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世界有那么多人
01
那是深秋的一個夜晚。窗外電閃雷鳴，暴雨如注，仿佛瀑布從天空傾泄下來。狂風裹挾著雨流狠狠砸在玻璃窗上，順著窗臺嘩嘩往下流。閃電一個接一個越來越密集，在如墨的云層里發出耀眼的光亮，突然，“哄隆隆”一聲巨響，一個響雷猛地炸在玻璃窗外，電光四射。
屋內，13歲的曉飛正在床上昏睡著。他瘦高的身材，原本白皙的臉龐此刻漲得發紅，額頭滿是虛汗，嘴里胡亂說著:“爸爸！別走啊。媽媽，你在哪兒呢？你不要曉飛了嗎？”
白發蒼蒼的奶奶流著淚，拿著毛巾一遍又一遍擦著曉飛的額頭，他已經連續幾天高燒不退，再這樣下去恐怕要出人命了。
正在這時，門咣當一聲被推開了，一個大約五十多歲的男子穿著雨衣，一身雨水，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他個子不是很高，黝黑的皮膚，微胖的身材，花白的頭發濕漉漉的，戴著一幅被雨水淋濕了的黑框眼鏡。
“媽，我來了，曉飛現在怎么樣？”他跑到床邊，摘下眼鏡，用潮濕的手胡亂抹了兩下，摸了摸男孩滾燙的額頭。
“老三，你總算來了，曉飛一直發高燒，說胡話，快把他送到醫院去吧。”奶奶擦了擦眼淚。
男子點了點頭。把被子拿開，給曉飛穿上了雨衣。在奶奶幫助下，把他背起來，雙手緊緊托住他的身體，沖進了狂風暴雨中。
漆黑的街道空無一人，漫天的大雨鋪天蓋地傾泄而下，一片白茫茫的水霧，看不清路。三叔蹚著路上快過膝的積水，背著曉飛，磕磕絆絆地朝最近的市醫院走去。
冷冷的雨水不停地打在臉上，曉飛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他正趴在一個溫暖又寬闊的后背上，在這陰冷的雨夜里，給人一種無比踏實的感覺。三叔就這樣走進了曉飛的生活。
02
三叔以前是高中老師，因為生了一場大病，和妻子離了婚，提前退了休，無兒無女。曉飛家里沒出事以前，他就和三叔十分親近。
曉飛的父親是普通工人，母親在飯店打工。家里雖然清貧，但父母對他十分寵愛。曉飛剛上初二，他的學習成績穩居全校大榜前五名。他愛好寫作，一直夢想能考上來山大學中文系。然而，在13歲那年秋天，這一切的美好生活被命運無情地擊碎了。
曉飛的父親因單位事故不幸去世，他的母親扔下他，去外省打工，一去不復返。曉飛開始曠課，到處去找他的母親，毫無音訊。后來，他也一病不起，從此，三叔用他微薄的退休工資撐起了這個家，照顧起了曉飛的生活，為了補貼家用，他還做起了家教。
03
曉飛因急性肺炎在醫院住了將近一個月。出院以后，他神情恍惚，上課無法集中注意力，學習成績直線下降，滑到了班級倒數幾名。班主任黃老師心急如焚，和三叔商量，想讓曉飛先休學一段時間，穩定一下情緒。
三叔想和曉飛談談，征求一下他自己的意見。
“曉飛，黃老師和我說你上課不注意聽講，總溜號。你是不是還想著你爸，還想找你媽回來？要不就先休學一段時間？”昏暗的燈光下，三叔花白的頭發和緊鎖的眉頭格外刺眼。
曉飛心里一酸，眼淚流了下來。“當然想啊。但你和奶奶都勸我，要接受現實，我知道的。三叔，我知道你很著急。我不想離開學校，也想好好聽講，但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晚上也睡不好，整天恍恍惚惚的。”
三叔用粗糙的大手替曉飛擦去了眼角的淚花。“別哭了，曉飛，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我們一起來想辦法，放心吧，三叔懂你，有三叔在，一定不會讓你有事的。”
三叔又去找黃老師聊了好久，黃老師又做了其他科任老師的工作，大家最終都同意，讓曉飛繼續留在學校上課。
知道曉飛喜歡散文，三叔去給他買了一本《名家散文選》。在課堂上，當曉飛集中不了注意力的時候，就按著三叔的建議，拿起筆逐字逐句抄寫散文選里的文章。
剛開始，曉飛抄寫一篇文章都很吃力，但過了一段時間以后，他漸漸能集中注意力，甚至能體會作者創作的心情，學習到用詞的巧妙。放學回家以后，還能和三叔探討一下，今天抄寫的文章中，寫的好的地方在哪里。白天有事可做以后，晚上也能睡著了。
當抄了半個月散文選以后，上課時，曉飛的注意力也能集中了。三叔又開始幫他補習這段時間落下的功課。曉飛每天做完功課，還堅持繼續抄剩下的散文選。等這本書抄完了，他自己又買了一本新的散文集。
初二期末考試，曉飛重新回到了大榜前十名。特別是語文這科成績，考了年級第一。作文更是拿了滿分。
04
日子如流水般飛逝，在三叔的照顧下，曉飛漸漸淡忘了傷痛，順利考上了重點高中。高二選學了文科，成績穩居全校大榜前五名，離他自己考取來山大學中文系的夢想又近了一步。
高三那年春天，曉飛所在的班級轉來了一個女同學，叫小麗。
一天放學后，他竟然在校門口看見了他多年未見的母親，小麗管她叫:“媽媽。”
