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開了一家酒館。
因為地界兒遠,去的客人也就少,往往只有那么些個少的可憐的過路人,風塵仆仆,剛好,歇個腳。
這店老板,也是個奇怪的主,向來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開門做生意。本就人少,這下可好,這生意做的更是門可羅雀。
城內人都說,這個酒館啊,遲早得要關門大吉。
算起來,這酒館,已經開了很久了,就連城中的年紀最大的老人都說,他小時候,那間鋪子就在了。
酒館老板換了好些個,這個新老板,似乎不太會做生意。
小酒館就這樣半死不活的開著,依舊日上三竿才開,日頭剛落就關。
城內人改口,這酒館,即便不關門也怕是又要易主了。
今日,已經過了晌。
這酒館的大門依舊禁閉著,也沒有要開的趨勢。
后院內,一個人躺在樹下的藤椅上,慢慢搖晃著,右手邊,還滾落著幾個空空如也的酒壇子。
陽光透過樹葉間縫隙,斑駁地落在地上,還有一片,灑在她的臉上。
她閉著眼,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喝醉了。身子隨著藤椅搖晃著。
這是一棵垂柳,身子粗的要兩個成年人才能環抱住。看來,這棵樹,和這家店,一樣,有些年頭。
柳樹垂下它柔軟的枝條,搖擺在風里,輕輕劃撥過樹下人的衣角。
許是別人見不得她這個老板清閑一會兒,一個個,都這么不長眼。
這不,不長眼的人來了。
咣當當敲著門,一陣兒接著一陣兒,吵得人心煩意亂。
她氣極了,好不容易睡著了,被人這樣粗魯地吵醒,殺人的心都有了。
抄起一個空酒壇子,沖到門口,開了門,沖著那人,先摔出去一個酒瓶子。
敲門的人,多虧了身手好,躲過了一劫。驚魂未定。
“敲什么敲?吵死了,再敲,把你手剁了。”
說罷 ,又要關上門。
“你這老板,怎么做的生意,哪有把客人往外頭趕的?”敲門人傻了眼,還沒見過這樣做生意的老板。
“管他什么狗屁生意,老娘今個要睡覺,你趕緊滾。”老板已經是不耐煩了。
“你這不是賣酒的嗎?聽說,方圓百里,就您這酒最好,我啊,貪杯,就行個方便唄!”敲門人依舊不依不饒。
“你聽誰誑你我這酒好,趕緊滾,沒空搭理你。”一下子甩上了門。
轉身往回走,卻還是忍不住唏笑,“好酒,那都是給我自個喝的,老娘賣的酒,就差對成白開水了。”
敲門人被甩了門臉子,彈起一層灰。
眉宇間涌起怒意,這女老板,太粗魯,太野蠻,太無禮。
他想做的事,必須得馬上去做,然后果斷地,翻了人家的院墻。
她又躺倒了椅子上,愜意地搖著。突然間,聽見有人進來了,睜開眼,又是剛才那個不長眼的。
右手一伸,就夠到了酒壇子,又是一個飛了過去。
這次,敲門人倒是沒躲,卻接住了飛過去的酒壇子。
“功夫不錯呀!”她冷笑,卻不抬眼看他。
“多謝老板夸獎,順帶,還贈了酒。”他這次接過的酒壇中還余著半壇子酒,他掂起來就喝了。
“倒是白白便宜你了!”又飛過去一個壇子,他用腳接了,是空的,又踢向空中,徑直落下碎了。
他扔了酒壇子,走向她旁邊的石桌,桌上,還有好些個沒開封的酒壇子。
他坐下,掀開酒封,就喝了起來,一時間,豪情萬丈。
她也喝,本就是她的酒,都讓別人喝了去,虧的她肉疼。
直喝到日頭落了山,中途,她還去取了好幾次酒,兩人卻都不見停止。
她染了滿身酒氣,抬手撫上他的臉,“沒發現,你還長的挺俊俏的。”眼角是化不開的濃笑。
“你這老板,竟還是個女流氓!”他打掉了停在他臉上的手。
拿起一壇酒,飛身上樹,躺在枝繁葉茂里,垂下一個衣角。
她一手抱著酒壇,另一只,被他打開的手,無力的垂在藤椅一邊。
第二天,他沒走,美名其曰,留下來才能喝好酒。
她看看無賴一樣的他,悄悄藏起來所剩不多的珍藏。
這個人,必須得趕走!
