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小言,純屬虛構
chapter4 索酒(2)
豐腴粉白的漬魚點綴著小小一枝赤紅楓葉,蜜色的酒清甜醇厚,初入口時不覺,等一壺喝盡了,那愜意的微醺才不知不覺地發散出來。
“你為什么要到那樣的部門去呢?說實在的,從我個人的角度說,我很不喜歡官房調查室那些人,他們不像軍人,沒有榮譽感。” 井川端著酒杯抱怨道:“還總找自己人的麻煩——審查,沒完沒了的審查,而且總是不會告訴你真話。他們告訴你審查結束了,但十有八九是說謊。聽說有個駐歐洲的武官頭腦發熱帶了個紅頭發太太回來,被革職審查了兩年——連他太太的狗也被調查過。你們也是這樣的嗎?”
虞紹珩笑道:“據我所知,我們還沒有調查過狗。不過作為朋友我得提醒你,最好不要讓官房調查室的人開你的檔案。因為即便這一次對你的審查沒有問題,也會影響你以后的升職,而且下一次出了事,你會先被篩出來調查。”
“混蛋。”井川低聲咒罵了一句,凜子卻直直望著虞紹珩,明亮的眼眸中充滿熱切的好奇:
“那么,紹珩君,你也像小說里寫的神秘人物一樣,有偽裝成打火機的手槍嗎?”
虞紹珩靜靜呷了口酒,從衣袋里摸出一個銀光锃亮的火機推到凜子面前,慎重地望著她,凜子瞪大眼睛看了看面前的火機,又看了看虞紹珩,將信將疑地拿在手里仔細把玩。
不過是個普通的火機,這公子哥兒當她個是無知女孩嗎?凜子心里暗笑,帶著一臉興奮而又疑惑的神情,小心地按開了火機,端詳片刻,蹙著眉頭輕聲道:“看起來……好像沒有什么不一樣啊?” 井川哈哈大笑,搶在手里“咔”地打出一簇小火苗來,“凜子,你太天真啦!”
凜子適時地讓兩團霞色在臉頰上暈開,溫柔的眼波里有羞澀嬌嗔,虞紹珩淡笑地看著她端起酒杯,像是要用這一雙秋波來下酒,“女孩子太容易相信別人可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男朋友。”
凜子面上的霞色更濃,她剛要開口,井川已搶道:“最近有個商人的兒子在追求凜子呢,嗯,可以讓紹珩替你調查一下,看看他究竟是不是個可靠的男人。”
凜子紅著臉道:“你們男人喝酒的時候總喜歡拿女孩子來打趣,未免不夠紳士吧!”
虞紹珩笑道:“凜子小姐喜歡紳士嗎?”
話題坦然地落在自己身上,凜子覺得自己的舌尖已經隱約觸到勝利的果實了,可惜她現在是個溫柔天真的女孩子,誘惑必須迂回,不著痕跡,她綻出一個活潑的笑容:“女人都喜歡紳士啊,就像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是個淑女。”
虞紹珩輕輕嘆了口氣:“那樣的話,這個世界可就太無趣了。” 井川笑著附和:“是啊,如果朋友的妻子都是淑女,我拜訪朋友的興趣一定會少很多。”
凜子俯著身子掩唇而笑,“不知道紹珩君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呢?”
“我喜歡——”他語意一頓,仿佛經過了一瞬間的思索:“頸部線條優美的女孩子。”
凜子嘟了嘟嘴:“紹珩君的答案太敷衍了。”
虞紹珩動箸去夾盤中的漬魚:
“我是認真的。凜子小姐就有像天鵝一樣的脖子,才能把和服穿得漂亮。”
凜子含笑低頭,頸子劃出美好的弧度,像是對這句恭維受之有愧,又像是在印證這句話,“紹珩君喜歡和服?”一邊問,一邊提起銚子替他添了最后一杯酒。
虞紹珩道:“我喜歡美麗的東西和美麗的人。”
三人從菊乃井出來,凜子忽然驚喜地叫道:“呵,下雪了!” 紹珩抬頭一望,果然見空中有細碎的雪珠飄落,一年的初雪,就這樣無聲無息地來了。
“真懷念長野的雪啊!”凜子雀躍地伸出手去接空中的雪粒,輕盈的冰涼瞬間融化在掌心,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驀然回過頭粲然笑道:“下個月在國際飯店有一場和服藝術展覽,如果紹珩君有興趣的話,我可以給你留一張請柬。”
虞紹珩點頭道:“那就有勞凜子小姐了。”
“凜子,你似乎對虞紹珩很感興趣啊!”井川拓海關上車門,笑容中帶著一點善意的嘲弄。
凜子笑瞇瞇地歪著頭,“我在想,他還真的是像他父親一樣英俊啊!可惜對我來說,他太年輕了。”井川訝然笑道:“難道你感興趣的是他父親?”
