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異鄉(xiāng)記》里的一句,“使我想起一種蜜餞乳鼠,封在蜜里的,小眼睛閉成一線,笑迷迷的很快樂的臉相。”
樸珍榮的家鄉(xiāng)話里玉的發(fā)音和肉一樣。
玉帶著情色來自肉體,融在肉體。
肉是柔軟的玉,化作有溫度的實(shí)體,又是包住詭譎心靈的軟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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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讓王嘉爾騎車帶他去看錢塘江。
王嘉爾答應(yīng)了。
傍晚了,潮水很大,風(fēng)更大,沒什么人愿意在附近走動,只有他倆。一個大跨步的向前走,一個推著車慢吞慢吞地跟著。一前一后,路燈底下影子拖得老長。不知道走到哪里的時候,樸珍榮突然回過身來,對王嘉爾說,「幫我拍一張吧。」
王嘉爾楞了一下,隨后提起自行車的后座,踢下腳撐。
“相機(jī)在包里。”樸珍榮忍不住提醒他。
王嘉爾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慢條斯理地掏出背包里的拍立得,看樣子是樸珍榮事先塞進(jìn)去的。
他調(diào)整好焦距,把鏡頭對準(zhǔn)了前方的樸珍榮。
他靠在欄桿上,目視這王嘉爾的鏡頭。他們吵架的時候經(jīng)常摔東西,拍立得也沒有幸免。鏡頭的焦距一直對不準(zhǔn),王嘉爾的眼睛睜大到酸澀。
他看著鏡頭里一會清晰一會模糊遠(yuǎn)去的樸珍榮,上來了情緒。放下懸著的手臂,他抿了抿眼睛,嘴里一邊念叨,「啊,該死的沙子。」
樸珍榮一直在等他,風(fēng)從他的背后吹過來,襯衫貼著背難受的要死。
王嘉爾重新舉起手里的相機(jī),擺好攝像師的姿勢只差按下拍攝鍵。也只是一瞬間,樸珍榮抓好機(jī)會一張嘴。他說,王嘉爾聽見,「這是最后一次了,拍好看點(diǎn)吧。」
聲音順著風(fēng)灌倒耳朵里,醐醍灌頂樣的刺醒睡夢中的王嘉爾,他發(fā)抖地按下鍵。照片出來了,冷風(fēng)里他用力揮動手臂,故意搞笑地朝樸珍榮揮舞手中的相片,動作滑稽可不好笑。
揮到手酸痛他停了下來。拿起來看了看,對樸珍榮說,「回去了再給你吧。」
樸珍榮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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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倆關(guān)系本沒那么糟。
王嘉爾對他好到所有人羨慕。可沒用,樸珍榮不稀罕。
剛在一起的時候王嘉爾每天膩歪著樸珍榮,對方也不拒絕只是一個勁地說王嘉爾太膩,聽起來也只是寵愛。
分開之后王嘉爾托人問來了的電話。一串?dāng)?shù)字,打出到手機(jī)上飛快到了要按下?lián)芴栨I的時候他卻猶豫了,舉著手機(jī)大拇指懸在屏幕上抖個不停。因?yàn)樗堑胶髞聿胖赖模瑯阏錁s不喜歡他一直粘著自己,相比之下他無腦的熱情就讓他像個孩子一樣局促不安生怕給樸珍榮帶去不便。
愛情可以改變?nèi)撕芏啵┤缰灰粋€眼神就能讓人改變性情,一個肢體動作就能讓人心生芥蒂。王嘉爾過去是大條到家了,思緒寬闊不會撞壁。喜歡樸珍榮后就有點(diǎn)不一樣了,身邊人也多多少少感覺出來了。
樸珍榮不喜歡吃西藍(lán)花,吃飯的時候他就把盤子里的所有綠色挑出來。樸珍榮不喜歡他和其他走太近,他就推掉約會。
王嘉爾做了所有以為是無私的愛的奉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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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看,你躺在沙灘上,過來一個人友好地向你問好然后問你,“我能躺在你身邊嗎?”你說好,他就躺下了,你說不好他就離開。可若你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講,無論中途逗留多久最后只能尷尬的離開,到頭來傷了他自尊,悔了你的意。
樸珍榮就是這樣,王嘉爾滿臉友好地來了,第一次見到那么熱情的臉的時候他以為只是這么一句話,「以為不經(jīng)意走進(jìn)的這個人間將會都么美好,鮮艷的衣裳彩虹一樣地閃爍,再彩虹一樣地消失。」他當(dāng)真以為只是過客的挑逗角色,沒曾想到王嘉爾會一個嚴(yán)肅的喜劇角色出演他長達(dá)自己都數(shù)不清年份的悲劇里。當(dāng)然,因?yàn)樗淖栽棺园跫螤柟嫱蔷漕A(yù)見性的話語一樣消失在彩虹里。
