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恩師姓邸，我們都稱她為邸老師。小學五年，邸老師一直是我們的班主任，教我們語文。
從小學畢業至今，樹葉綠了又黃，燕子去了又來，三十載倏忽而逝。
似乎就是昨天，我還坐在教室里，看邸老師在黑板上寫下幾個工整美觀的大字，今天我卻成了一位別人口中的老教師。
記憶中，邸老師很美。她身材高挑，纖瘦適中，皮膚白皙，長著一雙丹鳳眼。她稍微有點嚴厲，記憶中很少看到她舒心爽快的笑，眉心處總是凝著一點愁思。
我小時候很是頑劣，不愛寫作業，也經常受到邸老師的關注。她只是用那雙美麗的眼睛白我幾眼，就已經讓我膽怯，更不用說有時還會有小教鞭在空中虛晃。
我們家跟邸老師家只隔著一排房屋，論輩分，我叫她奶奶。每當我在學校有點風吹草動，風聲總是會很快傳到家里。為此，我沒少挨揍。
我從小寫字不好，那支鉛筆特別不聽我當當。我努力想寫得橫平豎直，可是筆下出來的卻像蚯蚓。那時上課，最害怕老師在教室溜達。因為她總喜歡溜達到我身后，然后就站住了。
在她目光的籠罩下，我的手就更不聽使喚了。“哎，你寫得這個字，都不如你爸堆的柴火整齊。”這是她對我的字做出的評價。我為此很有些氣餒。我也不知道，為啥我筆下的字，橫豎都是彎的，斜的，偏偏撇捺寫得比小棍兒還直。
邸老師寫得一手好粉筆字。我們最喜歡看她在黑板上寫大字。她寫字的時候，總是背對著我們，一絲不茍。那時班里總是靜悄悄的，連最調皮的男孩子，都會把身子微微前傾，出神地瞅著老師寫字的樣子。她那美麗的身姿以及筆下美麗的字征服了我們。有時會想，如果老師上課能一直這么安靜地寫字，不轉過臉來訓斥我們就好了。
很多年后，我還是會夢見老師在黑板上寫大字的樣子。
邸老師非常喜歡上課。我就沒見過像她那樣喜歡上課的老師。星期天，節假日，我們經常會留在學校上課。偌大的校園，只剩下我們一個班。在我印象中，小學五年，除了晚上睡覺，邸老師總是跟我們在一起。
甚至有一段時間，連晚上也要在一起。那應該是五年級了。老師說課程緊張，問我們想不想晚上上晚自習。我們還是第一次聽說晚上上課，自然高聲嚷著同意。
此后，每天晚上，這些小人兒就互相呼喚著去上課。那時學校還沒有電燈，教室上方掛著一盞汽燈。一燒起來，就嘶嘶作響，感覺特別有趣。在朦朧的燈光下，老師也比白天溫和了許多，間或還會笑幾下。老師笑起來，眉眼彎彎，特別漂亮 。
也因著這些原因，我們都特別喜歡晚上上課。這一上就是大半年。
暑去秋來，我們的小學生活結束了。升初中那一天，老師親自帶隊，把我們送到初中的大門外。那一天，老師挨個給我們整理衣服，然后摸摸我們的頭，看著我們走進去。
當時太小，并不知道去觀察老師的表情，只是感覺老師跟平時不太一樣，但也沒心思多想。進入初中的緊張和興奮，沖走了那本就沒有多少的分別之情。
說實話，小學五年，因為我太懶，挨過老師太多的批評，所以對老師，畏懼多于依戀。
一杯酒，只有經過歲月的發酵，才會更加醇厚，感情也是如此。隨著時間推移，對老師的依戀和思念，如一顆種子，在我心深處萌芽，生長，遂成蔓延之勢。
老師待我們，就像一個老母雞。小雞犯錯了，老母雞會撲打著翅膀去嚇唬它，甚至用嘴啄它，但是一旦發現鮮美的蟲子，老母雞也會毫不猶豫地首先送到小雞的口中。
年齡漸長，我已經學會關注家長們拉家常。從他們嘴里，我漸漸了解了老師的家庭生活。
老師命運多舛。年少喪父，她跟母親相依為命。剛剛成人，卻得了一種怪病。母親帶她四處求醫，始終不見起色，最后竟至連路也不能走了。后來，有人向她們推薦老師的丈夫––一位家學頗為淵源的醫生。這位醫生不知用上了什么祖傳秘方，竟然真的讓老師擺脫頑疾困擾，從病床上爬起來。
為了報答恩情，老師經母親做主，嫁給了她的丈夫。
她的這位丈夫，是一個外表極邋遢的人。個子不高，駝背，黑灰色的臉上總有很長的胡茬。他很嚴肅，見人極少說話。我們兩家住得近，我見了他，總是躲著走。大人們私下議論，都說他是一個古怪的人。
小時候不太懂事，心里還會偶爾疑惑，那么漂亮的老師，咋看上了這么一個人?
