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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勸過他,從我的假裝溫情里脫離出去。我告訴過他,我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好。我婉言過他,我不愛他了。
他像只狡猾的貓,從我用謊話編織的網里掙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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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嘉爾說:“我幻想過和命中注定相遇時的情景與可能性。可當我真的見到樸珍榮的時候,只是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對上我的眼睛,我就覺得我們已經發生并且經歷過很多事了。”
王嘉爾起初說喜歡他的時候。是大二的思修課,樸珍榮困了趴在桌子上,手臂圍成一個圈把腦袋圍在里面。
王嘉爾支著腦袋,傾斜的視線里他伸出另一只空閑的手摸摸毛茸茸的腦袋,他用以為只有自己聽的到的聲音自言自語,他說“喜歡啊,喜歡你。”樸珍榮哼哼唧唧的扭過頭去,嚇得王嘉爾收回手去。他伸長脖子確認樸珍榮還是睡著的,放松又可惜地嘆口氣。
樸珍榮不算個好人。狡猾而且自私,他憑借自己的喜好與私欲決定事情的走向,包括他和王嘉爾的愛情。他膽小,拉鋸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若即若離,又不可避免地牽動王嘉爾的心。他壞心,吊著王嘉爾的胃口,讓其以為自己也是被喜歡著的。他可憐,分不清什么是愛情,讓王嘉爾漫山的愛意灌了雷峰塔都打動不了樸珍榮。
“喜歡啊,喜歡你。”
王嘉爾的話是魔咒,讓他頭痛欲裂,過得不自在,圈地自滅。
但樸珍榮又覺得興奮,有人喜歡自己當然興奮,他發抖著,拉過假裝聽課的王嘉爾,兩個人頭并著頭,耳貼著耳。
“嘉爾啊…”他只是叫了他的名字,王嘉爾就哭了出來。抽抽噎噎的聽的不清楚,樸珍榮就聽見他罵自己,“他媽的,樸珍榮你個混蛋。”
樸珍榮從來沒有說過答應交往的話,甚至沒說說過喜歡王嘉爾。但是兩個人心照不宣,這已經足夠了。上課的時候,并肩坐在一起,桌子下面他們偷偷摸摸地勾著手。下課的時候他們勾肩搭背地走去廁所,在隔間里享受偷情般地溫存。
對于王嘉爾是幸福的,于樸珍榮是痛苦的。他自始至終,不知道自己究竟喜不喜歡王嘉爾。他的感情在迷霧里穿行,找不到真正的方向。
接吻的時候,樸珍榮習慣的睜眼,他在想別的事情。王嘉爾的睫毛,王嘉爾的暗里涌動的眼珠,王嘉爾臉頰肌膚上的肥皂味道。他看在眼里,以此確定自己的愛意。
樸珍榮是個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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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嘉爾出生的城鎮極其的小,小到說是個村可能更確切,騎著車二十來分鐘就能繞一圈。
鎮上的火車站也很小,狹窄的候車室像是剝到一半的香橙,弄你一手黏濕又不能下手。
王嘉爾站在來來往往的人潮中間,左邊是要離開討生活的,右邊是來到討生活的,無論是去到哪里的人他們的靈魂總停留在火車的發車地,與肉體背離。
一堆愁容里他找到樸珍榮那張明媚溫和的臉。
幸好,樸珍榮的靈魂和肉體都在這里。
樸珍榮沒有看見他,依舊一邊跳出人海的平均線沒頭沒腦的尋找,手機舉著老式的功能機。
王嘉爾的手機在兜里響了,他按掉了。然后上前抓住樸珍榮的手腕。
「喂。」王嘉爾叫道。
樸珍榮露出釋然的微笑,在陌生的城市找到了依靠。
「你來啦。」他說。
有風從入口的通道吹過來,吹散悶熱的空氣,吹跑了樸珍榮暫時的抑郁。
「我們走吧。」反手握住他的小臂,瘦弱嶙峋的骨頭裹著安心的溫度,王嘉爾加大手中的力度,以為這樣讓樸珍榮更加心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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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嘉爾把樸珍榮安排在鎮上唯一一家旅館。
他敲開門,樸珍榮穿著老頭衫和夏季短褲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房間里開著年數很久的空調,屋內的暖氣聞起來腥臭。王嘉爾不自覺的捂住鼻子,說,“要不別住了,這也太臭了。”
樸珍榮依著沙發坐下,周圍形成一個巨大的塌陷,“不了,習慣就好了。”他招了招手讓王嘉爾過去。
過去了隔了他一個空位坐下。
樸珍榮翻了個身,壓在王嘉爾身上。濕潤的唇覆在對方的嘴上,自顧自的撕咬。
“想我嗎?”樸珍榮一邊說一邊挪動臀部,在他的胯上磨蹭。
王嘉爾把手放在對方的腰部,隔著薄薄的一層布料樸珍榮的溫度傳到手掌心。他說,“還好。”說完話,兩個人噗嗤地笑了。
