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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珍榮睡著了。沙發(fā)邊上的臺燈還有熏黃的光,他倚著靠墊,膝蓋上還攤著一本書。食指和中指還攜夾著一頁未翻開的書頁,撐著太陽穴記憶里只剩下最后意識里的“圈起來的田地一般都是四十英尺見方,就像許許多多的花床。”的美妙場景睡去。
他是被開門聲驚醒的,眼皮隨著周圍悉悉索索的聲音抬起。燈光是暖色的,不算刺眼,但他還是睜不開眼睛。他太累了。
一個溫熱的物體鉆進他的懷抱里,伴著一聲軟糯的“珍榮。”他抬起手臂,讓那人順利地鉆進自己的懷里躺在自己的膝蓋上,書理所當然的被龐大物體取代。
王嘉爾又喝醉了,嘴里吐血有點嗆人的酒氣。樸珍榮覺得自己太陽穴的神經(jīng)更疼了。語氣不算柔軟,他質(zhì)問,“怎么還是喝酒了,還喝這么多。”
懷里的人咧著嘴傻笑,“最后一次了,稍微喝多了一點。以后不會再喝了。” 他的手掌心里有細細密密的汗珠,貼在樸珍榮的臉上覺得黏膩但不至于排斥。
“相信我。”王嘉爾說。
樸珍榮自然相信他,更沒有催促他快點從自己身上起開,而是任意他躺在自己的大腿上,聽著對方的呼吸逐漸轉(zhuǎn)為平穩(wěn)有規(guī)律的鼾聲。
樸珍榮差點也要睡著了。
王嘉爾的動靜嚇醒了他。他睜開眼睛王嘉爾蜷縮成一團側(cè)躺在沙發(fā)上,頭早就從自己的腿上滑落。一只手抓著襯衫的胸口,大口的換氣。
他覺得不對勁了,拍拍王嘉爾的臉頰,在耳邊叫他的名字。發(fā)現(xiàn)臉頰上全是汗,叫名字也沒有反應(yīng)。只聽得叫不停地念叨,“疼…珍榮…”
這聲音很小,不靠近他的臉根本聽不見,樸珍榮想他可能這樣叫自己的名字好久了。
他吃力地扶著王嘉爾下樓,叫了輛出租車。
脊梁已經(jīng)沒有余力支撐,王嘉爾好像一條沒有脊椎的上了河岸的大魚,靠著樸珍榮茍延殘喘。他拉緊樸珍榮的衣領(lǐng),攥在手里借著這股勁疏散骨髓里的疼痛。
“珍榮…”以前他的嘴唇是最柔軟濕潤如今多了許多死皮。樸珍榮扶正他的頭顱輕輕靠在自己心臟的位置,那里最熾熱。
下車前他輕輕道了聲謝謝,匆匆忙忙抬著王嘉爾下車,聽見車里說,“什么啊,同性戀。”
他來不及反應(yīng),摔上車門扶著王嘉爾一瘸一拐的走去。眼淚鼻涕還掛在臉頰和人中上,他以為是活在清醒的夢里。但是這是現(xiàn)實,被石頭絆了跤兩個人連帶的摔在地上他用膝蓋支撐著覺得疼這是現(xiàn)實,醫(yī)院門口不停哭天喊地的叫喊是現(xiàn)實,王嘉爾心臟絞痛得猙獰面相是現(xiàn)實,這都是真的。真的世界里面,樸珍榮無處可逃,脆弱已經(jīng)不頂用了。
門口有人把王嘉爾接過去了,拉來好不容易空出來的病床把人擱在上面。王嘉爾任人擺布的,沒有一點生氣。
凌晨的醫(yī)院醫(yī)生少病號多,掛完急診做完CT還得在外面等著。他推著王嘉爾進去又出來最后在走廊靠邊停下。
“珍榮啊…”王嘉爾躺在床上咽咽嗚嗚,他伸出原本藏在棉被里的手,手心里全是汗,輕輕勾住站在自己身邊的人的手指,兩人的汗液混合在一起。
“我沒事的。”明明嘴里還喘不過氣,腦子也不算清醒,卻還是夢囈般重復(fù)如此話語。
樸珍榮單膝跪在地上,額頭抵住王嘉爾的額前,另一只手撩撥他被汗水浸濕的劉海,然后他對王嘉爾說“You're going to die an old lady, warm in your bed. ”
王嘉爾的睫毛上還掛著汗水,疲憊的抬著眼皮聽見樸珍榮說起這句臺詞,眼前浮現(xiàn)出兩人依偎在一起看泰坦尼克時候的情景,他彎彎眉眼笑起來像是午夜剛剛受過雨水洗禮的玫瑰。王嘉爾說,“We bo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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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珍榮交了個新朋友,兩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那個人左邊臉頰塞的滿當卻滔滔不絕說個不停。樸珍榮笑意滿滿,一邊嚼咽一邊配合的微笑回應(yīng)。放在從前有人一邊說話一邊吃飯都會被他教訓(xùn),“食不言寢不語”,所有人看見了這般打臉的情景腦海里只蹦出一句“一物降一物”這樣不像樣的話。
他們的感情來的很自然,就跟每天升起落下的太陽一樣,處的時間久了,當樸珍榮對兩人之間友情線以上的情愫有些懷疑的時候,王嘉爾理所當然的捧起他的臉,他不覺得僵硬,直至兩人的唇瓣緊貼,關(guān)系只是自然而然的落下。交換唾液的時候樸珍榮偷偷睜開眼,看著王嘉爾呼吸時浮落的鼻翼,他暗自確定自己對王嘉爾的態(tài)度。應(yīng)該和書里的一樣,他有想和王嘉爾睡覺的欲望,而不是單純的做愛,后者基礎(chǔ)情欲,前者決定兩個男人成熟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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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喚他們進去,樸珍榮撐起膝蓋搖搖晃晃地站起,獨自推著王嘉爾進到診室。
