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閑來無事,同往常一般周六日回個電話給父母,也許是剛吃完飯又或者在此之前跑了幾圈,心情很舒暢。我去打電話的時候,也很開心,甚至雀躍。
然而,和父母的小群里打群播電話,沒有一個人接應。我心里的雀躍戛然而止,生出疑問,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都不接我的電話?
我以為這只是偶然情況,便一個接一個地打給父親,然后是母親。父親接了視頻電話,看見我的臉沒有一絲笑逐顏開,只有近乎沉默的冷靜,我不知緣由,開玩笑道,“怎么啦?我給你們打群電話都不接?”
父親依然不笑,神情也沒有放松,手機屏幕的另一方里他坐在一張幾乎看不見的桌子上,似乎周圍還有人,但是又什么都沒有漏出來,只能看見父親的臉,他似乎刻意地只對準他自己。
他以一種審慎又平靜卻不乏沉重的嗓音說,“晚上七八點的時候記得給我打個電話,有些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說?!?/p>
我聽到這個,想的是不會是什么關乎我命運前途的事情吧,便答應了。我興致勃勃在備忘錄上記下:今天晚上七八點給父親打電話。
我又給母親打電話,母親很果斷的拒絕,我發消息說,“好吧”,然后又配了一個遺憾的表情包。未幾,母親又打過電話來。我當時見她不接,便以為她在忙工作,收拾了東西回宿舍。誰料她又打過電話來,一連打了兩個,卻又自己掛斷。直至我打電話過去,她才接了。
我后來想,她一定是很猶豫要不要告知我真想。她接了視頻電話,我看見她的臉皺得像苦樹皮,也像苦瓜一條條捋不直的紋路。我打趣她,“你怎么臉這么皺?”她沉默不語,我注意到她頭頂上的篷布,是白色塑料布下覆蓋著綠色的布披。手機里景象換成了??吭谂癫枷碌囊环介L條條四方形的紅漆色棺材。農村的下葬就是將棺材??吭诤喴状畛傻男∨锢?。那一瞬間,我喪失了所有的情緒,甚至不知該作何反應,就像是意料之中,卻仍在意料之外。
母親說出了答案,“你姥姥死了。”是的,姥姥死了。她死在七十五歲,比她的母親和姥姥都要活得久一點,但是對于現在的人來說又著實不算長壽。
我和母親相顧無言,這種情緒的喪失以及不知如何反應的呆楞感同十年前奶奶死得時候有點像,那時我還能做出反應,說她死了我很悲傷,現在卻只能做到和母親想對著,不能說話,只能拉著耳機線有放開,片刻后又紅了眼睛,眼眶充斥淚水沒有滴下來。
母親道,“先掛了吧,晚點我們再說。”掛了電話,母親仿佛為了安慰我,發了消息來,“晚點再聊。”
我收拾東西回了宿舍,坐在床上淚珠就忍不住的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喘不過來,鼻涕總也無法用紙巾止住。宿舍其他人同我說話,我也情緒低迷,無法健談自如。
我抱著紙巾,藏在一角,我很難受,難受得無法正常呼吸。我想了很多,想她的生平,她的一切,最后想到我給她的承諾。
我小的時候說我要上大學,要開車到她住的村子里去看她。
后來,我果然去讀了一本大學,在她活著的時候學會了開車拿了駕照。但是,沒有開著車去見她、接她,帶她回我們家的房子里。
我還記得前幾個月,我還同她說,我以后會讀博士,會讓她看我的博士錄取通知書,讓她看我以后的對象長什么樣……,這一切,她都看不到了,即便她說她會等著看的,但是現實還是無情地奪走了她的生命,沒有顧及她的意愿。我是真的知道她還是很想活著,但她的去世現在來看一切都是早有預兆。
她已經大大小小生了很多次病,集中在這一兩年里,之前喘不上氣去了省會的醫院里住了一段時間,后來又回了市里的醫院,做手術的醫生說還好直接連夜送了省會的醫院,否則再遲一會兒人就沒命了。我們都慶幸她還能活著,她躺在醫院里同很多人多說過,她還想活著,活五六年。我們都希望如此,她真的能活五六年甚至于更久。