一瞬間，曉飛感覺像被人用利劍擊穿了心臟，大腦一片空白。他含著眼淚跟在母女倆的后面，來到了一個小飯店門口，她們剛要進去。他沖了出來，擋在他母親面前。
母親愣了愣，很快認出了曉飛，激動地說:“是曉飛吧？都長成大孩子了，讓媽媽看看。”邊說著，邊伸手想去拉曉飛的手。
曉飛甩開了她的手，退后一步，指著小麗大聲喊:“你就是為了她，拋棄我的嗎？”淚水從男孩的眼角流了下來。
“是媽媽對不起你啊，進來吧，我詳細和你說，你怎么找到這的？”母親上前一步，拿出手絹，想替他擦擦淚水。曉飛倔強地后退一步，轉過身，頭也不回，哭著跑回了家。
三叔晚上回來的時候，屋子里一片漆黑。他以為曉飛沒有回來，隨手按了開關，點亮了客廳的燈。突然，他發現，曉飛坐在沙發旁邊的角落里啜泣，雙眼紅腫。
他急忙走過去，抱住曉飛，輕輕撫摸他的頭發:“這是怎么了，孩子？有誰欺負你了嗎？跟三叔說說。”
“嗚嗚，三叔，我今天看見我媽了。”
“你媽？就在本市嗎？”
“對，在一個小飯店門口。”曉飛把事情的經過跟三叔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一遍。
“放心吧，曉飛，三叔明天去找你媽問問情況，你就安心上課，好不好？三叔懂你，不會讓你有事的。”三叔溫柔的聲音像是給曉飛吃了一顆定心丸，他平復了心情，回房間寫作業了。
三叔給奶奶打了電話，小聲說了事情的經過。奶奶說，當初曉飛她媽走的時候，說是去大城市飯店打工，沒說不回來，但五年以來，一直沒有聯系家里。
第二天一早，曉飛去上課以后，三叔去了那個小飯店。
曉飛的母親和他說了這五年的經歷。原來，幾年前，她在工作中不幸染上了毒癮，一直在強戒所戒毒。出來以后，本來想立刻就回來，但想到賺得錢都花在治病上，就想回飯店再工作一段時間。
飯店原來的女老板好心收留了她。一次去山里采購食材的時候，偏偏遇上了山體滑坡，一塊落石砸向了她。關鍵時刻，女老板一把推開了她，自己卻倒在血泊之中。女老板是單身母親，她認老板的女兒小麗做了干女兒，想著回來安頓下來以后，再回去找曉飛。
三叔嘆了一口氣，唉，真是個苦命而又好強的女人啊。可是，在曉飛最需要她的時候，整整五年她都沒有盡到一位母親應盡的責任，難怪曉飛心里會怨她。
晚上，三叔把這些年曉飛母親的經歷告訴了曉飛。他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曉飛的肩膀:“孩子，我懂你的心情，知道你一直怨恨你的母親，怨她這幾年拋下你不管，杳無音訊。她確實沒有盡到她的責任。”
見曉飛沒有說話，他輕輕地拉著曉飛的手繼續說:“但她也有不得以的苦衷啊，你都18歲了，是個大人了，要學會體諒母親的不易。你要永遠記得母親生你的恩，不要怨恨母親啊，不然以后你會后悔的。”
曉飛輕輕地點了點頭:“三叔，你最懂我。我也理解你說的話，可能一時我還接受不了，但會學著諒解她的。”
“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啊。”三叔很欣慰。
05
在三叔的調解下，曉飛和母親的關系緩和了不少。因為小麗的生母是母親的救命恩人，曉飛也對小麗十分照顧，還幫著她補習功課。
夏天，曉飛順利考上了來山大學中文系。
大三那年夏天，奶奶也去世了。曉飛的親人只剩下三叔和母親了。
時光飛逝，曉飛漸漸長成了高大俊朗的青年，三叔卻漸漸老去，頭發全白了，腿腳也不太靈便，走路時還要拄著拐杖。
四年以后，曉飛因成績優異，被通知保送讀研。他和三叔商量，想拒絕保研，直接回來工作。當時，曉飛的母親也在一旁。
三叔輕輕地說:“孩子，我懂你，知道你想回來早點工作，減輕我和你母親的負擔，照顧家里。但你還年輕，今后的路還很長，機會難得，多學點東西總是好的。家里不用你擔心，我也會幫著照顧你母親的，放心吧。”
母親微笑著:“曉飛，你三叔是最懂你的人啊。”
曉飛含著淚點了點頭，深深地擁抱了這個有著蒼老面龐，卻始終像父親一般，愛護自己的男人。
06
又過了三年，曉飛研究生畢業，回到家鄉，進入一家大型媒體工作。三叔就好像卸下了所有的負擔，一夜之間又蒼老了幾歲。
有一天晚上，曉飛下班剛到家，三叔被警車送了回來。原來，他已經不認識回家的路。第二天，曉飛陪他去醫院檢查，確診三叔患上了老年癡呆癥。醫生說，這個病會越來越嚴重，甚至會連最親的人都不記得了。
那天晚上，曉飛哭了好久。他回想起從13歲那年，三叔走進他的生活，直到如今的點點滴滴，發誓要好好照顧三叔。
一個午后，三叔坐在輪椅上，曉飛推著他在公園里散心。陽光灑下來，三叔那滿是皺紋的蒼老面容，洋溢著溫暖的光芒。一個老鄰居走過來，和他打著招呼，指了指曉飛問:“這是誰啊？”
“哦，這是我兒子，剛參加工作，可有出息了。”
淚水順著曉飛的眼角不斷滑落，他緊緊地抱著三叔，那個最懂他的人，不愿意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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