凜子吐吐舌頭:“如果有機會的話,我當然很想認識一下這位傳奇一樣的將軍。”
井川搖頭:“他對你來說太老了。”
凜子頑皮地眨了眨眼:“我喜歡復雜的男人。”
井川哈哈大笑:“小女孩都喜歡她們無法理解的男人。”
小女孩?
凜子在心底對身邊男人投去嘲諷的冷笑,究竟什么時候才能有人來醫治一下男人的自以為是呢?真是討厭!不過,也就因為這一點,女人才能更方便地從他們身上占便宜吧。有個中國學者說得很妙: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樣傻,不多不少。
她對今晚認識的這個年輕人確實很感興趣,因為他是個出身于軍人世家的情報官員,至于他英俊的面容和挺拔的身材嘛……都只能算是贈品。
凜子忍不住回想起他凝視自己的目光,可惜他對女人的品味太過普通,凜子不無遺憾地想,如果他表現得再好一點,如果他不是喜歡那些天真無知的少女,而更欣賞一個嫵媚誘惑的尤物……那么,她發揮的空間就會更多!那么,在這個初雪的夜里,她或許就不用一個人在領館宿舍的單人床上裹緊被子御寒了。
她瞥了一眼握著方向盤的井川,本來她是打算給這個儀表體面的新任武官一個機會的,可是現在看起來,她有必要把男伴的標準提高一點。她已經很久都沒有一個像樣的情人了,凜子這樣想著,連身體都隱隱興奮起來,對那條正在咬鉤的魚也有了更多的期待。
虞紹珩也覺得有些興奮,他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辦公室。
這位凜子小姐對他的興趣未免太大了一點。全力以赴地追求目標在很多領域里都是好事,但對他們是個例外,當你太專注于目標的時候,很可能會把自己暴露得太多。
從資料分析來看,她絕不是一個溫順稚嫩的女孩,那么,她為什么要做出這樣一副面孔來?因為她確定他會喜歡,虞紹珩的舌尖從牙齒上輕輕一掠,她查過他?從他入學報道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他所有的信息都會留在扶桑諜報部門的檔案里。
不過,他得承認,凜子的表演很有說服力,這是個非常擅長利用自己優勢的姑娘,可以在不同的情境里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面貌,想必她對自己的演技也很滿意吧?
演技?
虞紹珩快步上樓,想起了那些被栗山凜子丟掉的信箋,或許他的懷疑是對的,那些文風迥異辭章漂亮的信不過是她自己文字游戲而已。
他重新梳理栗山凜子的活動軌跡,把她多次出入的場所一一圈出,飯店、酒吧、百貨洋行,還有兩家書店:一家賣外文書的時髦店鋪凜子常去,而另一家她光顧過四次的卻是家叫萬卷堂的舊書店,專營古籍。愛看書是好事,虞紹珩微笑,但是在他看來,凜子不像個對中國古籍感興趣的姑娘。
古籍……
他心頭驀地一顫,那張曾經捉住他視線的照片又從腦海里跳了出來。之前的興奮被一種強烈的不安取代,他隱隱覺得有個念頭既吸引他又折磨他。這樣的感覺他曾經有過,探究的結果絕不會讓人愉快。
他想起另一張曾讓他糾結許久的照片,那是張他周歲時的紀念照片,從布景打光到神態的捕捉都非常專業,讓他奇怪的只是上面的字:“邵珩周歲留念”。他拿著照片指給母親看,母親看了只是笑著說:“哦,是他們洗照片的時候不小心寫錯了,回頭改過來。”那時候他只有六歲,母親這么說,他就真的相信了。可是等他再長大一點就省悟這種事絕不可能發生,沒有哪個照相館會把他周歲生日的照片寫錯名字,即便真的錯了,母親拿到之后沒道理不立刻叫人去改。他想起曾經有個極信賴的人對他說:“你姓邵,是這個字。”
那時候,他的感覺就像現在一樣。他發現了一間自己應該也必須要知道的事,但這件事可能會讓他非常的不愉快,還會給其他人,甚至是他非常在意的人帶來傷害。
但懷疑只要開始,在找到答案之前,就無法停止。
紹珩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了半宵,天色剛剛發白,他便用冷水拍了拍臉,換過軍裝,開車去了文廟街。昨晚的初雪仿佛不曾來過,街面上行人漸多,附近的幾家書店卻還沒開張。他在早點攤子上買了份粢飯糕,站在路邊慢條斯理地吃著,順便打量萬卷堂的門臉。名字起得氣派,可就這么四十平放不到的一家店,無論如何也塞不進“萬卷”書。這年月,進口雜志熱銷,古舊書是只有藏家才熱衷的行當。開張半個鐘頭,挨著的幾家店都沒有客人上門,倒是邊上一個報攤生意不錯,這會兒工夫已經賣出去十多份報紙了。
虞紹珩吃完早點,深吸了口氣,冷著臉推開了萬卷堂的店門,陳紙陳墨的氣味合著刺鼻的樟腦味道撲面而來。守柜臺的是個須發皆白的長衫老者,見一大早冷不丁闖進來一個神情冷肅的戎裝軍人,也有些詫異,不過書店沒有熱情攬客的習慣,撥下眼睛看了他幾眼,也就繼續讀自己的書了。
虞紹珩逛了一遍店面,徑直走到柜臺:“請問老板在嗎?”