姥姥年輕的時候很苦,為了討饑荒,和許多老鄉跑到內蒙,并且在那里找了男人結婚。內蒙沒有多繁華,但至少餓不死,也凍不死。姥姥年輕的時候嫁在內蒙的村子里,有白面吃,冬天就用羊糞燒爐子取暖。后來帶著小時候的媽媽輾轉離開內蒙坐上車站回了家鄉。姥姥經歷過新中國成立、農業合作社、人民公社、農民分產承包到戶、改革開放等等一系列歷史節點,姥姥的手和腳很大,少年、中年時期都在地里勞作,拉扯了四個弟弟成家立業、結婚生子。
改革開放后,日子越來越好。她的獨女嫁了人家,日子過得好些,買了車房,在城市定居下來。每到逢年過節,母親就帶著我和爸爸回村里看姥姥,捎米捎面,東西送得多,有什么好吃的也第一時間想著她。她的幾個弟弟也時常帶東西物件來看她。她卻總是包著藍布頭巾在家門口賣自己種的李子,我吃過的,是又大又甜的李子,皮薄肉厚、汁水豐沛。
姥姥住在村子的小巷子里,融入了這里,她的本家是走幾里路的另一個村,這里有她嫁的另一個男人。姥姥年輕的時候因為二婚也受過人閑言,不過她勤快、有本事,能做成許多事情來,積年累月,她也得到了別人的尊敬。她的女婿很能干,女婿的家庭也好,所以她在村里也變得受人羨慕。
母親很孝順,我們總會把她接回城里,逢年過節一定要帶她下館子、吃頓好吃的。一兩年前,我把之前的因為內存小不用的華為手機給她,她年紀大了,不慣用智能機,喜歡老年機,但是媽媽想和她視頻聊天,所以她開始學,我就拿這個機子教她,村里的老人婦女見她用華為想用自己的手機換,她心里賊精,沒答應后來還和我們說笑這件事。不久前,我們家買了榴蓮,給她送去半個,農村老人大都沒吃過,也沒見過,送過去的時候,我還教她怎么吃,她饒有興趣盯著榴蓮。我想她一定很開心,吃榴蓮這件事于她來說是個新奇事物,更像是與從前苦難的明顯區分。
我知道她是很樂于看到新的東西,嘗到好的玩意兒。所以才會在病床前,和那么多人說她不想死,還想活久一點。畢竟,她還想讓我兌現承諾,看看博士錄取通知書是什么樣子。
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如果非要聚焦她的婚姻來評判,這是有失偏頗的。她是愛我的姥姥,生育母親的人。她的性格帶著一點點強勢,不然也無法青少年的時候經歷了老姥姥死亡、拉扯四個弟弟長大。在母親對她的描述里,她們的母女關系偶爾是挑釁的但因為都是足夠明智的人,大部分時候她們是溫情的——彼此牽掛、彼此想念。小時候,姥姥做得飯很好吃,每次去姥姥家,每個盤子里的菜都逃脫不了我的魔掌。后來她年紀大了,做法的咸甜掌握不好,我打趣她說,“你現在做飯不如我媽媽好吃了?!蹦赣H在旁邊笑得得意,而她坦然一笑,“要比我做得難吃還行嗎?”這么一想,正是這個道理。
姥姥是個農村女人,她不識字,但是會唱樣板戲,她說年輕的時候經常看,不識字也會唱嘞!她的小屋子里總是貼著毛爺爺的海報,過年過節還會貼攤子上買的國家領導人的巨幅海報。她說話的時候,偶爾會提起毛爺爺。我問她毛爺爺去世的時候她哭了沒,她說哭了。姥姥很崇拜毛爺爺,像如今大多數的農村老人一樣。我總會從她們的口中窺見一段我未曾經歷過的歷史。
姥姥總會和我提起從前的事情,我也樂于聽她說,就當收集歷史資料。她講她的爺爺、奶奶,講太姥姥。不過她很少提過太姥爺,不太懂,也不明白,后來也沒有生出心思問太多。我也許和媽媽遺傳了她的執拗,所以和她也會偶爾爭吵,但是依然會彼此掛念,希望對方過得很好。她每次打來電話,總會問問我的情況,有一次我同她因為某件小事吵了,不過很快她打來電話問我,我又去找她說話,如此往復。
她死了,是心臟血管堵了死的。最近她新搬了住所,去了村里很寬敞明亮的大屋子。本來一切生活都會走向更好,結果本來顯示已經好轉的她,在一個夜晚突然離世。姥姥是這周去世的,走得時候我不知道,母親父親幾天后才告訴我。
我寫了則篇文章,若說祭文是不夠格的,便當作紀念和哀思吧,許多年以后,也許我看到這篇文章,就想起她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