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小言,純屬虛構
chapter7?落梅(2)
窗前的人慢慢啜了口酒,晃著杯子踱到床邊,施施然坐下:“冷一點,容易讓人清醒。”
凜子看著他一絲不茍的深色軍服和冷白的手套,面上的笑容有些僵,她回想著自己究竟哪里有了疏失破綻,動了動嘴唇,剛想開口,卻見虞紹珩淡淡覷著她,按開了床頭的壁燈,“凜子,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了。我有兩件事要問你,你告訴我,就不用死。”他的口吻沒有絲毫威脅的意味,仿佛只是尋常談天,說到最后四個字,甚至還浮出了一縷溫和的笑意。
凜子的笑容卻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神情木然地閉上眼,盡力地克制自己呼吸的幅度。虞紹珩又啜了口酒,語氣依舊不溫不涼:“凜子,算了吧,你做不到的。”
專業的諜報人員都受過應對審訊的訓練,自我隔離就是其中一種,通過麻痹自己,弱化對外界環境失的感知來對抗審訊;但虞紹珩相信,像凜子這樣年輕而自傲的女孩子,很難對一個剛剛發生過親密關系的男人沒有任何情緒起伏——至少,她會憤怒。
他注視著凜子不斷顫動的睫毛,接著道:“我知道你現在可能很討厭我,但是你冷靜地想一想,跟我談比跟我其他人談好。我給你五分鐘,你實在不愿意跟我談,我就叫別人來。”
凜子深深呼吸了幾下,楚楚一笑,睜開了眼睛,“紹珩君,我們能不能用一種比較舒服的方式來聊天?”說著,掙了掙被系在床欄上的手腕,眼神嫵媚而挑釁,“你的格斗成績是A等,難道你怕我?”
“我不怕你,怕麻煩。”虞紹珩笑微微地喝盡了高腳杯中的殘酒,“我也不知道你身手怎么樣,這樣比較簡單,不浪費時間。”
凜子嗤笑了一聲,“你想問什么?”
虞紹珩放下酒杯:“兩件事,第一,灃南軍區春季演習的情報資料你有沒有接觸過?第二,你跟許蘭蓀什么關系?”
凜子聽著,心下一涼到底,她原想著也許是今晚她太大意,翻看他的公文被他察覺了,還想著怎樣避重就輕地脫身,但他問到許蘭蓀,卻顯然是有備而來了,咬著牙思索片刻,終于有了決心,“我不說,是死;說了,我的上司也不會放過我。我們這種人,暴露身份就等于死,你殺了我吧。”
虞紹珩看著她一副引頸就戮的神情,倒似有些好笑,“凜子是個勇敢的女孩子啊!可是,死,有時候并不是最恐怖的事。”
說罷,突然拎起他方才擱在床頭柜上的酒杯,“啪”地一聲直敲在凜子頭頂的床欄上,碎開的玻璃茬子應聲落下,凜子駭然驚叫,卻無從躲閃,只能閉緊了雙眼,冷銳的玻璃碎片貼著她的臉頰跌落在堆枕的烏發上,雖然沒有劃傷她的肌膚,卻也叫她驚悸地出了一層冷汗,“你……”
虞紹珩拎著半盞殘破的酒杯,搖了搖頭:“你們女孩子也真奇怪,死都不怕,怕變丑。”
凜子聽他語氣中似有憐憫,緩了口氣,晶瑩的眼眸里泛起一層凄楚薄霧:“演習的事我不知道,至于許蘭蓀——”她不無幽怨地望了虞紹珩一眼,“他不過是個書生,我接近他,其實是想多了解一些你的事。”
“凜子,你不老實。”虞紹珩莞爾一笑,右手一揚,破損的杯緣飛快地從她面上劃過,已有凸起的銳角刺破了她的肌膚。凜子呆了一瞬,面頰上的痛感才漸漸清晰,她驚痛地叫了一聲,剛才著意醞釀的眼淚立時滾落出來,咸熱的淚水浸到頰邊的新傷,那一線冷痛又填添了熱辣刺麻,“你殺了我,虞紹珩,你殺了我吧。”痛感愈著,她眼淚淌得愈多,眼淚愈多,那痛感便愈發難以忍耐,她此刻看不見自己的形容,只覺得滿臉濕熱,亦不知道究竟是淚還是血,越想越覺得自己形容可怖,終于抽泣起來:“你殺了我吧。”
“噓……”虞紹珩蹙眉看了看她,伸出食指在她唇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凜子,別鬧。”那形容倒像是在嬌哄哭鬧撒嬌的小孩子,“你知道的,我是新人,刑訊那一套我不懂,也不喜歡。而且,我真的不想傷害你。”他溫言說著,拇指沿著她頰上的傷處柔柔推撫了一下,伸到她眼前,凜子見他白手套上洇濕的痕跡,血色只是粉紅的一痕,便知自己面上的傷口不甚嚴重,心底一松,抽泣很快便止了。
虞紹珩面上的笑容卻忽然一冷,“不過,你不要覺得我不忍心動你。”他說著,又拎過那半盞殘杯,破損的邊緣輕巧而準確抵在凜子頰邊的傷口上,“剛才可能我手快了,你沒什么感覺,我再慢慢地來幾下,我保證你以后就再也不愿意照鏡子了。
乖,好好說,我就問你這兩件事,你交了那么多男朋友,叫誰幫你打聽演習的事了?說清楚了,我給你個出路。”
凜子顫巍巍地向后撐著身體,盡可能地避開他手中的“兇器”,沉吟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我真的不知道,我沒有這個任務,也沒有這方面的資源。”
“那你是來干嘛的?”虞紹珩悠悠一笑,挪開了手里的杯子,調侃道:“就是專陪人解悶兒的?”
