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畹華在幽暗的房間里讀大伯的信,稱道:咱們梅家從你爺爺起就一直小心翼翼地唱戲,侍奉宮廷,侍奉百姓,從來不曾遭此大禍,就因為沒穿紅,讓人賞咱一紙枷鎖。
大伯深深知道:唱戲的再紅,還是讓人瞧不起。所以,大伯不想讓他再戴上那紙枷鎖,而想讓他離了梨園行,打個退堂鼓,永遠也不唱了。
十年之后的廣德樓,因為梅蘭芳還沒有上場,群情激奮,充斥著“梅蘭芳不來,退票”的呼聲。
車轔轔,馬蕭蕭。
在馬夫不停的呵斥聲中,一輛馬車在大街上疾馳,前去接應正在另一處唱堂會的梅蘭芳。
而當“梅蘭芳已到”的牌子高高舉起的時候,全場掌聲雷動。
才悲切著演完蘇三,忍著腳痛,他又以英氣勃發的樊梨花的扮相出現在廣德樓望眼欲穿的人們面前:翩若驚鴻,驚若游龍,一回首,是風情;一揚鞭,是俊逸。
他的扮相雌雄莫辨,顛倒眾生。
02
臺上扮的女嬌娥在生活里,卻是一個迎風而立的翩翩美少年。雖然身上長年有著淡淡的脂粉味,卻不甘屈服于流俗,不甘雌服于權貴。
表哥示意他坐在那個人的腿上,他冷靜地抽了拉皮條的表哥一個耳光,跑去聽演講。
在那里,他第一次見到了三爺,聆聽了他關于京劇的種種“怪誕”的解讀,開始了他們糾纏一生的緣分;在那里,他和十三燕比鄰而坐。不過那時,他是梨園前輩,他是新秀,他關切著他的成長,他崇拜著他,他們誰也沒有預知到那場改變彼此人生軌跡的“斗戲“。
“京劇處處是規矩,一句話,不許動”。京劇的扮相是為了莊重也就意味著他們是不自由的,讓人拿籠子給套起來了,那他們的七情六欲怎么辦?喜怒哀樂怎么辦?只能藏起來嗎?“
“京戲里頭應該有些活生生的人物,他們完全不再按照舊的模式做戲,更不按舊的模式做人,再不像蘇三,受了那么大委屈,只能申訴,不許反抗,只許老老實實的蘇三,是給中國女人立規矩的,而真的好戲,是得帶著人打破人生的規矩。”
三爺所說的一切,猶如在他面前打開了一扇窗戶。
03
演講結束后,他去找三爺,拿出兩張戲票,邀請他去看自己的演出。
蔡元培,胡適和前清狀元張季直,甚至袁世凱大總統,新老權貴放下所有的政見共聚一堂,聽梅蘭芳的戲劇。
“驀亂里,春情難遣,甚良緣,把青春拋得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要因循靦腆。“他在臺上裊裊娜娜,唱腔千回百轉,長長的水袖幾次三番地遮住半邊臉,卻遮不住眼角眉梢流露的風情,活生生地表現出杜麗娘”思春長怕春歸早“的憂傷和無奈。
臺下的三爺,喉結上上下下,臉上似哭似笑。
這場戲之后,三爺給梅蘭芳寫了一份信,尊稱他為先生,坦承和所有的人一樣,不知該把他當男人還是女人,好像一鼓掌,就會泄露心里一個什么秘密一樣。
他稱贊梅蘭芳的表演:只有心里最干凈的人,才能把少女懷春的心情演得那么到家那么美。
鐘鳴鼎食的邱家,并不愿意三爺同戲子有什么交集,他上門找三爺時,老太太當著賓客面打岔:這位梅先生并不是那位唱戲的梅先生。
他掩飾著自己的失望,只是說自己想聽三爺說戲。
在同十三燕搭戲的時候,他微微挑起簾幕,搜尋者三爺的身影,讓十三燕都看出了端倪。
這一出《汾河灣》之后,三爺寫信:柳迎春苦等了丈夫十八年,怎么丈夫到了家門口,她反倒像個死人一樣,坐著一動不動呢?“
他迫不及待地走到正在用熱毛巾敷臉的十三燕面前,提出了改戲,要給柳迎春加身段,遭到了一再的推諉和拒絕。