等我聽了大人的講述后，終于明白老師為啥眉尖總是蹙著淡淡的愁。她的家庭生活是極不順心的。她把感情都寄托在我們身上。
可惜，我們少不更事，從來不曾體會她內心的孤寂。
她的這位丈夫嗜酒，后來因為酒后發生醫療事故，被迫離崗。他也就徹底將自己泡在酒里了。
喝酒成癮的他，成了村里的一個笑話。老師為了讓他戒酒，囑咐商店不準賣酒給他。他就花錢買通街上的小孩子，幫他去買酒。回家怕被老師看見，就到處藏。家里的米缸里，麥子甕中，犄角旮旯里，都會翻出他藏的酒。
聽這些事的時候，我也會跟著笑?？墒情L大后回想起來，卻忍不住心酸。那么要強、那么干凈、那么雅致的女人，卻要每天守著這樣一個酒鬼丈夫，成為村里人飯后睡前的談資，她心里一定會很苦吧！
小學畢業后，每年春節，我們都會成群結隊到老師家里拜年。我工作以后，嫁到他鄉。結婚，生子，家庭與工作雜事漸多，與老師聯系也就少了。
后來回到家中，聽到一個重磅消息：老師退休后，落發為尼，去守青燈古佛了。
村里人為此談論了很久。他們都認為老師被迷了心竅，憑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去當什么尼姑?那時，她的酒鬼丈夫已經因為酒精中毒去世好幾年了。
可是我知道，老師在塵世這大半生，活得很辛苦。她也該歇歇了。
我們從師哥（老師的兒子）那里，經常會得知老師修行的情況，也會看到老師的照片。照片上，老師笑顏如花，她那緊蹙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
今年春節，師哥去看望老師。老師提出要跟我視頻。雖然多次看見老師的照片，但是在視頻里看到老師，聽老師叫我名字的那一剎那，我的淚流下來了，我又成了小孩子。
老師八十多歲了，思維清晰，過去的種種都會如數家珍。每一個學生，都住在她的記憶里。師哥和我們這些學生，是她在塵世的牽掛。
老師說，別人都不理解我為什么要出家。他們都認為我應該守著孫男弟女，享受天倫之樂。可是唯有守著佛，我的心里才得清凈
那天老師跟我說了很多。我知道，有些話還是隔著千山萬水，傳到了老師的耳朵里。
老師躲開了塵世，卻不曾躲開那些流言。她靜修多年，卻又被流言攪起波瀾。
含飴弄孫，安養天年，是一種快樂?？墒俏覀冎荒苡羞@一種快樂嗎？選一座山，守一所廟，研習佛經，求一份清凈，又有什么好非議的?
老師的大半生都給了家庭和她的學生，風燭殘年，過一段自己喜歡的生活有何不可？
每次聽到別人私下的議論，我都會忍不住怒從中來。人，為什么非要活成一個模樣?為什么要以自己的眼光去隨意評判別人?生而為人，我們能不能互相慈悲一點?
心疼我的恩師!所幸，老師并沒有被這些世俗的流言束縛，她終于有了自己的一方山水。
老師，無論世人如何，山懂你，水懂你，我們懂你!
請您安心地為自己活這半生!祈愿您得清凈得安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