凜子面上一紅,抿了抿唇,聲音也壓得很細:“我只負責搜集貿易情報,無非是些進出口案子的標的……你們既然查過我,那么,我……我交往的人你應該也都知道了。”
無非是些進口案子的標的……她說得好輕松!虞紹珩心底冷笑,這些年,兩國政冷經熱,貿易額激增,以國力財力衡量,同扶桑人成交的生意遠高于歐美,大約案外的功夫著實也下了不少,“是嗎?那你勾引我做什么?”
他這一問,卻讓凜子不免心中一刺,惱怒地瞥了他一眼,“因為你是虞浩霆的兒子。”
言外之意就是他這個人并不足取了,虞紹珩自嘲地笑了笑,也不著鬧,卻忽然把手按到了她胸口,“跳得不快,像是真話。” 他的手套倒比她身上的單衣要厚實,凜子只覺得肌膚上一熱,未來得及臉紅,他便移開了手,正色道:
“那許蘭蓀呢?我老師那樣的學究,你怎么釣上他的?”
凜子怔了怔,見虞紹珩目光雪亮地逼視著她,才猶疑著開口,“……我只是受命跟他聯絡,傳遞消息,其他的事我都不知道。”她說罷,便見虞紹珩神色一凜,沉聲道:“他有什么消息給你們?是我家里的事?”
凜子的嘴唇蠕動了幾下,搖頭道:“我只經手過一份礦產資料,年初的時候,北邊新勘探了一處稀土礦,我們需要礦石的測定數據。”
虞紹珩聽著,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有些悚然。礦產的詳細資料,一方面牽涉到開采、冶煉設備的進口選擇,另一方面,亦牽涉到將來的資源儲備和出口;前者是生意,后者是國策。扶桑人挖空心思在這件事上鉆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許蘭蓀不但自己是業界翹楚,且多年來一直主持國內最好的實驗室,倘若如凜子所說,他落入扶桑人彀中并非最近的事,那么,這些年泄露出的資料就不堪設想了……
凜子見他沉吟不語,一時猜不透他心中所想,輕聲道:“你問的我都說了。”
虞紹珩默然點了點頭,“待會兒我叫我的同事來,他們會按程序處理你的事。”
凜子一愣,旋即憤然地瞪著他:“你說過給我一個出路的。”
虞紹珩抿了抿唇,站起身來:“凜子,公事就得公辦。你為什么覺得我會放過你,因為你漂亮?”
凜子眼里一熱,淚水又滾了出來,掙扎著罵道:“騙子,徹頭徹尾的混蛋!”
虞紹珩隨手拭了拭她的眼淚,“凜子,你恨我是理所當然;不過,你更應該恨叫你來做這件事的人。你這樣的女孩子,如果不做這一行,會過得很快樂。”
凜子側過臉,躲開他的手,莊重地道:“我的父親是最后一批犧牲在戰場上的帝國軍人,我們全家都以父親為榮,叔叔從小就教導我以父親的志向為志向。你這種人,不會明白的。”
虞紹珩看著她,似乎有些悵然,“凜子,有志氣是好事,但教你走這條路的人,無論是誰……他一定不愛惜你。我家里的事你大概知道很多,我有個小妹妹叫惜月,她的生父也是在戰場上為國捐軀的,但是在我家里,沒有人會教她去走這么一條路。凜子,真正愛惜你的人,絕不會讓你身處險境。”虞紹珩說罷,輕輕蹙了下眉,又道:
“我的同事會有很多事問你,如果你配合,等事情完了,我可以給你另一個身份,送你到別的地方去。至于以后的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凜子愣了愣,“……你說的是真的?”
