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肖看著范少帛的眼睛,噗嗤一笑道:“原來范先生好菜好酒的招待,不過只是想要那幾塊印著‘織造局’的金條呀。本來送給先生也無妨,只是我已經(jīng)應(yīng)承了孫舸兄弟,要把這些金子送給他鄉(xiāng)里,做置田的本錢。”
范少帛哈哈大笑道:“道長本是爽直的痛快人,那在下說話也不拐彎抹角,我不是想要這幾塊金條,而是想要那運河上所有運往京師的黃金!”
此言一出,不肖與孫舸相視愕然。這范少帛好大的胃口!
不肖道:“若先生只是要幾塊金條賞玩,小道樂意奉送,可要是想要那整整一船的黃金,恐怕小道就無能為力了。”
范少帛道:“請道長來,自然是有道長幫得上忙的地方。”
不肖道:“我又無高明功夫,又沒有過人智謀,不知哪里能幫得上先生。”
范少帛道:“不需道長勞神費力,只要道長回憶一下,是在哪一日的什么時辰于哪條河道上了一條怎樣的船,發(fā)現(xiàn)了這些黃金。”
不肖道:“范先生說小道爽直,可自己卻又不爽直了,要問這么件小事卻又拐彎抹角,如若先生在海上便問了我,我一答不知,那先生便不用大費周章的把我二人請到島上來費心招待了。”
范少帛道:“此言差矣,請二位到島上,只是我范某的待客之道,并不是有求于道長才如此。”
不肖道:“那小道要讓范先生失望了。”
范少帛道:“這么說來,道長是果真不記得了?”
不肖道:“不是不記得,是不知道。小道初涉中原,哪里認得那里是哪條河。”
范少帛給不肖斟滿了酒,道:“道長不妨慢慢想。”
不肖道:“不知是路經(jīng)南京,還是路徑杭州了,也不記得是十多日前還是七八日前,我很晚了還在趕路,想是那時已過了夜里三更,實在是又倦又乏,也沒得道觀廟宇可供歇宿,于是便爬上一艘裝了貨物的大船,鉆入貨艙倒頭便睡,再醒來時又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哪里還記得范先生問及我的這許多事情吶。”
不肖一番說了下來,如同沒說一般,但又不似作偽。
范少帛道:“那道長可還認得那貨船是什么模樣?”
不肖想了想道:“要我說是什么模樣卻說不清楚,但要是見到,或許能認得。”
范少帛身子前傾,沉聲問道:“當真?”
“當真。”
“好,好,來,飲酒……”
飯畢,范少帛又招來薛擎鋒把不肖和孫舸二人送回客房去了。他自己則從廳后繞出,初時腳步緩慢,漸漸越走越快,直過了三處天井,拐進了一條筆直的甬道。
甬道深長,往暗夜中延伸,盡頭處是一扇鐵門,鐵門內(nèi)卻也是黑黢黢的。范少帛匆匆穿過甬道,又停在了鐵門前,從袖中掏出一支食指般長短粗細的短哨,放在唇下。短哨發(fā)出細而長的尖嘯,嘯聲從鐵門上的縫隙悠悠傳了進去。
過了半晌,鐵門中亮起了燭火,接著鐵門洞開,一名藏在麻衣中的佝僂老者右手端著燭臺,左手扶在門把上。
“覃大夫。”
“范先生。”
佝僂老者在前照路,范少帛隨于其后,燭臺上的火光搖曳,晃動著光影,把這地道也帶著搖晃一般。
“近來,海上還太平嗎?”那佝僂老者腳步不停,頭也未回的問范少帛。
“太平,太平過了頭。”范少帛嘆了口氣。
“太平好,越是太平,這海底的暗流越?jīng)坝俊2皇且恢倍荚诘冗@樣一個亂的時機嗎?”