醫(yī)生說只是普通的酒精中毒,掛個鹽水就好,樸珍榮松了一口氣但心里還是惴惴不安,沒辦法權(quán)當自己多疑。
掛鹽水的房間全是人,小孩在哭鬧,有人在吐,有人在休息。他安置好王嘉爾后又寸步不離的站在他的床邊,旁邊的位置已經(jīng)滿了。房里空調(diào)開的度數(shù)太低,他摸了一把自己寒毛豎起的胳膊轉(zhuǎn)身給王嘉爾又蓋上一層薄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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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與唇的分離還連帶著幾條銀絲,王嘉爾只能期盼對方?jīng)]有看見自己窘迫的模樣。他抬眼看見樸珍榮眼里的自己,第一次覺得他也變得澄澈透明。
他前些日子才看過紅樓夢,小組組織研討。還記得里面的一句話,賈寶玉初見林黛玉奇怪的反復(fù)念叨,“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他看著眼前的樸珍榮,話語沖動的出口,他說,“我們以前肯定見過!”
樸珍榮無可奈何的微笑,看起來是對待孩子的縱容,“是啊,我們見過。過去的一個月里你一直和我吃午飯,昨天還一起上課。你說,見過沒。”
王嘉爾心里怪他不懂浪漫,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嘴撇得老高,哼哼唧唧地把這個話題糊弄過去。后來想起來,應(yīng)該是說,「我們有上輩子的姻緣,這輩子再見,是再續(xù)前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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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嘉爾酗酒是畢業(yè)以后的事情。公司的應(yīng)酬多了,借著工作的由頭酒越喝越多,喝的酩酊大醉剩下一堆爛攤子留給樸珍榮。換衣服,洗漱,醒酒湯,做起來好像他天生是為了照顧王嘉爾而活的。
樸珍榮的書也越看越多,說是為了修養(yǎng)身心培養(yǎng)好性情,其實他自己也知道,看書的時候才不會去想一些空閑時候不得不想的糟心事。畢業(yè)以后,為了吃口飯他日趨平庸,柴米油鹽醬醋茶,王嘉爾的生活起居他都要留心。樸珍榮沒什么大的理想,更不急著實現(xiàn),但也不會因此甘于為王嘉爾而活。他開始厭煩每日不斷地瑣事。
雖然依舊照顧著王嘉爾,依舊幫他脫衣幫他洗去涂在衣服上的污穢幫他一次又一次的煮醒酒湯,但是他開始失眠。壓抑的躁動每日都在折磨著他。黑夜里,放下手里的文案工作,爬到兩個人的床上企圖入眠。可耳邊是王嘉爾的呼吸,一會沉重一會又變得孱弱,他不能入睡,開始 思考自己討厭的是整日忙于工作不能關(guān)心自己的王嘉爾還是連改變的勇氣都沒有的自己。
「我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樣的?」
那天夜里他質(zhì)問著半清醒的王嘉爾,他打算和王嘉爾挑明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王嘉爾大手一揮,別過頭去。他的確還處在昏沉的狀態(tài),剛從聚會回來的他只想投入樸珍榮溫暖的擁抱。
“嘉爾,你還不懂嗎?”樸珍榮也覺得很疲憊,他已經(jīng)好幾天只睡了幾個小時了,“我已經(jīng)不想再照顧你了,你總是這樣,把所有事情推給我…”
“不是你說的想和我一起生活的嗎?”王嘉爾覺得太陽穴很疼,話從嘴里跳出來的不是他想說的,“畢業(yè)的時候你就說了,什么“嘉爾,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就我們兩個人,簡單的過日子。”你知道什么是日子嗎?啊?這就是日子,瑣碎的繁雜的麻煩每天成堆的倒向你。”王嘉爾覺得自己這幅身體已經(jīng)瘋了,真正的自己縮在靈魂的深處冷靜地看著這幅肉體歇斯底里。事實上,他的身體早就不堪重負了。每天是積壓的業(yè)務(wù),還要討好見風(fēng)使舵的前輩和領(lǐng)導(dǎo),陪酒陪笑陪時間來償還兩個人幾十平米蝸居房的貸款。
“珍榮啊,我這人沒什么信仰。可公司的前輩告訴我人要是這輩子不信點什么,大災(zāi)大難的時候是過不去的。”王嘉爾現(xiàn)在很狼狽,衣冠不整,“那我信,我就信一點,我信你說的。你說你想和我過日子…我信了,那你說的是真的嗎?”
