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至渝
離開鴉鵲嶺后,我和十九各奔前程。十九的劍上刻有一首詩:
“漠北有往事,漠南無信使”
“他自漠南行,囊中舊情詩”
十九說他要去漠北尋找鳳凰木,他說身處一個窺探的時代,很少會有人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他還說人的一生是關(guān)于黑色和白色的故事,老去和生長一樣,都從發(fā)根開始,白色的頭發(fā)里藏滿黑色年代的愛,而一根半白半黑的頭發(fā),就如同時間的靜止,人站在時間的結(jié)界上,看得透過去和未來。十九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詩人之躍上有來自遠(yuǎn)方江湖的風(fēng)。
臨別之時,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就說希望有朝一日,能在異鄉(xiāng)酒館聽到說書匠說起他筆下的故事。
然后我在十九的建議下去了紅石鎮(zhèn)拜師學(xué)藝。紅石鎮(zhèn)很小,鎮(zhèn)上只有一條馬路、一間客棧、一家酒館。這唯一的酒館叫“有個酒館”,酒館的賬房是個很年輕的姑娘,她的名字叫蘇三。
酒館里置十八張桌子,紀(jì)念她十八歲那年的一場情事,每一張桌子上都刻有一段文字,記述著一段模糊的往事。很多年后,我時常回憶起走進(jìn)有個酒館時的場景,那次我坐在角落里的一張桌子上,有個酒館的說書匠展開折扇,拍案而談,說了一出名叫《小桃紅》的故事,而原作者就是十九。故事講完,坐下酒客都為小桃紅感到惋惜,而我默默喝完一壺酒,埋頭苦笑起來。正當(dāng)我百感交集的時候,看到桌子上刻的一句話,瞬間傻了眼。
那句話道:
“當(dāng)我死了去轉(zhuǎn)生的時候
一定要喝掉孟婆湯
因為那是我唯一放下他的機會”
——《俠客行世間》之蘇三 其一
看到這句話我突然想起陳尸路邊的那個無名俠客,他那封未寄出的信還一直在我兜里,那信中的姑娘叫蘇三,和有個酒館的賬房同名,這世上同名的人無數(shù),可加上刻在桌上的這句話,我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我會與這信中的姑娘相遇。
然后我饒有興趣地去看了每張桌子上鐫刻的話,漸漸了解了整個故事。
他離開前在馬棚里喂馬,我問他:
“你的馬,一天能走多遠(yuǎn)?”
“日行千里。”
“那一生呢?又能走多遠(yuǎn)?”
“能翻九千座山,過九千條河。”
“那我心里便裝著九千山河。”
——《俠客行世間》之蘇三 其二
這段文字雖然簡短,卻足以寫完一個人的青春。
聽說我是從江州來的,蘇三很熱情的坐下和我聊天,她說,江州是他的城市,而她從未去過江州,所以她總是努力結(jié)識那個方向的來客。每天都有很多俠客戴著斗笠路過酒館,她好想能有一陣狂風(fēng)吹過,刮掉每個人的帽子,也許那樣,他就會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
那一年的蘇三才十八歲,依然相信愛的年紀(jì),從每一個江州來客口中打探關(guān)于那座城市的消息,然后極盡自己的想象力,在腦海里構(gòu)建出這座城市的模樣和它的大街小巷,然而偌大的城市里卻只住了一個人。
蘇三說:“這家酒館是我舅舅開的,我從小精于算術(shù),十五歲起就在這里管賬,從未離開過小鎮(zhèn)。”
她問我,江湖上是不是很好玩,人們總是放肆地喝酒、快意恩仇,可以愛想愛的人,去想去的地方,不會困在自己的心里?
我回答說并不是,事實上江湖險惡,人人都只是在狼狽求生而已。
她站在酒館門口,望著對面的四方客棧,她說:“那時的他就住在對面的客棧,那是鎮(zhèn)上唯一一家客棧,他的馬就栓在旁邊的馬棚里,那是一匹白色的駿馬,高大強壯,他站在駿馬前,比馬還高出半個頭。紅石鎮(zhèn)總是人來人往,酒館每天都會迎來很多客人,從清晨到日落,但凡世間流浪的人都像他,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江州來客。我想去走很多陌生的路,認(rèn)識很多有趣的人,也許認(rèn)識的人多了,有趣的朋友多了,自己就不會再那么想他。”
她說這話的時候,門前的酒字旗布隨風(fēng)飄揚。我記得有一張桌子上刻著這樣一段話:
“困于晝夜,江河成湖
酒字旗布,青春一壺”
——《俠客行世間》之蘇三 其三
我望著站在門口的蘇三,兜里那封無名俠客的信讓我忐忑,關(guān)于這件事情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告訴她。蘇三說,他的白色駿馬有一天突然回來了,脖子上還掛著我送他的鈴鐺,可我找遍整個鎮(zhèn)子,也沒見到他。
未經(jīng)世事的蘇三并不明白俠客和生死與共的馬匹那種感情,她不明白馬兒獨自歸來意味著什么。蘇三把那匹白色的駿馬照顧得很好,她把馬從馬棚里牽出來給我看,她說曾經(jīng)有人出千金想買這匹馬,但她那個年紀(jì)的姑娘最珍視的是愛情,她冷寂的臉下是一顆熱烈的心臟。正如她寫在桌子上的話:
“我希望你能從人群中認(rèn)出我
我有個最大的特點
就是熱烈而沉寂”
——《俠客行世間》之蘇三 其四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房間里,面對晃蕩的燭光,把那封信燒掉了。就讓蘇三相信,他還會回來。信紙燃起的火焰映紅木墻,正如江湖里的過往,鮮活而茍延殘喘。
我剛到紅石鎮(zhèn)的時候,鎮(zhèn)上的孩子聽說我是從大城市里來的,都跑來問我:“大城市里的馬路是不是很寬?人們是不是都駕著馬車走在道路中央?他們是不是都喝蜜酒、吃山珍?而那里的姑娘個個皮膚白皙,會涂胭脂?”