“你覺得我還有必要騙你嗎?” 虞紹珩說著,便探手去拿床頭的電話,“其實,我也沒騙過你什么,這里真的是情報局的安全房。”
凜子知道他是要叫情報局的人來“處理”自己,忙道:“你等等!我也有事要問你。”
虞紹珩回頭笑道:“你不會是想問我,有沒有愛上你吧?”
凜子頰邊一紅,咬唇道:“你第一次帶我上來的時候為什么不抓我?費這么大的周折,你不累嗎?”
虞紹珩笑道:“傻丫頭,那么多人都看見是我把你帶走的,回頭你們領館報了案,不跟我要人嗎?”
凜子冷笑道:“……難道現在他們就不會查到你嗎?”
虞紹珩搖了搖頭,“我的車那么扎眼,你們領館的衛兵一定都看見了。回頭查起來,你們的人會知道昨晚我送你回去之后,你接了一個關西口音的電話,然后就一個人來了帝國飯店——昨晚的展會上有不少你的同鄉,風流多情的凜子小姐‘他鄉遇故知’也是件很尋常的事吧。再者,你都說了,我是虞浩霆的兒子,你們又怎么會為了一個身份可疑的三等秘書,來攪擾我?”
凜子回想著昨晚的事,越聽心中寒意越重,他諸般做作原來竟是這樣的處心積慮,引誘自己飛蛾撲火,“你真是個殘忍的人,你為什么要……”她寧愿他直接抓住她義正詞嚴地審訊一番,也不愿意被這樣戲弄和羞辱。
“那是你還沒有碰上真正殘忍的人。”虞紹珩垂眸一笑,“我不是要假公濟私,只是凜子小姐太熱情,我一個朋友說,這種時候不成人之美,未免太不厚道。”他閑閑說罷,拿起電話撥了號碼,“你們過五分鐘上來帶人吧,審完了告訴我。”
他起身關了窗,又望了望緊抿著唇的凜子:“記住我跟你說的話,好好想想將來去哪里不容易被你們的人找到。”
眼看他要走,凜子忽然漲紅了臉叫住他:“虞紹珩!”她扭了扭已經麻木的手臂,“你至少讓我把衣服穿好。”
虞紹珩藹然笑道:“你放心,別人比我守規矩,不會把你怎么樣的。”說著,從衣架上摘下軍帽從容戴正,拎著自己的公文包走了出去。
凌晨的夜色最濃,空氣卻最清。
一城的人間煙火都被素潔的雪光壓住了,惟有江岸上的梅花,透過枝上的積雪送出一脈一脈清婉的冷香。虞紹珩脫了手套丟在路邊的果皮箱里,看著四下晶瑩若琉璃的積雪,不由低聲贊了一句:“雪的碗里,盛的是月光。”
他隨著幽咽的江水慢慢踱著步子,檢討自己昨晚的言行。他終究還是心軟,凜子這樣的角色,并沒有“善后”的必要,大約是因為提到妹妹,叫他動了憐意,又給自己找了樁麻煩。至于他和凜子這春風一度,雖然不是他的本意,但現在想來,倒有點額外的趣味:來審訊凜子的人看到他留了那么一個“現場”,一定會匯報給蔡廷初。他實在很想知道,這樣的事蔡叔叔會不會一并轉告給父親,他們又會怎么看他?
但說到“假公濟私”,他捫心自問,不能說一點沒有。于公,他覺得有了這么一件事,再訊問起這女孩子比較容易,事實證明,他想得沒錯;于私……他有些不愿意深想,卻又覺得必須理清自己的心意:她皓腕輕舒解脫自己的禮服,玲瓏圓潤的腕子叫他驀然想起曾經在腦海中閃過的斷章——那樣纖纖秀致的一雙腕子,在琴弦上抹滑勾挑,該是什么樣呢?
他之前迅速打消掉的念頭突然在這個時候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來,既讓他驚訝,又讓他自覺齷齪,是因為他這些天一直在探聽許家的情況,還是因為他這么久有交女朋友了?他覺得,有必要解決一下這個問題。
許蘭蓀……
審訊已經超出了他的職責范圍,蔡廷初的人對凜子會有更詳盡的訊問,許蘭蓀的事無可隱瞞,也不能隱瞞。事情牽扯到虞家,蔡廷初會有極穩妥地處理,可是這種倚靠別人的感覺,即便是他自幼親近的長輩,也還是讓他覺得不大舒服。父親在他這個年紀,已然獨當一面,而他卻還沒有足夠的能力來保護他的家人。雖然他明白時移事易的道理,但這么多年,這種無力感始終如影隨形地蟄伏在他心底,一遇縫隙便飄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