“酒錢?”伸手要錢,開門做生意,不能虧本。
“沒有。”一身痞氣。
“沒有你還敢喝老娘那么多好酒?”這次輪到她不可思議了,這人,實打實的欠揍。
“不過,你不是夸我長的俊俏么?我可以以身相許呦!”他繼續耍著無賴。
回答他的是讓酒館都為之一震的“滾!”
他沒能以身相許成,按他的話來說,自己英俊瀟灑,風流倜儻,肯委屈了娶她這么個母夜叉,是她八百輩子修來的福氣。
所幸,他也只是說說而已。
不過,他還是被留下了,依舊是賣身,這次,賣的是勞動力。打雜,還清他的酒錢,就得趕緊滾。
說是打雜,但酒館的小生意卻全都交給他來打理,她依舊每天躺在柳樹下,身邊放著幾壇子酒,不知道什么時候喝的,晚上他去收時,壇子總是空的。
他現在,喝不到她的好酒了,沒有錢,他喝的都是她這黑心人不知道對了多少倍的清水。
不過,他就算有錢,也不給她,抵抗奸商,打壓流氓。
是夜,流氓依舊躺在院子里,現在有了他,她連動都懶得動了,常常一坐下,就是一整天。
“流氓,拿好酒來。”
“欠我的酒錢還沒清吧,滾一邊去。”
他想把她手邊的酒搶過來,事實上,他也這樣做了,只是一次也沒有成功過,她就那樣躺著,他卻搶不到,她的武功,遠在他之上。
他只得去喝那淡然無味的酒,不是他有多么愛喝,只是,除了這酒,他無事可做,除了這里,他也無處可去。
想醉的人總是千杯不倒,想說的話也是欲言又止。
不過,總也有意外不是,這次,他卻先醉了,又開始胡言亂語。
趴在桌子上,斷斷續續的說著:“流氓,你別看我現在這副樣子,我,想當初,我可還是個探花郎呢。”
月色寒涼如水,傾瀉滿園,就連風,也一時停了,世界萬物都靜下來,在聽一個男人訴說他的落寞。
彼時,他是一個清貧的書生,為求生計,在鎮上的富商家里教書,富商膝下一女,疼愛有加,女兒聰穎好學,富商便差人尋了老師,親入府內說教。這教書匠,尋得,便是他了。
小姐豆蔻年華,七竅玲瓏,才貌雙全,他也是少年書生,意氣風發, 滿腹才華,兩人每日朝夕相對,以才情相交,情愫漸生,公子如玉,美人似畫,倒是郎才女貌,般配的很。
富商自然,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一個窮酸書生,無權無勢,即便是滿腹才華,但這功名一事也是可遇不可求,他沒必要把女兒一生寄托在這樣一個看不見未來的人身上。
于是,他做了人生的第一場豪賭,與那富商立了約,來年秋試,若能奪得前三甲,這親事,才可有的商量。
不然……
他一無所有,只能夠竭盡全力,拼了命的對她好,不愿她和他一起在清貧里耗盡光陰,更舍不得她受一丁點兒委屈,為了她,他也勢必要去搏一搏那一紙功名。
看遍了世態炎涼,突然有人對自己傾心相待,這溫暖,他不舍得放手。這情,他也不忍辜負。
還好,他終究是贏了。
前三甲的末端,探花郎,險勝,天可憐見,何其幸運!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他頭戴高冠,身著紅袍,騎著高頭大馬,衣錦還鄉,榮歸故里。
快馬加鞭,他如愿見到了那個等他的姑娘,低眉淺笑,翹首以盼,立于高臺之上,而他,也終是有了和她站在一處的資格。
不過,等他的人卻并非姑娘一人,鄉紳商賈,市井九流。他看著眾人,不禁冷笑,曾幾何時,他們何曾另眼看過他。
然而,富商的一句“賢婿”硬生生把他拉回了現實,他如墜冰窖,起了一身寒意。
