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小言,純屬虛構
chapter8 無怨(1)
城中的積雪漸次化盡,空氣陡然又重了幾分,新熨過的制服穿在身上,一會兒工夫就覺得泛潮。沿著山路向上,皬山峰頂卻遙見積雪皚皚,到了半山,草木上亦見得殘雪如花。皬山這里恐怕有兩年沒來過了,蔡廷初算了算,他上一回來還是春天,山上的杏花剛開,山坳里一叢叢的柔白輕粉,仿佛丹青妙手著意點染,叫人身在其中,不覺動了詩興,可枯索許久也難有所得,前人一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便道盡了。想想昔日弱冠年紀,但凡有人命題,不拘好壞,或詩或詞,總能湊出一首交差,如今真是……案牘豈止是勞形,根本是壞人心性。他心下自嘲,車已經進了園子,一個年輕上尉迎上來替他開了車門:
“鈞座,校長在酌雪小筑等您。”
酌雪小筑的軒閣前后都植了紅梅,此時胭脂琉璃猶自冷艷妖嬈,蔡廷初雖有心玩賞,卻不肯耽擱,匆匆一瞥便邁進堂來,卻見左手的明間里臨窗擺著一張闊大的書案,庭院中的老梅欹枝橫斜,幾乎探進窗來,一個素衣麗人正立在窗下,往一張四尺宣上點染梅花,書案旁的男子一身將官常服,手里拈著墨條在硯中緩緩旋動,見他進來,微一頷首,卻并沒有說話,正是昔年拋了參謀總長的權柄,潛心去整頓軍事學校的虞浩霆。
蔡廷初見狀,不由笑道:“夫人好興致。”
那作畫的女子點完了一朵花苞,方才擱筆,抬起頭來嫣然一笑,“我剛才已經叫人溫了酒,你們有事,且到外頭去說——這個時候,小酌兩杯,賞賞梅花還有點趣。”說著,從丈夫手里接過了墨條。
虞浩霆對蔡廷初笑道:“幸虧你來了,要不然,我這差事還交不了呢——這已經是第三張了,還嫌不好。”
虞夫人面上一紅,卻不理會丈夫調笑,只吩咐婢女安排酒饌。不多時,檐下便安置妥當。雖是小酌,卻還是用銀骨炭燒了暖鍋,里頭菌菇冬筍、鮮魚肥藕皆取菊花鍋的材料,但霧氣蒸騰中卻不見白菊。近旁一樹龍游紅梅,被雪而開花事正盛,近四米的冠幅幾成一方小亭,幽香冷冽。兩人閑閑落座,虞浩霆取酒不飲,卻是沿著暖鍋邊緣徐徐點進湯里,“梅下若食菊花鍋,只怕白菊清氣沖了紅梅冷香,不過酒香卻是不怕的,你嘗嘗看。”說著,自己夾著一箸冬筍嘗了。
蔡廷初舉箸時卻是一嘆,感慨道:“當年宇內初定,我們眼見得校長拱手江山,人人扼腕;如今看來,我們這些人才是蠢人。人生一世,功名馀事,到頭來不過是高處不勝寒,但能對花酌酒——夫復何求?”說罷,端了盅酒朝虞浩霆一示意,便喝盡了。
“你這話我受不起。我也是個俗人,信的是‘丈夫處世兮立功名’,做不來五柳先生。‘功名’二字要拿得起,才放得下。”虞浩霆微微一笑,呷著酒道:“‘高處不勝寒’是貴人感慨,要到得高處,方知炎涼——冷是有的,架在火上烤也是有的。”
蔡廷初聽他調侃,莞爾道:“可偏偏說放得下的,大多拿不起;拿得起的,卻真真是放不下。”
兩人相視一笑,輕輕碰了一杯,蔡廷初再度開口,聲音微有些沉:“校長,昨晚我們扣了許蘭蓀……”他的話剛一出口,虞浩霆便擺了下手,“這是你的公務,不該來跟我說;更何況,這件事還牽涉到我。若你一定要問,我只有一句話:公事只能公辦。”
“呃……” 蔡廷初蹙了蹙眉,沉吟了一瞬,忽而笑道:“那我跟校長談私事。”
虞浩霆看了他一眼,輕笑著道:“你想讓紹珩去審許蘭蓀?”
