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父親和大哥之間并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這或許就是家庭生活,雖然常常不如母親意愿卻也在她的承受范圍之內,而大哥和我之間似乎橫亙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他在彼岸我在此岸,我在彼岸他在此岸,我曾想,要是大哥不小心跌入或被狂風掃進鴻溝進而一命嗚呼,我們家是不是從此就太平無事了呢?
想著大哥的死能為家庭帶來安定而美好的生活我就興奮不已,他挑水、打柴、過河、犁地、咳嗽等等的一舉一動都讓我感覺到他離死神越來越近,往往又弄得我很緊張,我密切監察大哥的死亡征兆,總是敗興而歸,但這份敗興之中又隱隱包含著那么一點點希望,希望大哥好好活著,有他,家才完整。
母親間或上趟集市,賣些雞蛋、大米之類的,換回點兒新鮮豬肉、油鹽,我不再跟那些比我小很多的孩子們玩耍,因為在我眼里,他們輕若鴻毛,同一根鴻毛玩耍,很無趣,但有時例外,比如母親又帶回某某家很能干的姑娘,我便主動接近那些小孩子,讓他們騎在我背上,他們讓我學狗叫我就汪汪,他們讓我學牛叫我就學哞哞,弄得母親和那些前來相親的人相當尷尬并知難而退。
從姐姐家回來,大概有好些天,大哥說五六十天吧!我說到姐姐的時候,大哥濕了雙眼、囁嚅了雙唇,我便改變了主意,大哥是一輩子的而姐姐是過眼云煙,孰重孰輕不辯自明。我只能用想象幫助大哥,我想,大哥要是能像賣力氣那樣去賣力保護姐姐、能像我寬恕姐姐一樣寬恕姐姐,就算他褲襠里的東西只能撒尿,姐姐應該也不會在乎,問題是,大哥繼承了父親行動上的優柔寡斷,使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一個陽光普照的上午,我在神廟前獨自徘徊,看著那一河的溪水潺潺流淌,時間又有倒退回爺爺慘狀的危險,我趕緊原地翻了幾個筋斗,時間便繼續前進。
這里的沙灘,是我們村子里大人孩子、雞鴨豬狗喜歡聚集的地方,我到達時,幾乎沒什么人,只有兩個小屁孩,我發誓,其中之一是給我上貢過牛糞的,見到我,還想用一貫的方式欺負我,結果被我幾句利刃一樣的話挫殺了銳氣,嘀嘀咕咕“不跟你玩兒了”。
一個人的沙灘,思想可以漫無邊際,而我,根本就沒有打開思想的門,刨開沙子,掏出一個深深的大坑,自己跳進去玩一會兒,出來后又重新掏一個深深的大坑,跳進去繼續自娛自樂,恍然間,我發現沙堆里全是太陽的光芒。
我以為太陽被誰撕碎了,埋進這沙層里,著沙層原來就是太陽碎片的墳墓!
可是,抬望眼,圓圓的太陽好好地掛在天空,怪了,再次查看,確實都是些金光閃閃的東西,但我看不出那些東西是什么,也難怪,有些東西,撕了揉了碎了破了能夠拼湊起來,不失原來的功用,而有些東西撕了揉了碎了破了便成了永遠的廢物,即便是找到了,又有什么意義呢。既然不是天空的太陽,難道地下還有一個太陽與天空的太陽爭輝?就像鏡子,把它能照見的物件反過來,任誰都取不走。我將來自地下太陽的碎片塞滿自己口袋,希望用它們拼出一個不同的天地。
回到家,我將這些東西掏出來,平鋪在桌子上,說來奇怪,它們都停止了閃光,我毫不猶豫斷定,那些閃光的東西都不跟我一起玩兒了,它們真是一群魔鬼!天空飄過來兩朵烏云,不一會兒就勾肩搭背的樣子,它們交集中鏤空的部分呈現著白內障白,很是猥瑣,我破口大罵,詛咒閃閃的太陽碎片死無葬身之地。
父親、母親和大哥回來,發現我情緒跌宕起伏、時而暴躁時而抑郁,紛紛擔心我是不是病了。
母親撥動我,仔細端詳我身體每一個部件,大哥和父親只是聞了我一下,就動手將沙子弄到墻角。
我悵然若失,拉著母親的手行尸走肉著走向墻角,沙堆里又見閃閃發光。
“碎片、碎片,太陽碎片!”我抑制不住狂放起來,掙脫母親,急切地想與碎片融為一體,“不許跑!”
“沙子,知道嗎?”父親眼疾手快,沒等我抓起沙子便把我拽到他身邊,低聲道,“一把破沙子詐唬個啥勁兒!”
大哥用一把稻草遮蓋住沙子后,父親目光如炬地召喚我們回到堂屋。
“這鬧的,”母親雖然不明究理,但隱隱察覺出某些端倪,“小虎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兒了?”
“多大的事兒?”父親道,“讓他去吧。”
次日,我再一次來到神廟前,又帶回去一些太陽碎片的沙子,父親終于發表了真知灼見:“不管你信不信,我信!這就是金云母或沙金一類的東西,很像,確實很像。”
“大白天的,還做夢!”母親說完,就要試試父親額頭的溫度。
父親一連說了幾個“去去去”,思緒仿佛飄到天邊去了,大哥雀躍著,肯定父親所言不虛,喜悅之情溢于言表,迫不及待說:淘……
“就你聰明!”父親白了大哥一眼。
大哥即刻低下頭:“本來就是嘛!”
本來是什么?不重要,大人的世界神神秘秘、奇奇怪怪,那么多難言之隱。
又一日,父親破例沒出工,母親代替父親則和大哥一道前去。
父親還沒有從賊的模樣中解脫出來,略微地佝僂腰身,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奔赴沙灘,可是,這一天,天公不作美,陰風習習,沙灘上見不到閃閃的金光,父親不死心,他對天禱告,希望太陽招手即來揮之即去。
太陽沒來,我卻看到大花臉和一群人浩浩蕩蕩,看到我和父親后,大花臉招呼其他人慢走,他則叫著我父親:“大爹,貴干?”
“哦,天豹哇,我帶小虎出來散散心,你們這是……”
“這不快過年了,戲班子準備搞幾臺好戲唱唱,剛從上郵村觀摩了人家戲班子。怎么樣?小虎,好玩兒嗎?”
“我殺死你!”我答道。
“誒,又死一回!”大花臉夸張地作死狀。
氣煞我也,我抓起一把沙子,憤怒地吼道:“老子砸死你,老子砸死你。”
父親一把蕩開我的手,小聲喝叱著,隨后變臉般笑逐顏開向大花臉獻媚:“天豹,別往心里去啊。”
大花臉大大咧咧揮揮手:“把我說成啥人了,還跟他一般見識,好嘍,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