若他今日沒能得這一紙功名,姑且不論眾人如何,富商可還會喊他這一句“賢婿”,恐怕他早已被逐出此地了吧。
富商諂媚的笑臉,讓他感到惡心,周圍人的阿諛奉承,使得他越發心寒。
抬起頭,忽然看見了她黑白分明的一雙眼,還未開口,他心頭卻已生出了一絲安慰,還好,有她如此。
婚事也是訂了下來,原本,他該如常所愿的,卻日復一日,心煩意亂起來。
他隨人去了花樓,聽人說,那地方,能夠解憂。
他在花樓里,和那些個女人們互訴衷情,他也知道,婊子無情,轉過身兒,對著誰不是一張笑臉。
在這兒,有錢的都是爺,她們蜂擁而至,沒錢的,連螻蟻都不如,踩一腳也怕是不屑的吧。
他問她們,是不是女人都和她們一樣,回答他的是一句句甜言蜜語,仿佛要把人浸死在這蜜罐里。
他覺得,她應該是不同的,即便有那樣一個父親,她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畢竟,她從未嫌棄過自己。
但他又害怕,怕她同他們一樣。
婚期越發近了,他依舊每日去花樓里尋歡作樂,醉生夢死。只有醉酒時,他才會忘了一切整日折磨著他的念頭。
到頭來,他卻仍沒敵過那些肆意生長出來的邪念,他逃婚了,她的十里紅妝,沒能鋪到他家里。
他走時,留書一封,“歸時宜嫁娶。”
他也不知,歸期何時,更不知,為何決意要走,還要留下一封信。
三年后,他再度歸來,習了一身武藝,孤身在外闖蕩時,所思所想,不過她一人而已,終是看清了自己的心,這次,不論旁人如何,他要娶。
可迎接他的卻是已經身為人婦的她,眼中,竟再也無當年情義。
“探花郎當初不娶,今日又來作何?”
“無論父親如何,我當初是決意與你一起的,無論你貧富,無論你是否高中,只是,原來你竟然從未信我。”
“你留戀煙花之地,真當我是不知道嗎?只是當初總想著,盼你回頭,只要你肯回頭,我就能既往不咎。”
“你的留書,歸時宜嫁娶,就短短五個字,何為歸期,何談嫁娶?你既然是走了,還作何指望,我會一如既往等你。”
“我現在的相公,對我很好,你走吧,以后都別來打擾我。”
“我那時也不過是年少無知,錯信了人,以后,我們這輩子,還是不要再相見了吧!”
她一句句,扎在他心上,此生不復相見,她還是怨了他,初心未改,卻已錯過了一生。這般下場,也是他活該。
“從此以后啊,小爺我就浪跡天涯了。”他抱著酒壇,心中空無一物。
“你個人渣!”流氓喝干了杯中最后一口酒,起身回了屋。
“呵。”人渣,這話,形容他,是不是都侮辱了這字。若那時,他真是不愛了,就好了。
沒了那留書,沒了那念想。
不曾想,流氓抱著幾壇子酒,晃晃悠悠出來了,放在他面前,笑道,“我有酒,你有故事,且一醉方休。”
這摳門的黑心老板娘,終于是大方一回了,難得啊難得。
一人躺身石桌,一人醉臥藤椅,夜風襲來,掀起了一人垂落的衣角。
翌日醒來,他躺身于藤椅上,院內,空無一人,酒香依舊。
起身,開門,迎客,路人嘗了酒,不免夸獎一番。
“老板,好酒啊!”
廢話,他釀的酒,方圓百里出了名的好。這店,這么些年,他一個人,凡事都親力親為,酒,如何不好。
又是夜,他躺在藤椅上,抱著酒壇子,空空如也。
吱吱呀呀的藤椅聲,漸漸遙遠模糊,歸于寂靜。
他閉上眼。
一切,不知是誰的心魔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