蔡廷初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情報部的人不好升遷,立功受獎全靠大案,因此,許多人做事都有盡力把案子做大的慣性——說好聽的是慎重仔細,說難聽了就是“羅織”,這毛病明清廠衛就有,古今中外皆然。如今太平年景,更少了戰時的諸多顧及。許蘭蓀在虞家走動多年,照過面說過話的高官悍將多少總有一些,按程序交給下頭的人,縱然不敢拿虞家做耗,但勢必極盡攀扯之能事,一旦審起來,恐怕牽連太廣;可這案子如今剛開了頭,若蔡廷初直接交給親信之人過問,未免顯得刻意,反而叫人生疑。虞紹珩是新人,這案子的線索是他牽出來的,又和許蘭蓀熟識,讓他來辦算是題中之義,只不過……
虞浩霆見他默然不語,便道:“你還是不想讓他留在你那兒?”
蔡廷初苦笑:“……校長,那時候我進情報部,第一個案子,就殺了當年在定新睡我上鋪的同窗。”
兩個人都好一陣子沒有說話,默默夾菜啜酒,良久,虞浩霆才道:“廷初,你那時候為什么要去情報部?”
蔡廷初抬眼望了望枝頭的梅花,仿佛有些唏噓,“那時候我從侍從室出來,下到我父親軍中去當連副,原想著從低做起,自己拼一份功名出來;誰知待了半年,戰場沒上過就被‘提拔’到了團部當參謀——我這才知道,有我父親在,哪個長官也不肯把我放到戰場上去,我這輩子也就是不疼不癢熬個少將參議罷了。我就想,一定得到我父親伸不了手的地方去。為這個,還惹得我父親好久不痛快,那時候,真是太年輕了……”
虞浩霆轉著手里的杯子,淡淡一笑:“你后悔?”
蔡廷初想了想,道:“……后悔過,可自己選的路,總要自己走完。”
虞浩霆起身踱到花樹下,“過來人的話,再好再對都是虛的;自己沒經歷過,總不會信服——他自己選的路,也只能他自己走完。”
房間里沒有窗,空氣是凝滯的,時間仿佛也停了。一盞黯淡的白熾燈無精打采地懸在天花板上,許蘭蓀雙手扶膝,木胎泥塑般坐在椅子里,桌上的飯菜紋絲未動。驚悚、恐懼、疑惑……紛雜的情緒在心中反復糾纏,他一時焦灼,一時又覺得解脫。
昨晚他原是應了華亭一家書局的約請去開講座,不想到了車站,卻被抽查行李的站務帶到了值班室,他疑竇方起,等在里頭的三個便衣就亮了身份,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自知抗拒無益,任由他們一針刺進靜脈,再醒來時便到了這里。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醒來后約摸過了半個鐘頭,即有人拖了電話進來叫他給家里報平安,只說已經到了華亭。電話那邊,蘇眉猶自叮囑他和人談天,即便來了興致也適可而止不要熬夜……雖則他人還在江寧,但聽著蘇眉的聲音,分明卻是千里之外了。
之后,有人給他送了飯菜,卻再沒有人同他說一句話。
他盯著桌上已經涼透的飯菜,只覺得自己這一生便也如面前萎頓的菜蔬一樣,到了剩水殘山音塵絕的一刻。
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這么多年了,這一刻,他也曾經設想過許多次,他也想方設法地掙扎和補救過,可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無論是粘于蛛網還是奮身投火,飛蛾終是一死。
他自覺心如冷灰,念及高堂白發又不免悲從中來,正焦灼難解之時,突然有人從外頭打開了房門,他悚然一驚,只見一個戎裝冷肅的年輕人神情沉郁地走了進來,手里還拿著一個牛皮紙的文件袋:“老師。”
“你……”許蘭蓀先是一怔,既而慘淡一笑,“你來審我?”
虞紹珩沒有答話,審視了一眼桌上的飯菜,道:“我叫人去熱一熱,您多少吃一點。”
許蘭蓀搖了搖頭,視線從他身上避開,“我沒有胃口,你也不要浪費時間了。”
虞紹珩喉頭動了動,眉睫低垂坐到了許蘭蓀對面,推過桌上的飯菜,又動手繞開了文件袋上的繩結,只是剛要抽出里頭的東西,手上的動作卻忍不住一僵,蹙著眉叫了一聲:“老師!”
許蘭蓀望著他,又是一笑,目光卻是異樣的溫和:“既是你來,等你的公務辦完了,我還有一件事求你,若能通融,我也……” 他忽然一陣痛笑,“若是二十年前沼陷泥潭之時,我能有死志,也不至有今日之恥。”
許蘭蓀自發感慨,可一字一句聽在虞紹珩耳中,卻愈發煩痛——他出口便是“二十年前”,可二十年前,許蘭蓀還不是虞家的西席,難道當年兩國尚在交兵之時,他就已然成了扶桑人的耳目?