老先生放下書道:“我就是,先生要找什么書?”
虞紹珩掏出自己的證件打攤開給他:“情報局有公務,我得查一下您這里的臺帳。”
老先生一聽,花白的眉毛頓時擰到了一處:
“老朽雖然開的是書店,但專營古籍,不會有什么違禁報刊。”
虞紹珩肅然道:“那些不歸我管,我只是需要看一下您店里今年的臺帳。您要是覺得我在這兒看不方便,我也可以叫警局的人幫忙封存了您的賬目,帶回我的辦公室慢慢看。”
老先生重重出了口氣,又貼在桌上仔細看了他的證件,忖度了一陣,沒好氣地從柜臺抽屜里拿出本邊緣磨毛的賬簿:“今年的?這就是了。”
虞紹珩收起自己的證件,四下逡巡了一遍,老先生冷笑道:“你別找了,我這兒沒多余的椅子。”
紹珩點點頭,就著柜臺翻看那賬簿,剛翻了兩頁,那老者又說道:“你不要在這兒看,耽誤我的生意。”
雖然不知道他有什么生意可被耽誤,虞紹珩還是從善如流的拿著賬簿走到了一個在他視野范圍之內的角落。老先生見一時挑不出什么毛病,也只好作罷。
他在每一頁上停留的時間都差不多,但真正關注的只有四頁,栗山凜子出現的那四天。
很巧,那四頁簿記上,都有一個他熟悉的名字:
許蘭蓀。
他苦笑,當自己懷疑的東西被印證,他卻不知道應該滿意,還是失落。
當然也許是巧合,許蘭蓀到這兒來比栗山凜子還多兩次,他們只是碰巧同一天在這里出現過,可能根本沒有碰過面,但加上那張照片呢?
世上不會有這樣的巧合。
他不再試圖為自己的懷疑開脫,如果他們真的有所交往,那么最好的結果就是一場偶然的桃色事件。對大多數男人來說,栗山凜子都算是一個有吸引力的對象,許蘭蓀也不例外。
但這沒道理!許蘭蓀和栗山凜子最近一次在這里出現,正是他第一次去許家拜訪的那天。許蘭蓀沒道理在經歷一場滿城風雨的戀愛時,還跟一個身份可疑的異國女子保持一段地下戀情。
如果不是,剩下的只有一個最壞的結果了。可無論是哪個結果,都讓他覺得惡心。
他暫時叫停了自己的思緒,把賬簿還回柜臺,為了表示歉意,還順手從架上抽出一冊《震川集》讓老板結賬。
老先生雖然嘟噥了一句“不懂就不要買”,但還是報價給他結了賬,并翻開賬簿,依著習慣問道:
“先生,怎么稱呼?府上地址是什么?回頭要找什么書可以打電話過來,我們可以讓伙計送貨。”
虞紹珩翻著道:“您不用記了,我以后不會來耽誤您生意了。今天的事,也請您不要和別的客人提起。”
老先生哼了一聲,合上帳簿:“老朽不敢。”
虞紹珩開車沿著江邊兜了大半個江寧城。云壓得很低,天色是淡淡的灰,吹進車窗的江風潮冷有聲,他的思緒隨著遠處的鷗鳥飛飛停停。許蘭蓀只是個書生,除了和虞家的關系,還有什么值得栗山凜子去注意?這件事如果現在寫報告給黃之任,事情調查的方向會變成什么?他不知道許蘭蓀能給凜子提供什么樣的消息,在他沒有確定這件事的惡劣程度之前,他不能讓其他人有機會傷害他的家人,損害他父親的名譽。
畢竟,這件事和他們要查的案子不一定有關,也或許許蘭蓀只是凜子期望接近虞家的一個嘗試。他需要更多的調查和授權,他沒有太多人可以信任,或許去跟蔡叔叔談談?不過那樣的話,別人會怎么看他?
紹珩找了空曠的岔路口把車停下,望著遠處的江景點了支煙,江岸上柳枝寒翠,颯沓低垂,遠處老綠的山影曲折綿延,他靜靜看著,腦海里倏然浮出一個黛眉秀致的影子來,他覺得他大概是在傷感,等這件事將結束之后,那么一個女孩子會怎么樣呢?
他想,他或許能把這件事結束得平靜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