我說不是。每一座城市并不像它外表看起來那么美麗,它自然有煙花酒地,雍容華貴的人在那里出沒,但也有下水道和臭水溝,遍布老鼠和食不果腹的人。城里確實有很寬闊的馬路,地位高貴的人駕著馬車行在馬路中央,身份卑賤的人只能埋頭行在道路兩側(cè)。這主要取決于,你生存在哪個階層!城里的姑娘也確實很多,膚白唇紅,但那里沒有愛情。
孩子們對我的回答很失望,好像我戳破了他們的夢一樣,但我知道,他們中的很多人,依然像我一樣渴望去冒險。
我的前半生在江州生活了兩年,但我從未愛過那里。我在紅石鎮(zhèn)學(xué)藝的時間只一年,但因為蘇三,我一生都渴望回到那里。
后來發(fā)生了一起事件,如果不是因為這起事件,蘇三也許永遠(yuǎn)不會離開紅石鎮(zhèn)。當(dāng)時的我將這起事件戲稱為“酒館拋詩案”。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
那天晚上,酒館正要打烊,一個名叫陳志忠的巴蜀俠客帶著一壇百年陳釀走進(jìn)了酒館,他就是我之前提到過的,在紅石鎮(zhèn)學(xué)藝時遇見的刀客,就是他和我講了男人這一生必經(jīng)的兩次遺憾。那時候的酒館正流行小桃紅的故事,說書匠每天都會講上好幾遍,陳志忠聽完故事,說他和十九有過一面之緣。十九第一次去詩人之躍的時候,在鴉鵲嶺見過陳志忠,那一年杜可靈剛病逝不久,十九一個人在詩人之躍坐了一整天,陳志忠注意到了他,他說十九有著詩人的背影,仿佛生在絕壁上的石頭,他說十九就是詩人之躍,而這樣的人不能沒有酒。所以入夜以后,巴蜀俠客給十九送去了一壇子酒,兩個人坐在詩人之躍上進(jìn)行了一場談話。關(guān)于這場談話的內(nèi)容,直到很多年過去,十九被困死在大漠以后,我才從他的日記里得知。
鴉鵲嶺上有三大世間尤物,詩人之躍、迷宮生死門和生死門的酒。那天陳志忠?guī)нM(jìn)酒館的酒就是生死門的酒。蘇三不太喜歡他,感覺他像是來砸場子的,因為從來沒有哪個酒客是帶著自己的酒走進(jìn)酒館的。陳志忠揭開酒壇子,酒香飄滿酒館,蓋過了坐中酒客杯中所有的酒,就連路過酒館的流浪狗都突然多了起來。陳志忠感慨說,當(dāng)年蘇軾一句“詩酒趁年華”不知醉倒多少人。鴉鵲嶺的人喝酒有個習(xí)俗,酒蓋上的紅綢子要留給人世的露水情人。說罷,他將紅綢子扔給了遠(yuǎn)在柜臺的蘇三,一張展開的輕柔綢緞竟能被他扔出三丈開外,坐中酒客無不驚呼此人功夫了得。蘇三接過紅綢子,見那綢緞上題了一首詩,詩是這樣寫的:
鴉鵲嶺上生死門,情人見淚不見魂
奈何橋邊人間恨,離人怨命勿怨吻
詩中的“生死門”既是江湖上一個門派,也是一座著名的迷宮,其創(chuàng)始人為前朝宮廷建筑大師丁不才先生。相傳丁不才一生癡迷于建筑,因此對待感情十分木訥,其妻背著他做出了花間月下之事,憤怒的丁不才去找情敵決斗,但他輸了決斗,還在決斗中失去了一根手指。此后的丁不才日漸消沉,開始行走天下,研究各地建筑風(fēng)格。或因心中怨恨,其建筑風(fēng)格也偏向陰郁,不僅在采光上倒行逆施,在風(fēng)水格局上也專挑敗局。后來他途經(jīng)鴉鵲嶺,見那嶺上終年迷霧不散,簡直就是天生的奇門遁甲,他便在此安家,傾其畢生財力,在鴉鵲嶺上修建了著名的迷宮“生死門”。
據(jù)說生死門是以民間關(guān)于十八層地獄的傳說,配合奇門遁甲設(shè)計而成,用于考驗世間真情,凡進(jìn)入生死門的人,只有情真意切者,才能活著離開。
蘇三將她的愛情寫在酒館的十八張桌子上,來來往往的酒客口口相傳,也就傳到了生死門的耳朵里。所以那首詩其實是一封邀請函,邀請?zhí)K三去闖生死門,巴蜀俠客之所以會把詩拋給蘇三,是緣于她刻在桌上的一段話:
“我有時是個受寵的公主
有時是個孤獨的女俠
我是個無名詩人,是個不出彩的小說家
不比菜市場的大媽高貴
也不比秦淮河邊的姑娘風(fēng)流
但我愛你的時候
可以風(fēng)情萬種,也可以當(dāng)壚賣酒
作最浪的情詩,寫最淫穢的小說
做不了受寵的公主,就做獨行的女俠
我是人世的露水情人”
——《俠客行世間》之蘇三 其五
陳志忠離開以后,蘇三對我說:“阿宋,我想行遍天下,去裝他所說的那九千山河,你能陪我走一趟嗎?”
