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兄長約翰于三年前的元月去世至今,我以為我已經(jīng)能漸漸從這傷痛中恢復(fù)過來。在這愉快的春日,讓我感到難過的一切似乎正跟凍土一樣地消融,而我蟄居已久的生機開始延伸。整個白天我忙碌于揮舞借自友鄰的斧頭砍伐一些箭矢似的、高聳入云而年幼的白松,用來建蓋我在瓦爾登湖畔的木屋。我計劃在此離群索居,獨自生活一段時間。
是的,整個白天。整個白天我都讓自己忙碌地不得停下來。忙是一件好事,因為,人一忙起來,就會淹沒在每天沒完沒了的麻煩事里,但你至少還搞得懂那是什么麻煩。忙碌會趕走痛苦,使你忘記悔恨。每天重復(fù)機械式的動作,那樣的生活可以讓人活得比較安全,至少是一種拖延戰(zhàn)術(shù)。很有效,不過,唉,卻也是暫時的。早晚那些嘈雜的聲音會消失,一切散去,而你回到家,面對著空蕩蕩的房間,面對著凌亂的床鋪,面對沒有他的世界。
于是我開始不回我在康科德鎮(zhèn)的家了。白天過去,夜晚降臨,我便在未完成的木屋邊掛上吊床,偶爾生一堆火,但大多數(shù)時候火都不生,好讓我躺在吊床上時,仰頭就能看見那漫天的夢幻星辰。夜晚的瓦爾登湖安靜極了,卻不是那種死寂的安靜,而是充滿生機的安靜。在這里我更能靜下心來去思考一些東西,這也是我不回去康科德鎮(zhèn)的原因。如今的康科德鎮(zhèn)日益喧囂,自從兩年前的夏天通了火車,那里的生活就開始變得太過倉促。人們認(rèn)為這國家有必要興辦商業(yè),出口冰塊,借助電線交談,以及乘坐時速三十英里的交通工具,他們對此深信不疑;但至于我們應(yīng)該活得像狒狒,還是像人類,大家反倒不確定了。沒有信念的支撐,人終究只能做出只顧眼前利益的事情,人們追逐奢侈和舒適。
絕大多數(shù)奢侈品,以及許多所謂的生活的舒適,非但是多余的,而且還會妨礙人類的提升。說到奢侈和舒適,最聰明的人往往過著比窮人還要簡單和儉樸的生活。無論在中國、印度、波斯還是希臘,古代的哲學(xué)家都是身外財物比誰都少、內(nèi)心財富比誰都多的人。煩憂少數(shù)來自外界,多半源于自己。欲壑難填,追逐太多,把執(zhí)拗當(dāng)執(zhí)著,把遐想當(dāng)現(xiàn)實,時間長了,自然身心俱疲;心態(tài)難平,浮躁太甚,總想一口吃成胖子,過分追求速度效率,終是欲速而不達;生理難調(diào),生活太雜,不拒百色煙火,不敵百般誘惑。
所以我要在這瓦爾登湖畔建蓋木屋離群索居。我寧愿獨自走我的路,或者可以的話,和宇宙的建設(shè)者結(jié)伴同行,也不愿混在盛裝打扮的人群中招搖過市;我不愿生活在這躁動不安的、神經(jīng)兮兮的、熱鬧喧囂的、雞零狗碎的19世紀(jì),我寧可站著或者坐著思考,任由它悄然流逝。
每個月都有幾次,愛默生會來湖邊看我,帶上兩瓶自家的釀酒。他當(dāng)然有權(quán)利來看我,除卻這塊地就是他為了讓我能住在這里而買下來的之外,他也是我的校友,摯友,以及恩師。在我獨居的這段時間內(nèi),我會樂意接見的人有三位,除了愛默生,另兩位中的艾倫是能來不想來,而約翰是想來來不了了。
愛默生是懂我的,還記得我剛來瓦爾登湖畔沒多久的時候他來看我,他跟我說:“我明白你要在這里一個人住的原因是什么。哪是因為你說的那些愚蠢的大道理,可憐的人兒,而是你有太多的悲傷需要撫平了。你需要安靜的環(huán)境,以便完成一部構(gòu)思已久的、悼念你亡兄約翰的作品。你需要躲那個姑娘, 縱然她已經(jīng)嫁為人妻,要躲你都來不及了??晌沂抢斫饽愕模乙擦w慕你可以這樣做,在我兒子沃爾多死之后,我也多次想一個人躲到遠遠的地方,然而我卻沒有你那樣的勇氣,我被世俗束縛住了。可是亨利,我希望你能在這里盡快恢復(fù)過來,你終究要放下過去,不要被過去束縛住自由。我過去一向憂慮過分,似乎對注定要失去的總不肯放手,這抓緊不放無疑是對愛的扼殺,這愛就像一只小貓不能抓得過緊,或是一朵花,握得太牢它就會萎謝。任它而去,任其自然,給它自由,也給自己以自由?!?/p>
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但回憶那么兇,思念那么濃。和約翰一起長大的日子,一起在康城教書的日子,和約翰,和艾倫,我們?nèi)齻€人一起散步,在河上劃船,登山觀風(fēng)景,去森林探險,還有那棵刻下我們?nèi)嗣值臉洌@些記憶刻在了我的思緒深處。是坐在五月的槐樹下對酒,也是在夏日的風(fēng)里閑聊。能夠有大口喝醉燒酒的日子,能夠壯烈、酩酊。能夠在中午,在鐘表滴答的窗幔后面,想一些瑣碎的心事。能夠認(rèn)真地久久地難為情。能夠三個人散步,坐到漆綠的椅子上,合一會眼睛。能夠舒舒服服地嘆息,回憶愉快和不愉快的往事,忘記煙灰彈落在什么地方。
記憶永遠看起來比現(xiàn)實珍貴。記憶會被稱作“人生的財富”,現(xiàn)實不會。記憶作為死去的現(xiàn)實,被我們完全占有,我們可以調(diào)動情感和想象,重新組織它。對時光流逝的傷懷,加重了美化或丑化、修飾或扭曲的效果。這是為什么,將“年輕”壓上歲月的砝碼,放入一生的維度,會顯得更有份量。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參合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我想我會好起來的,當(dāng)木屋建起,我收拾行囊搬進去后。我甚至定好了日期,我想在七月四日國慶節(jié)的時候搬進去,一個人想在這之前把木屋建起來并不容易,這段日子我要加緊了。愛默生說得對,也許很多成長和改變真的都是在生命內(nèi)部完成的,自身的修正和前進才能通向圓滿,那些孤獨的蛻變,那些深處的憂傷和喜悅都是一個必需的過程。所以我期待著在這寧靜的瓦爾登湖畔的生活時光,它或許就是我孤獨的成長和蛻變的過程。
可是愛默生你不知道的是,我愛他們啊。生命改變很快,生活瞬間改變,你只是坐下來吃飯,而你熟知的生活就結(jié)束了,我們尚在生命途中卻要面對死亡。我愛他們,再多一天也不夠。
P.S.寫這篇故事的寓意,是為了介紹《瓦爾登湖》這本書和梭羅搬進瓦爾登湖畔之前的背景及梭羅身上發(fā)生的一些事情。寫得倉促且有些個人主觀主義, 還請客觀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