“只怕羽翼未豐,時機又來得太早了些。”
一絲光亮從黑暗的通道盡頭的一處小門中透出,范少帛隨著覃大夫進了小門,小門內(nèi)是一間明亮的石室,石室四壁皆是存放藥材的木制廂格,原來是一間醫(yī)室。
覃大夫抽開一個寫有“防風”的木抽屜,只見右手邊的一排廂格隨之翻轉(zhuǎn),一扇小門緩緩洞開,竟是一間耳室。范少帛彎腰進去,覃大夫?qū)㈤T關(guān)上。
范少帛背對著門站著,對面看去是一張書案,書案后坐了一男子。那男子五六十歲,身著淺灰布衣,頭發(fā)披散在背后,手里握著本線裝的醫(yī)書,甚為儒雅。
范少帛立在門邊,直等了一盞茶的功夫,才見那男子放下了手中的書,抬起頭看向他。那男子站起身來,甚是魁梧,雙手向上一舉,伸了個懶腰。
“范老弟,你好久沒來看我了。”那男子繞過書案,上前拍著范少帛的肩,大笑起來。
“實在是事情太多,請黃先生原宥。”
“說笑了。范老弟此來,莫不是要請我出島了?”
“黃先生妙算。”
“果然,說來聽聽!”那黃先生來了興致,攜了范少帛的手,一同坐下,待他慢慢述說。
“小弟今日出海,在海上偶遇一漁船,這本是個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但你道如何?這漁船上竟有個昆侖山的小道士。”
“昆侖門人?”
“是,若是尋常的打漁船我也就放走了,但這漁船卻是從徐貫清的島上出來的。”
“鐵面徐貫清?”
“是,此人隱居孤島近三十年,甚少與人來往,卻不知這昆侖派卻因何尋他。”
“你不知這徐貫清與那昆侖玉陽老兒的淵源嗎?”
“淵源?確是不知。”
“不知也不奇怪,這事江湖上也罕有人知。四十幾年前,玉陽老兒還未出家,當時還是昆侖派掌門懷真道人的俗家弟子,他俗名叫劉方弼。劉方弼七歲入懷真門下,他天賦過人,二十三歲學成下山。他又好游歷江湖、結(jié)交英豪,有一日,他到山西境內(nèi),結(jié)識了在大同戍守邊關(guān)的游擊將軍徐貫清。二人皆是天縱英才,年紀輕輕便身負絕藝,又都是習武成癡,是以一見如故。”
范少帛道:“原來徐貫清還做過將軍。”
黃先生道:“徐貫清為人正直,治軍嚴謹,在軍中被叫做‘鐵面游擊’,后來去掉了‘游擊’二字,只留下了‘鐵面’的稱號。那時二人惺惺相惜、親如兄弟,徐貫清竟把自己的妹子都許給了劉方弼。”
“竟還有這樣一段淵源。”
黃先生接著道:“后來劉方弼辭了徐貫清回昆侖山,也把徐貫清的妹子帶回了昆侖山。之后不久,劉方弼的師父懷真道人七十大壽,于是遍邀江湖各派,徐貫清便也去了昆侖山賀壽。就在懷真道人壽宴當夜,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黃先生停了下來,看著范少帛,過了一會才接著道:“懷真道人的大弟子玉昆道士把劉方弼的妻子、徐貫清的妹子給奸污了。”
連素來淡定的范少帛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黃先生道:“非但奸污,之后經(jīng)將其殺害。當夜賓客散去,劉方弼與徐貫清飲得大醉,回去后正撞見將欲處置尸首的玉昆。劉、徐二人見狀是酒醒大半,真是怒不可遏,于是聯(lián)手斃殺了玉昆。”
范少帛道:“我聽江湖上傳聞都說昆侖派玉昆道人是死于突發(fā)的惡疾,原來真相竟是如此。”
黃先生道:“不,這并不一定是真相,或者說不是全部的真相。這江湖之事,也是成王敗寇,玉昆的事情很快便為人忘卻了。就在懷真壽宴后不久,這位武林泰斗就閉了關(guān),閉關(guān)之前,便把掌門之位傳給了劉方弼。”
范少帛道:“這前后似乎有什么因果的聯(lián)系?”
黃先生道:“昆侖派的掌門之位,素來是由掌門門下的出了家的大弟子繼承,劉方弼一石二鳥,既鏟除了門中的大弟子,又借刀殺死了自己妻子,搖身一變從劉方弼變成了玉陽子。若說玉昆是受了劉方弼的算計,可這劉方弼為了掌門之位搭上自己妻子名節(jié)和性命,也過于歹毒了,但這其中細枝末節(jié)也無人知曉,妄加揣測并無意義。只是你說起徐貫清與昆侖派,我便想起了這樣一些事情來。”
范少帛道:“若真如此,那這玉陽道人還真算得上是一代梟雄了。”
黃先生道:“怕是昆侖山又到了風云變幻之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