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爺出身于官宦之家,鐘鳴鼎食,衣食無憂,按著幾代人走過的平坦的路四平八穩、無驚無險地走著。用老太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來說:“咱家五世為官……”
三爺是抵制京劇的,京劇的扮相是沒有靈魂的,在形式上束縛著一個人的個性,坐也不能舒坦著坐,笑也無法開懷地笑。
三爺那樣不羈的性情,幾時能受得了這個?
三爺在公開場合宣揚著他對京劇的種種不屑,孤傲地無視著眾人對他直白地指責。
02
三爺的命運被那個生動的梨園少年悄悄地改變。
那個少年虔誠地遞上戲票,邀請他去看自己出演的戲劇。
《游園驚夢》以童話式的天真演繹夢幻之美、深情之美、靈異之美。三爺驚嘆于梅蘭芳扮演的杜麗娘所表現出的那種干凈的情欲,他喉結上上下下起伏,呆呆地注視著臺上。站起身,一下一下,為他的演出堅定地鼓掌。然后,他沖回家去,來來回回地踱步,來緩解京劇和梅蘭芳的結合所給他帶來的巨大沖擊。
三爺起初是猶豫的吧?雖然此后梅蘭芳的每出戲他都觀看并參與——在看后的第一時間就寫出自己的感受,但在他上門來拜見時,當著老太太的面,他選擇了拒見。然而,他卻控制不了自己的在門縫里看這個注定要在自己生命里盛開一生的男人,柔媚、純潔,堅定。
三爺貌似沒有經過什么審慎的思考,就當著眾位同仁的面,很瀟灑地拋開那些公文,對那些躲藏著的窺測的目光大聲宣揚:我從此捧梅蘭芳了。
03
遠離案牘之勞形,三爺的命運從此和梅蘭芳糾結在一起,來生今世。
他做了他的導演、編劇、經紀人、愛恨交織的精神引領者及幕后推手。他扮演了他生活里一個男人所能扮演的所有角色,幾十年追隨著他,雕琢著他,看著他由一個青澀的少年成長為一代宗師,把自己的生命附著在他的生命里,無怨無悔無我,從此癡狂。
但三爺首先要做的,他最想做的,還是梅蘭芳的知己吧。
他在那個視優伶為玩物的世道,首先給他兄弟般的情誼,他帶他去看那幅畫。伯夷叔齊兄弟情深,對此,儒家學派大為贊賞,認為符合儒家溫、良、恭、儉、讓的精神:“ 能以國讓,仁孰大焉,伯夷順乎親,叔齊恭乎兄。”伯夷叔齊詩意的絕食和不食周粟,以身殉道,更是受到后人的崇敬。深具魏晉風度的阮籍,在《詠懷詩》中寫道:“步出上東門,遙望首陽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樹林。”
他給他講這個故事,他和他義結金蘭,從此在他的生命里,指引著他,陪伴著他,照顧著他,不離不棄。
他看他的每一出戲,準確地講,是品他的每一出戲。
他對他的戲質疑:柳迎春苦守寒窯十八年才盼來愛人的回歸,為什么見了愛人卻只是呆呆坐著聽他的訴說呢?于是他聽從了他,傾聽間低眉轉首,到最后站了起來。落魄夫妻,劫后重逢,滄桑、凄切、無奈和互憐,有猜疑,有渴望,都在這小小改動中滲透出來,博得滿堂喝彩。
他為他運籌帷幄,一步步把他推上藝術神圣的殿堂。
和十三燕打擂,為了一炮走紅,他劍走偏鋒。人們花錢看戲是為了找樂子,三爺偏不。他勸說梅蘭芳選擇出演《一縷麻》、《黛玉葬花》。
他說:“畹華,這是你的時代!”他瞅準了消費群體,在北大大肆宣傳。
梅蘭芳走的是悲劇新劇路線,他所扮演的小姐的哀傷凄惻、黛玉的清潔自愛形象,都標志著戲劇藝術一個時代的到來,一個大師的誕生。
04
三爺也打造了一個營銷神話。
為了把梅蘭芳推向世界,他極力鼓動他去美國演出,不顧其妻的冷嘲熱諷。
紐約飄著漫天的大雪。
媒體在疑惑著京劇優雅而沉悶的藝術是否超出了美國觀眾的審美體驗。
面對觀眾對該喝彩的地方的無動于衷,他也彷徨過,不知等待著他們的會是什么?他追著那個中場退場的觀眾,要去質問:為什么不尊重藝術?他跑出了場外,讓飄揚的雪花包裹自己,冷卻自己混亂無路的思緒。等他再回到場內時,已然滿場肅立,掌聲雷動。
迎接著他的,是梅蘭芳的成功,也是他的成功。
05
他對他是細致的。
他會在家人來通報老太太因他的辭職而病倒后,大刺刺地告訴梅蘭芳沒事,把他對他的擔心和內疚化解于無形。
他會在梅演出時,事必躬親,連幕簾的高度都要親自設定;
他會在梅忘記唱詞時,悄悄走開,留給他一個無人的空間;
他會在他謝幕次數過多的時候,告訴他,不能謝的太多,對觀眾傲慢點,觀眾會更賣帳。
雖然,梅不能認可他的這種看法。
06
他對他不可謂不誠摯。
他認定他是戲魂,肩負著京劇一個時代的命運,為打造“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梅氏曠古之美,他傾盡今生,有時不惜玩弄一些為人所不恥的計謀。
為了讓孟小冬離開梅蘭芳,他設計了刺客劉錫長的出場,讓那個靈動的女子無奈地但是心甘情愿地離開了梅蘭芳。
他相信藝術是可以超越道德、家國、種族和戰爭,所以他在日據時期假托梅蘭芳之名答應日本人進行商業演出,不惜背上漢奸罵名,也不愿看到梅氏藝術在戰亂中滅跡。
顧小白說:邱如白就是梅蘭芳夜闌人靜時的對鏡雙生,就是梅蘭芳精神幽暗處的癲狂化身。所謂雙主角,其實一為符號化的肉身,二為掙脫現實的靈魂,兩者起初完美共生,最終瘋狂撕裂。
幾十年守護一個人,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