樸珍榮一開始不該一聲不吭的,不知是拒絕還是接受。他矜持地拉鋸,似乎還樂在其中,是典型的人渣。他也為自己找借口,他喜歡王嘉爾但不知是友情還是愛情。
其實(shí)是屁話。
他只是習(xí)慣這樣一個快樂奪目的存在。就像夏天下完暴雨,你坐在庭院里吃飯,抬頭看到一道彩虹,你歡喜的不得了,連飯都多吃了幾口。
王嘉爾對于他就是這樣的存在。起初是,后來也是。只是習(xí)慣以后不以為然的,飯多吃幾口就是幾口,胖了胃口大了也沒有當(dāng)初多吃兩口飯的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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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嘉爾離開的很安靜。誰也沒有察覺的時候收拾了行李搬出宿舍。室友搔著頭以為王嘉爾跑去哪里的時候他才真的意識到自己真的罪不可赦,放走了熾熱的太陽。
“你知道他為什么搬出去嗎?”室友問他,因?yàn)樗峭跫螤栕詈玫呐笥选?/p>
樸珍榮低頭削蘋果,放在以前,這都是王嘉爾做的事。雖然他削的不去樸珍榮的完美,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經(jīng)過他手的蘋果都出其的甜。
大概太久沒有削了,刀子割到了手。細(xì)小的刀口涌出的血滲到果肉里,看起來很惡心。樸珍榮皺著眉頭回答,“他要出國了。”室友聽了驚呼王嘉爾竟然瞞著他們又感嘆他了不起,聽的樸珍榮不舒爽,起身去扔了手里的蘋果。
開了自來水沖掉食指上的血,有些已經(jīng)干了,在傷口周圍結(jié)了痂要用手搓才掉,他一邊搓一邊哭。
真他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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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嘉爾生氣,在難過,在想東西。拋去日常庸俗的皮囊外表,他什么都不是,只剩得樸珍榮在他的皮肉里跳動沸騰。
他安慰自己,只剩樸珍榮了。
可惜后來樸珍榮選擇放手。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和樸珍榮報告母親打算讓他轉(zhuǎn)到美國的學(xué)校,樸珍榮認(rèn)真地聽了,然后說,“那去吧,去那里不是更好嗎?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他說的很在理,但很無情。
王嘉爾生氣地質(zhì)問樸珍榮說,“你就這么不想和我在一起嗎?”
他本來想好臺詞的,例如不愿意離開樸珍榮,例如想和樸珍榮待在一起。但經(jīng)由樸珍榮的一句話一時語塞只剩下憤怒。
他覺得不公平,極其,萬分的不公平。他把樸珍榮當(dāng)做寶,當(dāng)做自己千辛萬苦從海里撈來的珍珠寶貝可人家只當(dāng)自己是雨傘,下雨撐一撐,天晴了就扔在一邊。
樸珍榮看看他憋屈的模樣,嘆氣只當(dāng)他胡鬧安慰說是為了他好,王嘉爾生來適合站在高處。
他難以置信的看著他,扳過樸珍榮的下顎和自己對視,“你再說一遍?”
樸珍榮異常的冷靜,好像早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
「王嘉爾,我煩了。」
他以為,也只是以為樸珍榮會有所觸動,可惜了那人通透華麗的外表,終究是塊冰冷的玉石,不容任何人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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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珍榮收到了快遞,從美國寄來的國際快遞。薄薄的夾層里,五花大綁的放著一張小卡片。打開來是那張相片,摸起來還帶著那天冷風(fēng)的溫度。
王嘉爾沒有拍好。晃動的鏡頭里看不清人影,焦距對準(zhǔn)了背后的潮水,樸珍榮變成模糊的幻影。
后來樸珍榮狠心把這張照片燒了,但至此他頻繁的做一個類似的夢。夢里相片里模糊的自己最終變成一團(tuán)云霧,經(jīng)過好久好久幻化成一塊玉石,透明渺小,被那個人仔細(xì)揣在懷里最靠近心臟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