虞紹珩心中諸多猜度,面上卻絲毫不肯露出,平抑著自己的心緒道:“老師不必多想,事情未必就壞到那個地步。”說著,從文件袋里抽一張照片推到許蘭蓀面前,待他看了一言,正要開口訊問,許蘭蓀卻不問自答:
“這女孩子是扶桑領館的一個秘書,叫栗山凜子,她是受命來給我做‘郵差’的,應該不是什么要緊的人。”
虞紹珩聽著,落在許蘭蓀身上的目光不由復雜起來。訊問的每一個環節:許蘭蓀認或不認,如何作答,他自己又該如何應對,他自己都事先理過,只是許蘭蓀如此坦白,多少有點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初初一談,他便發覺許蘭蓀完全沒有應付審訊的經驗,他不僅直指了凜子的身份,還要多提一句“應該不是什么要緊的人”,言外之意,就是他自己反比凜子“要緊”。這樣的言行態度,根本不像一個有二十年經驗的諜報人員。
“她這個‘郵差’替你遞過什么消息?”
許蘭蓀抿了抿唇,臉色有些發白,“去年,烏蘭格勘測出一處極大的稀土礦,他們想要礦石的測定數據。因為是在陵江大學的實驗室做的檢測,所以他們找到我。”
“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許蘭蓀愣了愣,卻見虞紹珩面上的神色靜如止水:“匡教授知道嗎?”
許蘭蓀這才反應過來他問話的深意,匡棹波是他早年留學時的師弟,如今是陵江大學化工系的主任,當年正是應了這位師弟的約請,他才回國執教。許蘭蓀一聽他提到匡棹波,忙道:“棹波和這件事沒關系,本來檢測就是我主持的,報告就在我那里。棹波……我的事他都不知道……”
“這個我們會調查。”虞紹珩淡淡打斷了他。
許蘭蓀只好道:“紹珩,我知道你們是蛛絲馬跡皆不肯放過,可是棹波確實……我辜負他太多,不能再叫他無辜受累;況且,他夫人和……”
“老師,我說了,我們會查。”虞紹珩語意一重,截斷了許蘭蓀的口不擇言:“這份報告,他們給您多少錢?”
許蘭蓀聞言,臉色更加慘淡:“七千美金。”
“七千美金?”虞紹珩忍不住低聲重復了一句,眼中的驚詫和鄙夷幾乎掩飾不住,卻不忍去譏刺許蘭蓀,只嘲諷地笑了笑:“他們真會做生意。”
許蘭蓀也木然笑了笑:“……我并不是為錢,這七千塊錢我匿了名字捐給陵江大學,做貧困學生助學金了。” 說罷,雙目一閉,對虞紹珩道:“你不必問了,我自己說吧。二十年前,我還在國外留學的時候,就為扶桑人做事了。”
虞紹珩聽了,眉頭一鎖,雖然方才從許蘭蓀的話里他已經猜到,但此時他親口說出來,還是叫他覺得難以接受。
“可我不是為了錢。”許蘭蓀悠悠一嘆,目光漸漸浩渺起來,“那時候,我比你現在也大不了幾歲,恐怕比你們這一代人還要多上幾分熱血。彼時國家內憂外困,所謂共和肇始,風氣一新不過曇花一現,旋即便是四海零落。我那時候在報紙上寫文章,罵過你父親,也罵過你外公……”他自失地一笑,鼻腔里竟有一絲酸熱,“我的同學里頭,還有人不惜蹈海自戕以警國人。我更是恃才自許,只覺得匡國扶民,舍我其誰?也就在那時候,我和一些扶桑同學時常在一起議論時事,總覺得又羨慕又不服氣。
從遜清算起,人家建海軍,我們建水師;人家殖產興業,我們實業救國;人家維新,我們也維新……到后來扶桑人還守著皇帝,我們卻已經共和了……可五十年下來,我們還是事事不如人!這個國家,沒有救了。”
虞紹珩聽到這里,赫然抓出了頭緒,“所以您覺得,不如把這個國家交給扶桑人來‘救’?可是——”他不可思議地看著許蘭蓀,“您是讀過孔孟的……”
“孔孟讀了兩千年,也讀不醒這百兆生民。”許蘭蓀嘆道:“那時候,我私心里品評,清兵入關,尚且出得來康乾盛世;若論仰慕華夏文明光華——就說讀孔孟,扶桑人難道不比滿洲人強嗎?恰巧當時有個扶桑同學邀我參加他們的一個史哲學社團,我就去了,替他們捉刀寫了不少文章投到國內外的報刊上——按如今的說法,皆是‘漢奸’論調。
后來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個學生社團——”
“到你父親廓清宇內,棹波邀我一同回國主持實驗室。”許蘭蓀茫然喝了一口已冷掉多時的殘茶,遲疑著說:“我回來既想要為國家做點事情,也是想要避開他們,可是……”他忽然住了口,摩挲著手里的茶杯,停了片刻,才道:“當時國內肅奸搞得很厲害,我怕之前的事叫人翻出把柄,處處謹慎小心;恰好令尊為子延師,依我的脾性,原是不肯交接侯門的,可那時候我私心里想,若是做了你家的西席,不僅吾身可安,那些扶桑人多半也不敢再跟我聯系。沒想到,這一步卻更錯了。”
虞紹珩聽著,心下更是惜嘆,許蘭蓀空自學養深厚,卻絲毫不解世情人心。他若不來虞家或許還好,他既成了虞家的座上客,于別有用心的人而言就更是奇貨可居了,可如今再說這些,也只是徒勞,“……他們很快就找上您了吧?”