樸珍榮語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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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榮…”王嘉爾在夢里喊他的名字了,他猜做得是噩夢,因為他剛幫王嘉爾擦去額頭的汗水吸濕了一張紙巾。他還是俯下身去壓低嗓子細細地問,“怎么了?我在這兒。”然后握住王嘉爾滿是汗的手。
他想起來早上他送走王嘉爾,那人主動的握住他的手親吻他的小指節(jié)然后放在自己靠近心臟位置的胸膛然后向他許諾,「這是最后一次。」
前天晚上王嘉爾答應(yīng)他領(lǐng)完這個月的工資,最后參加今天的員工聚會就正式辭職,去爭取王嘉爾大學(xué)時候就感興趣的工作,雖然沒有原來的賺錢但還能勉強糊口。
“疼…心…疼…”王嘉爾摸到他的手下意識的抓緊,嘴唇泛白,汗水依舊止不住的噌噌冒出。
樸珍榮又開始慌張,并且覺得眼前的場景開始晃動。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睡覺了,加上今天的一個晚上,已經(jīng)四個晚上了。
他緊張地摸上王嘉爾的臉覺得溫度有點不正常,用額頭抵上去發(fā)現(xiàn)王嘉爾在發(fā)燒。他嚇得急忙叫護士。
“護士!護士…”沒喊兩聲,房間里的聲音太過雜亂,他虛弱沒有底氣的聲音根本沒法傳到護士的耳朵里,反而他的腳底開始發(fā)軟,眼前的場景開始虛實切換,眼神無法對焦。
“撲通”一聲,樸珍榮倒在地上,臉接觸到冰涼的地上眼前閃過的是躺在冰冷器械上的王嘉爾,不知道是為他自己還是為王嘉爾擔心,那種心底厚入千年基石的憂慮讓他覺得自己可能壽命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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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王嘉爾,我真的想永遠和你在一起。”樸珍榮從來沒這么煽情過,眼里含著滾燙的淚水,一顆顆砸在地上,滾圓的水晶球體接觸地面然后四濺。
“我討厭你永遠不在我需要你的時候出現(xiàn),我討厭你總是忙碌自己的工作,我討厭你不把我的痛苦當一回事。我只想你每天清醒著回來然后給我個擁抱,兩個人洗完澡躺在床上聊天,這有這么難嗎?”樸珍榮粗暴地抹去眼淚,卻擦紅了眼角邊的皮膚,王嘉爾急忙拉住他的手。對上王嘉爾關(guān)懷的眼神,他說,“我他媽不要錢,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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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分手吧。”
王嘉爾做過的無數(shù)噩夢里,大多數(shù)都以樸珍榮這句話結(jié)尾,那句話把他推入無盡的絕望深淵可醒來后樸珍榮安穩(wěn)睡去的容顏又將他拉回來。
他認識的樸珍榮是個中規(guī)中矩的讀書人,大學(xué)時候是全班第一在全校也是名列前茅。但這都是不重要的在外印象,他記得最深刻的是樸珍榮的眼睛。那雙靈動的眼睛。說起來像是漫畫情節(jié),他拿下文學(xué)架上倒數(shù)第三排的紅樓夢,發(fā)黃的書堆中間是出現(xiàn)的是樸珍榮那雙漂亮的眼睛,低垂的溫順的。那是他第一次見樸珍榮。
后來他開始拼命的追求樸珍榮,雖然這一切在對方眼里只是普通友情,但是貴就貴在他的死皮賴臉精神。樸珍榮還是從了。
但他還是極其的不自信。
樸珍榮說什么他都聽,樸珍榮想要什么他都能搞回來送給他,像只訓(xùn)練有素又忠誠得小狗。
“畢業(yè)了我們就住在一起吧。我們一起生活。”
王嘉爾說好。
畢竟他從來都聽樸珍榮的。
他的圣經(jīng)里只有一句話,那就是,“我們一起生活吧。”無論是難纏的客戶還是蹬鼻子上臉的前輩,在他無法度過難熬的漫漫工作日的時候,樸珍榮的這句話最救命。
他知道樸珍榮最近一直睡不好。夜里醒來發(fā)現(xiàn)那人背對著自己,有時候沒有以前睡覺時的平穩(wěn)的呼吸聲有時候就是呼嚕聲。輕輕的把手搭在樸珍榮的背上,摸到那瘦削突出的骨頭,他心疼地嘆氣。那人似乎被吵醒了,還是耐著性子問他怎么了。他說沒什么讓樸珍榮快點睡覺然后自己假裝睡著了,其實他也知道,被他吵醒之后樸珍榮又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了。
可是王嘉爾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拼命地掙錢,妄圖彌補自己虧欠對方的關(guān)心。可是換來一句樸珍榮的,“我他媽不要錢,我要你。”
那到底是誰的錯?