我的余生時常回憶起那年的蘇三,她愛一個人的那股倔勁,那獨自驍勇的年歲,讓我著迷。據(jù)說人的心臟由四個心室組成,就像四個上了鎖的房間。那是否意味著,人的一生最多只能愛四個人,再多,便無處安放?或者,再也無法愛上?當(dāng)時明明知道蘇三心里有人,可我依然想擠進(jìn)她的心里,并且永遠(yuǎn)也不會打擾她心里上鎖的房間。只是當(dāng)時我不明白,終究會有一個人走進(jìn)她心里,愛她護(hù)她,并且永不打擾鎖在房間里的我。這是宿命。
要離開紅石鎮(zhèn),我們還需要一匹馬,我也就不得不講講伴我浪跡江湖的那匹馬。
我的師傅名叫陳子文,相傳是“白馬探花”陳慶之的后人,其一桿梨花槍天下無雙。我剛到紅石鎮(zhèn)的時候,在一間普通的瓦房前見到他,五十出頭的樣子,身形消瘦。當(dāng)時的他正坐在石磨旁編竹籃,技巧嫻熟,泯然眾人樣。倒是一旁拉磨的紅鬃烈馬長相俊美,眼神有力,且身上傷痕累累,雖已年邁,卻依稀有戰(zhàn)馬的傲骨。
師傅一生行走江湖,后來與師娘葉璇隱居到紅石鎮(zhèn),過起了平凡日子。他之所以愿意收我為徒,就跟這匹馬有關(guān)。
我慕名前來拜師,在他面前跪了一天,可他鐵石心腸,無動于衷。后來我只能放棄,因為跪的時間長,一時站不起來,就索性癱坐在地上,我對陳師傅說:“你不想收徒我不再強求,但無論如何,請你一定要把這匹馬賣給我,我身上雖沒錢,但我一定會掙來足夠的錢給你。因為它是戰(zhàn)馬,不該套枷。它看起來很不開心。”
陳師傅撫摸著馬兒,笑著問道:“你還懂馬?”
其實倒不是我懂馬,只是看著它圍著石磨一圈一圈地轉(zhuǎn),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永遠(yuǎn)望不到頭,我就想起曾經(jīng)在村里的自己,我爹非得要我種地,而我只想做個俠客,我只是懂那種遭禁錮的靈魂。
師傅說,那么多前來拜師的年輕人中,只有我注意到馬兒所處的環(huán)境和它的才華不匹配。他說這是時局,然后就答應(yīng)收我為徒了。
這匹馬叫無名。
它的余生都在陪我浪跡江湖,后來死在了為我追姑娘的路上,這件事我以后還會講到。
離開紅石鎮(zhèn)的那天,我為無名卸下木頭枷子,裝上馬鞍。無名高興壞了,抬起前蹄,嘶鳴不止,它知道它又能馳騁江湖了。
臨行前師傅囑咐我說:“阿宋,你記住,愛和恨都光明磊落,才叫俠客。”
我辭別師傅,和蘇三上了馬。那一刻,我望著通往鴉鵲嶺的路,蜿蜒到看不見的盡頭,那盡頭是風(fēng)起云涌的江湖,而我終于覺得自己像個俠客了,迫不及待的想要開始冒險。
我和蘇三的身影在離開的路上靜止成畫,路的兩側(cè)竹子正拔節(jié),昆蟲展翅,青春向上。見此情形,師傅對師娘說:“你看他們奔跑的樣子,像不像我們的年輕時代?”
“她愛一個人如此固執(zhí),就算醉得天旋地轉(zhuǎn),也覺得醉的是青天不是自己。”
——《俠客行世間》之蘇三 其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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