可在第二天的演出中,當聽到那句“你的父嫌貧心太狠”時,他不再木呆呆地坐著,而是猛地抬起頭,側視著薛仁貴,頭隨著對方的回憶緩緩低下,目光悲切。到了那句“在破瓦寒窯暫安身”時,更是站了起來,欲語還休地望著一別經年的丈夫。
梅蘭芳這一改,更準確地表達了局中人的心緒起伏,也換來了滿場的掌聲。
面對十三燕對于人們對下九流的戲子朝三暮四的疑慮,他只是淡淡地說:戲好才是真的。他堅信,好戲是誰也擋不住的閃亮。
04
起初,他并不想和十三燕唱對臺戲,可是他不認可十三燕所能許他的“錦繡前程”,他應了。
正是這一應,讓三爺把滿包的公文紛紛揚揚撒了一地,傲然宣告:甭在背后嚼舌頭,我不跟你們玩了,我還就捧戲子去了。
在伯夷、叔齊像前,他們結義,三爺對他提出了戰勝十三燕,迎來自己的時代的期許。
十三燕和梅蘭芳的打擂的第一場。
“斗戲”乍始,梅蘭芳窩在一個小小的角落,一度一句詞也想不出來,而十三燕卻把“叫小番”的嘎調唱得出神入化。
第一場結束,梅蘭芳吸溜吸溜吃著面的當兒,表明了自己想唱《一縷麻》的意愿,過去一直怕不叫座而不敢演,“今兒輸了,我倒敢演了。”
在三爺的籌劃下,戲單貼滿了四九城,貼到了清華北大,宣告梅蘭芳頭一回演“新式悲劇”。
三爺說,梅郎和學生們一條心,學生們自然也應該和梅郎一條心。
第二場,華麗逆襲。
當巨幅的海報傾瀉而下,配上“大小姐為傻丈夫殉情”的噱頭,已然先聲奪人。而當梅蘭芳一襲紫色旗袍,長眉入鬢,慵懶地從榻上慢慢起身,便已驚艷了時光。
梅蘭芳換孝服上場,唱、念、做俱佳,把林小姐的悲哀和決心殉情表現哀婉淋漓。
臺上沖上了一群留同樣發型著同款衣服的女學生,為梅蘭芳獻花。全場觀眾自發地站了起來,掌聲雷動。
十三燕那邊,原本的滿座只剩下了六成,用馬三的話說,“倆四合院沒了”。馬三提出“斗戲“就此打住,可十三燕執意“輸了才更要唱”。
為了保住十三燕的身份,梅蘭芳提出第三場不唱了,他不想“自己的時代”建立在前輩的兵荒馬亂之上。可在“要臉還是要命”中,傲骨錚錚的十三燕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并告誡他“輸不丟人,怕才丟人”。
第三場,一個時代來臨。
梅蘭芳荷花鋤,從層層簾幕間緩緩而來,明眸皓齒,清清冷冷。
結尾處,梅蘭芳所扮演的林黛玉哀傷地注視著散落的花瓣被泥土掩埋。
“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泥陷溝渠。一朝春盡紅顏老,滑落人亡兩不知。”在暈染的背光的襯托下,他如明月皎皎,剎那間光芒萬丈。
而十三燕那邊,隨著馬三手里的茶壺向地上摜去,全場嘩然,觀眾紛紛離場。只有十三燕,面對著空無一人的坐席,仍然堅持唱完他的《定軍山》。
戲里戲外,不知十三燕唱的是自己,還是黃忠?而《葬花吟》卻如同在為十三燕送行。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一代宗師,一身傲骨,終于拗不過這個時代,終是深陷在溝渠之中。
梅蘭芳妝都沒來得及,就匆匆趕去看十三燕,“你穿著戲衣來到這世上,小心把衣服弄臟了,下回不可以啊”。
一老一少,相對掩面而泣。
一個時代謝幕了,一個時代來臨了。個種多少的慘痛和心酸,讓梅蘭芳事后不想再提,可“大大方方的提高伶人的地位”是十三燕的期望,也是梅蘭芳的。
05
梅蘭芳也曾被盛名所累,去美國之前,梅蘭芳躊躇不定,怕“萬一敗了”。三爺甚至為了這個,上門去求孟小冬勸說他去美國。