王嘉爾困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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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是誰都沒錯。
愛他和想被愛怎么會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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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珍榮在病房醒來,他是勞累過度了。
王嘉爾躺在他的隔壁床,高燒已經(jīng)退下,還在安穩(wěn)熟睡。床邊的機器里正在展示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他們兩天后就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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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想象你會找個不漂亮但是善良的妻子,然后有一堆孩子,在假日里開著漂亮的車子去海邊郊游。我可以描繪無數(shù)畫面里你沒有我的日子,唯獨不能想象沒有你的日子里我如何生活。
不用擔心,我不會糾纏你,畢竟你已經(jīng)活成了我想要的模樣。倘若哪一天我找上你,不要害怕,我會有分寸的和你握手,敘敘舊情,然后告訴你,「我還喜歡你。」
“今年回家過年吧。”樸珍榮已經(jīng)三年沒有回老家過年了,“去年已經(jīng)去過我家了,這次回你家吧。”去年的時候王嘉爾帶樸珍榮見了自家爸媽。王父王母都是開明大度的人,見兒子帶了愛人回家過年也是喜慶高興。
“我不想回去。”樸珍榮每年都推脫自己買不到票或者要上班而不回家。他不喜歡每次被逼問有沒有女朋友,什么時候結(jié)婚。看著父母期待的面孔他甚至告訴他們自己喜歡男人的念頭都沒有。
“可你爸媽已經(jīng)好幾年沒見到你了,回去看看吧。”王嘉爾扣住他的手。
“我爸媽沒有你爸媽那樣開放,難道你要我給他們介紹你是我兄弟嘛?”樸珍榮反問。
“就直接說我是你的老公就好了。”說著他炫耀似的晃了晃自己的左手,上面一個明晃晃的鉆戒。
“我沒在開玩笑,王嘉爾。”樸珍榮一臉不耐煩。王嘉爾很久沒見到他露出這樣的表情了,上一次還是自己酒精中毒之前。
“我也沒在開玩笑。珍榮,我想和你們家一起過新年。”
“我媽會瘋的。”樸珍榮把手從王嘉爾的手機抽出來,“他們說娶妻結(jié)婚生子,才是一人完整的人生。”
王嘉爾聽了覺得可笑,這都二十一世紀了竟然還有人有這樣迂腐的思想。
“他們不懂得,我們可以好好解釋的。”
樸珍榮覺得很生氣,甚至開始責怪王嘉爾一無所知就開始亂承擔責任。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氣得站起來,轉(zhuǎn)身背對王嘉爾。說實話,是他自己內(nèi)心的恐慌作怪,把不安轉(zhuǎn)化為怒氣撒在王嘉爾這個可憐蛋身上。
樸珍榮不知道自己立了多久,膝蓋覺得酸痛。后來他聽見王嘉爾悶悶的回答,
“可我想要的不是一個完整的人生,是自由幸福有樸珍榮的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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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記得見樸母時的情形了,整理被撕扯破爛的領(lǐng)口和之前精心打扮的領(lǐng)結(jié),王嘉爾想起樸珍榮替自己系上領(lǐng)帶時候的神情。平靜溫和的眉眼,上揚的嘴角和淡怡恬靜的括號,靈活的指節(jié)扣上領(lǐng)結(jié)。
他問:“你喜歡我嗎?”
“我愛你。除了你我一無所有,包括性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