許蘭蓀頹然點頭,“是一個到陵江大學來訪問的教授,我留學是便認識。如果我不跟他們合作,之前我……許家書香世代,我尚有祖父、老母在堂,我不能叫許氏一門為我蒙羞,”他凄然一笑,“我也動過死念,可那時候到底年輕,不甘心。千古艱難唯一死,書生的節操——有顏魯公,也有錢謙益。我是一步錯,步步……都錯上加錯。”
“您當時就應該告訴我父親。”
“交淺何敢言深?”許蘭蓀搖頭,既而提著精神道:“不過,你也不必太擔心。我同令尊相交,并不涉及軍政事務,更何況你父親卸職參謀總長之后,也不愿過問廟堂之事。”
“我家里的事,他們都問過您什么?”
許蘭蓀想了想,蹙眉道:“起初也沒什么,后來問過一些你家中親眷或者軍政僚屬來往的閑事。雖然他們問得仔細,但我只是偶爾看見誰到你家里來,至于他們同你父親母親談什么,我是不能知道的。” 他極力回想著,又道:“其實有些人我也不認得,他們有時候會取了照片叫我認。”
虞紹珩心中一凜,追問道:“為什么?他們叫您認過誰?”
“我不知道,也不敢打聽。”許蘭蓀惶惑道:“一共也不過四五回。”
“最近一次呢?”
“最近一次,也是前年的事了。”許蘭蓀回憶著說:“……那人肩章上有兩顆星的,應該是個中將,找你父親找得很急,臉色也不大好,年紀……應該比你父親大。我同他們說了,他們后來找了照片給我認。”他剛說完,就見虞紹珩迅速站起身,來開門跟外面的人低聲說了幾句,復又轉回來坐下,卻沒有再追問這件事,反而閑話一般問道:“老師,您和栗山凜子見面都是在文廟街的萬卷堂吧?”見許蘭蓀點頭,又問:“那菊乃井那次呢?”
“就是那份稀土礦的報告,他們有些技術問題要核問,才約我去的那里。”許蘭蓀言畢,忽然沉思著道:“我們在萬卷堂并不直接見面,只是用那里的書架聯絡消息,你們既然早就知道,為什么不早一點抓我?”他說著,言語之中竟似有些激憤。
“您去做這樣的事,為什么還要用自己的名字在那兒買書呢?”
許蘭蓀一愣,“我到書店去,向來都買書的,如今這些賣舊書的小書店越發經營得不易……”
虞紹珩一邊引著許蘭蓀盡量回想從前在虞家打探的事情,一邊喟然暗嘆:從來都只聽說“賊不走空”的,許蘭蓀卻是書生本色,一間舊書店營生艱難他尚且念念不忘,卻渾然不知自己三言兩語之間的“閑事”可能會葬送掉什么。一時外頭有人敲門,他起身接進來一個檔案袋,從里頭取出一疊照片,讓許蘭蓀去找哪幾個是扶桑人叫他辨認過的。
一場詢問持續了四個多鐘頭仍不見停,許蘭蓀神思困頓中發覺虞紹珩的問題有些似是之前已答過的,思量著道:“紹珩,你放心,我料到過有這一天,你問我的事,我不會有隱瞞。”他此刻面容憔悴,眼中血絲亦清晰可見,可越到了人身疲體乏,精神不濟的時候,才越容易問出實話,因此虞紹珩雖然心中有所不忍,但面上仍是靜如止水:
“老師,我得按程序做事。” 許蘭蓀只好點了點頭,勉力振作精神應對他的訊問。
又問了約摸兩個鐘點,虞紹珩將詢問記錄給許蘭蓀一頁頁看過簽字,說了句“您休息一會兒吧”,才終于辭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