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絕佳。
無論從哪種角度,前四部中這一部都稱得上是最好的一本。情節安排、人物形象、環境塑造,以及草蛇灰線的層層布局和連綿糾纏的核心謎團,冶文彪的書寫漸至佳境。
應該說這是一部由人物串起來的小說。在之前的小說中,冶文彪為了湊滿《清明上河圖》中的824個人物,很多時候不得不拉開一條又一條情節鏈,使得人物趨向單一化、面具化。但這一部,情節的離奇曲折退居二線,取而代之的是各色各樣人物的種種動態。
“作絕”張用的形象其實是符合一般認知當中的所謂“名偵探”的。即,智商超群、能力奇強,但作風狂放、與常人明顯不同的形象。這種類型化的形象塑造,一方面是因為迥異的形象確實令人印象深刻,可以使作品具有突出的特點;另一方面,也是方便寫作者推動情節發展:偵探推理小說中的經典推理和判斷由此可以直指最大的理想化,而不必顧忌客觀性因素的制約。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是,第二部中“牙絕”馮賽猜出一樁樁怪事需要非常嚴苛的證據組合,并且這樣的組合需要明顯到一定程度(能夠被整個呈現在小說的較為淺表層次);第三部中,“斗絕”梁興面對自身危機,也不得不多方求助、仔細打探;而“作絕”張用,則可以輕輕松松憑才智一力揭開謎題,甚至可以用推測來驗證證據的出現,這就使得寫作本身變得輕松而自由。
換言之,作為核心的超高智商人物、離奇詭異的故事、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謎底,三者之間是相輔相成的關系。
正是在這樣的關系組合下,第一個案子“青篇·蘿卜案”呈現出了極高的藝術水準。張用在結尾部分關于“鬼”的論述堪稱經典。“頓丘九虎”中的幾位老實人在災難之下陰差陽錯犯下殺人罪過,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渠道。害怕案發的“鬼”經歷環境、性格和命運的醞釀,逐漸發酵成“忿恨之鬼”“懶惰之鬼”“暴虐之鬼”……最終因為江四的意外身亡和柳七的一時怨懟,演變成了一場你死我活的大殺戮。人不如鬼,鬼又還是人。這樣的結構很容易讓人想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經典小說《無人生還》,十個人在島上因為各種原因全都死去,成為無人能解的懸案。冶文彪應該是對此有所借鑒和超越,因此在處理人物的結局的時候,安排了兩組的小循環(即殺人后自殺),但又巧妙完成了錯位,對“為何自殺”的動機進行了不同的分析,所以在讀者理解層面并不會感到厭煩和重復。
“皂篇·艮岳案”應該說是目前為止寫得最好的案件。在偵探推理小說中,有一種類型叫做“倒敘推理”,具體寫作手法就是從犯人的角度來寫偵探如何破案。讀者一開始就知道是誰,或者說很明顯只能是誰,犯下了罪案。因此在小說的進程中,雖然理智上會希望偵探能推理出真相,但還是會在情感上忍不住站在罪犯的一邊。這一推理類型因此往往具備非常強的情緒感染力。毫無疑問,“皂篇·艮岳案”有倒敘推理的影子,但冶文彪對這一類型進行了改造,使之成為“半倒敘推理”:
一般的結構應該是,交代了殺人動機——案發,人死——偵探看破;而“皂篇·艮岳案”中的結構是:交代殺人動機——案發,人死——偵探看破——發現與動機不符——重新揭示過程——解決最終矛盾。艮岳中的所有人相互暗算,都心生殺念。讀者的第一層期待視野是,這些人到最后死沒死?情節發展中,作者交代了他們的最終命運,都死了。于是讀者產生第二層期待視野,“作絕”張用如何看破真相。事實上張用也看破了,按照之前的案子和一般理解,基本也就到這里結束了。但故事峰回路轉,張用通過對好友李度心理的分析,揭示了一個事實,就是雖然這些人都死于謀殺,但之前曾經已經冰釋前嫌——這就構成了對期待視野的逆向遇挫:明明都已經和好如初,為什么又都死了呢?于是作者重新回撥時間線,解開了謎團。隨之構成了對期待視野的第二次逆向遇挫:最終兇手雖然是一致的,但是之前幾組想相互殺掉對方的陰謀卻已經瓦解,起初的正向順應原來其實也是遇挫。換言之,除了最終結局里的唯一兇手,讀者其他的其實什么也沒有猜到。而黃富貴師徒、云野逸師徒的和好如初與白崗最終陰差陽錯的選擇,則又構成了一組令人唏噓的悲劇對比。致此,整個案件在峰回路轉之后最終結束。
應該說,種種人物在面對變幻的世界時所不得不做出的選擇,根源還是和自身的價值判斷有關的。就好像龐氏一直認為是皇帝殺了她兒子,但最終她意識到其實是自己想要拋棄這個久病成拖累的兒子。北宋末年的風花雪月、富貴繁榮組合了一個恣肆的時代,而每個人看似的迫不得已,都不過是內心深處無言自我的放大與審視。從這個層面,冶文彪完成了對時代的批判,也同時完成了對個體的拷問和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