樸珍榮扭動腰部,嘴唇轉移到了王嘉爾的脖子。把握力度的在上面留下牙印,咬完又用舌頭在凹陷的地方舔舐。王嘉爾舒服的頂起腰,他抓著樸珍榮的后腦勺和自己接吻。手指插在凌亂的頭發里,頭皮的體溫更加燒人。王嘉爾精蟲上腦,似抽動地頂著自己的胯,一下一下頂在樸珍榮的腹部或者胯部。他悶聲應著,轉手想要脫掉王嘉爾的褲子,卻被制止了。
“我自己來。”他的聲音有點沙啞。
樸珍榮看著他一點一點解開皮帶。手在王嘉爾胸前游走,看著他好像要拖延時間一樣的速度,樸珍榮急性地吻上他。王嘉爾三心二意的應承他的吻,一邊解皮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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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珍榮是突然給他打電話的。
12年的冬天,是他們的第一年。大年三十的,連電話筒里都是鞭炮的硝煙味道,聽起來像是在遠方打仗的愛人打來的最后一通電話。
“喂,嘉爾。”樸珍榮清清喉嚨,清楚從咽喉直到胃部的想念,使得他的口氣聽起來冷靜大方。
王嘉爾接到電話從一家人的客廳走出來,陽臺的燈沒開,暖氣又離得遠,他冷得一邊跺腳。
“怎么了?”王嘉爾問。
另一邊的樸珍榮聽起來宛如虛幻,“我想你了。”樸珍榮家里沒有人,坐在偌大的客廳里,他望著粉刷的墻壁,連墻上都是王嘉爾的臉。
“我能…去看看你嗎?”
王嘉爾是他解決寂寞的良藥。
樸珍榮坐了五個多鐘頭的火車,從冰天雪地來到沿海的濕冷。他坐在火車的硬座上,屁股覺得又冰又疼。他在想王嘉爾的事,就覺得心里不是滋味,揪著,比屁股還疼。
窗外邊的樹刷刷地就過去了,樸珍榮也無心看風景。他轉過頭去看到自己對面的乘客,是對夫妻。妻子睡著了,歪著頭靠在丈夫的肩頭,火車開得極其動蕩,妻子的頭呆不穩,在丈夫的肩膀上時不時滑落。丈夫僵硬地直挺肩背,時不時地用手扶著妻子的頭。看見樸珍榮正在看他們,丈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憨憨的,讓樸珍榮想起自己的父親。
樸珍榮記得父親的微笑,也是這樣,含蓄的味道。母親的提早離開讓他的童年的生活極其不安穩,父親忙于工作,他就連續不斷地流連在各個家庭,不僅是父母不幸的婚姻,在那些家庭里他也見多了,勉強的表里不一的愛情。
樸珍榮不相信愛情,又向往如此平穩安逸的愛情。王嘉爾把愛意化成一個氣球送給他的時候,他像個小孩子樣猶豫的不知該不該接過上天恩賜的姻緣。所以那時候他寧愿自己是個混蛋,混蛋哪管誰愛誰。
看著那對夫妻,他想到了課上自己的假寐。他假裝睡去,把頭輕靠在王嘉爾的手肘上。他感受到王嘉爾的僵硬,一動不敢動,但就這樣堅持了兩節課。
他對那個丈夫報以微笑,收回自己的目光。他掏出手機,看到消息提示。
他的手機里只有父親和王嘉爾。
打開來,王嘉爾說,“我到了。”
樸珍榮按滅手機屏幕,深呼口氣。拉住開回走的乘務員問還有多久到站,乘務員回答說還有半個小時。還有半個小時,樸珍榮覺得自己已經在思念王嘉爾了。那大概已經是真正的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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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希望王嘉爾是他活下去的良藥。
舌頭交纏著,兩個人的身體也交纏在一起,像是兩顆大樹的藤蔓,在長時間的惺惺相惜里互相汲取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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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嘉爾最后一次去火車站接樸珍榮是15年大年三十的前一晚上。街上已經沒有人了,站里也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王嘉爾選個顯眼坐下。
樸珍榮下了站,頹喪地拉著行李箱出來。
他給王嘉爾帶了草莓,放在箱包里,有的被擠出了汁水,爛成深紅色的泥。下站之前他特意挑出幾個還是好的,放在另一只手的手心。
“給你。”他走到王嘉爾的面前,攤開手心,里面躺著兩顆畸形的草莓。
王嘉爾覺得無奈,雙手捂著臉,像只貓一樣弓著背疏松筋骨,“走吧。”他猛的站起來,最終沒有收下樸珍榮的草莓。
大年三十王嘉爾沒有回家,陪著樸珍榮在賓館的床上呆了兩個晚上。第三個晚上,他讓樸珍榮回家。
“回去吧,你爸媽該想你了。”王嘉爾縮在他的臂膀里,像只奶貓一樣捏捏諾諾,他的劉海有點長,蓋住了眼睛。看不清是慵懶還是難過。
“我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了。”樸珍榮回答。
三年來,每到過年樸珍榮都和他縮在這個旅館里,像兩只貓特意遷移到此地過冬。三年來,旅館的生意似乎一直不好,沒錢修空調,破爛的風扇就這么吵鬧地過了三年。
王嘉爾不像這個破旅館和破空調一樣有耐性,他覺得疲憊。三年前浪漫的愛意已經消磨殆盡。最近,他覺得自己老了好多。
染了又染的頭發里,重新染成黑色的毛發里也開始夾雜著白色。一絲又一絲,時間像只貪心的貓,一點一點的撓去他的青春。他開始暴躁,沒有耐心。
學期末,他和樸珍榮吵了一架。
他扯著樸珍榮的衣領逼問,“樸珍榮,你他媽是不是覺得我就是個笑話?!我他媽像個傻逼一樣喜歡了你三年,你覺得好玩是吧?”