可在燕春樓孟小冬請客的時候,梅蘭芳在那里見到朱慧芳,當年紅透了的角在喧鬧嘈雜的環境里艱難地唱著蘇三。雖然梅蘭芳的心愿不過是能和孟小冬看一場電影,雖然他不想去救祝老板的場,他很想犯回渾,薄薄的紙枷鎖雖然只是紙做的,“不用丁點兒力氣就能撕開”,卻拘禁了幾代人。
而今,梅蘭芳既然戴上了它,就一天也不能撕破。
他哀求三爺“就一天”,可三爺颯颯轉身,走了。
面對那個因迷戀他而刺殺孟小冬的劉錫長,他警醒,“我原來以為我唱戲,就是給大伙一個樂子”,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影響這么多人。 而那個人,槍聲響了,就那么在他面前倒下。
那個與自己心靈相通的孟小冬,為了成就他的孤單,還是無奈卻倔強地走了。
無邊的暗夜里,他就那么站著,看著她遠去的背影,良久。
一口一口喝著粥,淚水在他臉上無聲地滑落。
他一直想要撕破的紙枷鎖,原來一直都戴在他身上,而他,背負這如許的期盼,卻不能撕破這紙枷鎖。
對于往日,他所能做的,就是平靜卻堅決地拒絕再唱《梅龍鎮》。
沒有她所扮演的風流倜儻的正德皇帝,他又怎肯再演千嬌百媚的李鳳姐?游龍已去,驚鳳何存?
說到永遠都不唱這出戲時,他還是失態了。
06
1930年,他終于把京劇——這種在美國人眼里陌生的戲劇形式帶到了大洋彼岸。經濟的大蕭條,紐約時報的叫倒好,他應該擔心演出是否能在這樣的背景下成功,卻未曾預料地得知了刺殺的真相。那一刻,他第一次同自己所敬重的三爺發生了爭執。
演出前,他又一次拿出大伯留下的那封信,千忍萬忍,他戴著自己的紙枷鎖,不回頭,逆光走上了美國的舞臺。
該叫好的地方,臺下鴉雀無聲,有人起身離席,因為這是個“自由的國度“。
京劇優雅的沉悶,美國觀眾真的欣賞不了?
漫天的雪花,三爺的那句“你的時代到了“,刺客劉錫長緩緩倒下……這些鏡頭,在三爺的記憶里回蕩,也在梅蘭芳心頭涌現。
他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美國觀眾的歡呼幾乎掀翻了房頂,梅蘭芳謝幕八九次,他們仍不肯罷休。
他不能認可三爺“對觀眾不能慣著“的理論,又一次站在臺上,深深地,鞠了一躬又一躬。
冷冷的冬夜,踩著一地的落雪,他腦海中想起了孟小冬留下的最后的信。
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歲月空惆悵。
07
1937年,日軍侵入北平。
他們相信“只有征服了梅蘭芳,才能征服中國人“。梅蘭芳一輩子最怕的就是不能唱戲,可這一天還是來了。他向觀眾道了別,打算離開。可三爺那句”別把戲荒了“的嘶喊卻在他內心的曠野里回蕩。
在開往上海的火車上,他嘗了一口小兒女手中的糖葫蘆,想留住北平的味道。
為了不讓座兒看到一個被弄臟的梅蘭芳,他斷然拒絕了日本人的邀請。或許,在臺上,他只是一個“裝腔作勢的臭女人“;可在臺下,他是一個鐵骨錚錚的真男兒。
日本人散步的消息漫天飛,試圖營造梅蘭芳為日本占領南京而慶功的假象,他去打了傷寒針,他蓄起來胡須,就那么出現在記者招待會上,當眾暈倒在地。
他病倒在床上,三爺來了。“因為活得真,戲里才能真“,三爺曾經不讓他打繡花腿,逼他離開了心愛的女人。
可此刻,三爺終于懂他了,他不過只想做個凡人。
三爺踏雪而去。在夢里,大伯卻又來看他了,帶著紙枷鎖,卻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