,而前方的海卻沒了盡頭。
不肖指著遠處的海平線,問孫舸道:“舸啊,再往前都沒路了,莫不是到了大海的盡頭?”孫舸道:“這大海一眼雖然望得到邊,可遠得很吶,就是這船走上半年也到不了的。”不肖道:“那可妙得很。”孫舸不明妙在何處,但聽不肖接著道:“師父常說‘大哉昆侖’,可我下山也不過半月腳程,可比起這海,哪里稱得上大?”孫舸放下了櫓,將帆升起,船借著風勢,速度快了起來。
天漸亮,海天交界處泛起了紅色的光,一點點暈開在這深藍中。只一會兒,整個海面都被撒上了粼粼的金色。
“妙啊,這海上的日出與昆侖山的日出又有不同,記得有一次我和師兄師姐一起到玉虛峰頂觀日出,太陽鉆出來時,影向下沉,山都低了一般,只覺得峰頂日出大氣磅礴,驚嘆不已;但看過這海上日出,才發覺那山上觀日,死氣沉沉,沒有風浪聲,沒有這樣流動的光,無聊極了!”不肖是真心的拜服,他從前只道山外有山,不知山外有海。
孫舸默默地駕船,道士說話,他只是聽,有時聽得清,有時又被風浪聲掩蓋,這樣時間倒過得很快。一路上沒有遇見倭寇,也沒有大明水師,比想象中更容易的到達了海圖上的目的地。
島很荒,不是荒如沙漠的荒,而是荒無人煙的荒。
小船剛靠岸,一只不起眼的海鳥就飛入了島上的密林。
島中有座石山,溪流從石山上蜿蜒而下,流過一片茶林,流過一片稻田,流過一片果園,最后竟流到一處人家。幾間磚瓦房傍著溪水,像一戶農家。溪邊的一張藤椅上躺了個老頭,老頭赤腳翹著腿在藤椅上抽煙袋。忽聞空中一聲嘶鳴,老頭睜開了眼,看見一只海鳥在天上變著花樣盤旋,告訴老頭有陌生人登島。
老頭依舊慵懶的躺在藤椅上,朝著天喊著:“木魚兒……木魚兒!”也不知他在喊誰,聲音直往天上飛。老頭來了氣,朝瓦屋喊道:“徐!木!魚!”
“誒,爺爺,我在呢。”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蹦著從屋里出來了。
老頭拿著煙袋鍋擊打著藤椅道:“我喊你半天,你在做什么?”
徐木魚把背后的手拿了出來,手里是一本線裝書。她捧起書,突然就念了起來:“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夫唯不肖,故能大;若肖,久矣其細也夫……”老頭道:“別念了,別念了。快去把我鞋給找來。有外人上島,同我一起去看看。”
老頭和孫女慢悠悠到岸邊時,茂密的樹林已經快要讓不肖和孫舸放棄繼續找路了。
老頭見道士打扮的不肖,一眼就認出了他的來頭。于是撿起一塊石頭,甩了出去。石頭挾著勁風飛向不肖,不肖袍袖一展,將石頭拂開。老頭笑道:“好小子,哪里來的小蟊賊?”不肖遇見大活人,把剛才擲石之舉拋于腦后,忙道:“弟子昆侖山玉虛宮不肖,這位是渡弟子過海的船夫孫舸。弟子奉師命,帶了一封信給一位叫徐貫清的故人。老爺爺是否認識這位徐前輩?”