其實王嘉爾一開始就知道,他知道接吻的時候樸珍榮從來不閉眼,他知道樸珍榮故意假裝睡著不理會他的電話,他知道樸珍榮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只當他是個消遣時間的工具。
“你就從來沒喜歡過我。”王嘉爾抱著頭,把自己圍困成受傷的獨角獸,脆弱又不失攻擊性。
樸珍榮好像理虧似的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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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嘉爾離開的時候那兩顆草莓還是躺在床頭的桌子上,只是有點發霉。
樸珍榮還是穿著以前的老頭衫和短褲,躺在床上。他摸摸身邊空出的床位,還有那個人的余溫。
他不知道過去的自己給王嘉爾造成了這么大的傷害。他以為自己是這場愛情的主導者,到頭來等他喜歡上王嘉爾之后才發現,愛情他媽是兩個人的事情。
他歪頭看到床頭柜上的草莓,看起來被糟蹋的不只是草莓和他,還有王嘉爾啊。
刺痛的醒悟但是痛快,難就難在醒悟之后真正的挽救是漫長而磨人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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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是灰姑娘和王子,而是兩個蹉跎得疲憊不堪的老男人。從十四歲的少年,到這樣心老力衰的中年。有哪個童話里,幸福是要付出這樣的代價呢?”—《雙程》
18年的冬天,沿海沒有下雪,霧霾遮天蔽日。
王嘉爾收到一條陌生的彩信,上面寫著,「我到了。」
打開圖片,男人溫厚的手掌里,攤開來是顆鮮紅的草莓。
這年頭已經很少有人用彩信了,他知道是誰發的。
今年,王嘉爾找了份工作,已經兩年沒有去讀書的北方了,聽說那里今年下了暴雪。
他想到他第一次見到北方雪后的大地時候的驚訝。兩人套著一雙針織手套,手里牽著進一個人的手,蹣跚似的一步拔一步的前進。走累了,往后看,那個人的身后是一個人一串的腳印。他是踩著自己的腳印來的。
王嘉爾笑著說他耍賴皮,那人也是憨憨的一笑,像是哥哥的寵溺,明明是自己比較年長。
想著,他坐在藤椅上憨憨的笑起來,看著玻璃里的自己,明明分開兩年了,可連笑起來嘴角的角度,眼角的褶皺都有那人的味道。
王嘉爾盯著玻璃發呆。
接近十二點的時候開始放炮竹了。有人買小區里放煙花,噼里啪啦的,聽起來就在這棟樓前。王嘉爾心里亂,心里想著不知道那人的短信是惡作劇還是認真的。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的時候鞭炮已經停了,天空里也沒煙花了。他被手機震醒,發現有三條短信。
同一個陌生的號碼,他知道是那個人。
「看樓下。」
「你在干什么?煙花已經放完了。」
「我等你。」
他扔下手機,猛的站起身,可是腿已經坐麻了,接著推力他趴在陽臺的窗戶上。
他還在那里。
接著路燈微弱的光,樸珍榮還是現在那里。他手里拿著幾根煙花棒,寒風吹滅了煙火,光溜溜的棒上他一次次接上火花。
好像是默契,樸珍榮也抬起頭來,對上王嘉爾的目光。
他手里的煙花已經點燃了,光芒有點刺眼,溫度有點燙手,樸珍榮覺得難過,他仰著頭看披著外套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王嘉爾,覺得王嘉爾又老了點。
他揮動手里的煙花棒,問他,
「嘉爾,過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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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愛人是只貓。狡猾膽小卻善良。
生命短暫,我把他摟在懷里,用鼻子蹭蹭他的絨毛,告訴他,
「我喜歡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