那老頭道:“昆侖山的,‘被褐懷玉,不為其大’,你是‘不’字輩的弟子,你師父是玉陽還是玉振?”不肖恭謹地道:“嚴師玉陽真人。”老頭道:“我就是你要找的徐貫清。”不肖不信,師父口里描述的徐貫清是“身高九尺,俊逸非凡”,而這老農夫身材倒是高大,卻與“俊逸非凡”沾不上邊。老頭看出了不肖的心思,笑道:“小子看著。”言畢,但見老頭潛運一口真氣,只一個縱躍,毫無憑借地騰起有七八丈高。不肖大聲喝彩,孫舸哪里見過這等功夫,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老頭落地后道:“這是昆侖山的輕功‘一氣凌云’,我學得還像?”不肖此時不信也得信了,這“一氣凌云”是昆侖的輕功絕學,玉虛宮中都少有人學得,這么多年只見師父演過一次,這徐貫清想必是假不了,于是就在這林間向老頭行了跪拜大禮。
徐貫清祖孫二人領了不肖及孫舸到島中,一是讓二人好好休息一番,二是了解一下不肖此行的目的。
徐貫清看完了不肖捎來的信,大致明白了老友玉陽的意思。明年端午,是玉虛宮七年一次的大較之期。所謂大較,就是一次大的比試,一比武藝,二比辯才,三比德行。而玉陽真人身為掌門,想借此大較之機會,甄選一位德才兼備的賢能弟子來繼任自己的掌門之位。而不肖不遠萬里邀請自己這久未謀面的老友,定然不止是去觀禮這么簡單了。
徐貫清離開中原的那年,武林凋敝,少林只參禪,武當只修道,其余幫派早就沒有了。是年,只有廟堂之高,沒有江湖之遠。真正不改其志的江湖客或去了北極,或去了南溟,自己也隱居了東海,唯有昆侖山還有一座朝廷沒有染指的玉虛宮,那里還是江湖之遠。而玉虛宮向來都是立掌門大弟子做掌門,這次為何突然要選賢能呢?
徐貫清懷揣了這樣一個疑問,對不肖道:“不肖,你師父身體還好嗎?”
“好啊,挺精神。每日都練氣。”
“那很好,平日里你師父都教些什么功夫給你?”
“我們功夫都是由大師兄來傳授,師父只是偶爾提點,只是對自己特別鐘愛的弟子會親授功夫。”
“大門派都如此,那么多弟子也教不過來,只能選天資高的來教。你定是常受你師父親傳的吧?”
不肖悻悻地搖了搖頭道:“我的功夫都是不沖師兄傳授的,師父只常跟我講道,常要我冥思,他說,對于修道之人,習武實是旁門左道,而多思才是正道。”
“你師父這番話也自有其道理。道士修道才是正途,只是習武方能衛道。這個不沖,是你大師兄嗎?”
“不是,但他卻是師父最得意的弟子。”
“這不沖定然是個掌門的好人選吧?”
“不是,他做掌門,我可就慘了,他可比師父要嚴厲得多。這種人最討厭了,不但對自己苛刻,對別人也苛刻得要死。”
一旁的徐木魚斜睨著徐貫清道:“我也討厭這樣的人。”
次晨,不肖在徐貫清的多次肯定會按時赴約之后,方才肯放心的離開小島。離開小島自然是開心的,畢竟又可以回到村里吃幾日鮮魚,喝幾天好酒了。
返程的小船上,不肖把外袍脫下攤開在船頭,用袍子里的幾塊金條壓住,放在太陽下晾曬。不肖看著金條,問孫舸道:“舸啊,這金條要是在飯館里吃酒,能吃多少頓?”孫舸道:“我們村里那種水酒的話,一輩子也吃不完吧。”不肖道:“這么值錢,這金子肯定可以幫你們熬過這苦日子吧?”孫舸道:“是啊,有地種就有糧食吃,道長可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吶。”不肖道:“既然這金條這么有用,我到時候回村子就都送給你們得了。”孫舸道:“那可不行!”不肖打哈哈道:“那有什么不行,反正也不是我的。”
孫舸還要再說時,話被一陣法螺聲給打斷,竟不知道什么時候一艘大船從身后追了過來。一面畫著鬼頭的旗幟掛在桅桿上,船頭上也是一面同樣的鬼頭旗。不肖不明所以,只聽孫舸大喊:“不好,遇見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