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這里總是下雨。
坐在酒館門前光滑涼膩、駐滿青苔的石階上,總會有一股古老的氣息,隨著風迎面撲來,這時小牧總會感覺到許多觸動味蕾的回憶——甜美的宛若糖果、青澀的猶如青草、粗獷的就像茫茫平野,源源不斷的流動的霧氣掩蓋了陌生來客的身影,只有馬車駛過門前時的噠噠噠的蹄聲。
雖然是酒館,但門前懸掛的酒旗不知已經被那雨水打濕了幾番,幾個春秋輪轉、四季更替,只是朦朧地記得,夢中沙沙有聲的一切奇形怪狀的植物,都化作一滴濃濃的潮濕,掛在那屋檐下,搖搖欲墜,卻總是響起風鈴一般的幻聽。
“叮叮當當。”
大概只有這種地方,更適合想象,也只有這個地方,才允許如此漫無目的的想象。
在夢中,小牧曾經在大海之上,只有一個滿目湛藍的身體,他輕輕閉上眼,放松成一根水草,飄搖著向海底沉去,仿佛在那里,停留著關于小牧全部的開始和全部的歸宿。
一路上,不時有各種奇形怪狀的魚在小牧一眨不眨的眼前搖著尾巴游來游去,然后一瞬間的功夫卻又眨眼不見,小牧于是閉上眼感受著水的浮力,向著更深更黑暗的地方沉沉睡去,直到那黑暗里只剩下他自己。黑暗中的自己,仿佛擁有了觸手,他驀然發(fā)覺他已經像那些魚兒一般能夠在海中游動了。
在另一個夢中,他曾經看到一片滿目青翠的草坡,草坡盡頭是一片靜止不動的云,他躺在上面,像畫中的人那般充滿愜意地靜止于時間。
在另一個夢中,小牧置身于喧囂的樓市之中,熱鬧洋溢的表面下,他感到連同自己在內的海市蜃樓般的虛幻。
如此反復到來,沒有因由、沒有預兆的白日夢,冗長無趣的像小牧漫長的童年。
鯨酒館這個名字是小牧的爺爺須鯨起的,他覺得這個名字好聽極了,能讓他聯(lián)想到潮水漲落時空廓的回聲。
屋檐下行人寥寥,許多沒有形體的游魂在霧色之中駐足,茫然地望著腳下的青草,他們應該是忘記了自己是誰,但是這樣的自我意識很快就隨著那霧氣飄散了,最后只剩下空空蕩蕩的形體聚散在霧氣之中,相遇分離,皆是無聲而輕盈的。
鯨酒館里陳列著各種酒,他們都被爺爺取了好聽的名字,譬如——清都、望人歸、無根行者、渡相思……
這些酒,小牧大抵都喝過。因為平時酒館門可羅雀,所以這些酒要多少有多少。他最喜歡在春天喝清都,這能讓他一個春天都做著關于九天云外的夢;還喜歡在秋天喝渡相思,這酒味甘,略酸,乘著秋風,微醺之時,能一個下午都神情清越,然而,弊端便是,飲過后,總會內心盛滿莫名的惆悵,看到一草一木,都會生起相思之情,而這相思是酒所帶來?還是酒所引發(fā)?他不得而知。
還有一種極為特別的酒,名字喚作——清明。是小牧他奶奶調制出來的酒,喝了此酒的人或者靈魂,能忘卻前世的記憶,小牧八歲那年,他的寵物貓死了,他痛不欲生,便喝了那酒,于是之前的所有記憶都清零了,從那以后,他要重新學會如何悲傷、如何快樂。當然,他不喜歡絕望,他的生命容不得半點絕望,自那以后,他時常喝清明,每喝一次之前,他都會在木窗上刻上一道標記,他一共刻了三十二次標記,而今,他的一切記憶都是從三年之前開始的。雖然他記不得了自己過去的一切,但刻痕告訴他,他在此前的人生里曾經有過三十二次絕望,雖然這絕望是如何產生的,在經歷下一次絕望之前,他并不知道,但直覺告訴他,忘記過去,其實也沒有那么的壞。
奶奶告訴他,我們每個人窮極一生要去做的事情,正是同過去握手言和。你的過去并沒有忘記,即使它已經成為了空白,但即便是空白,也是一種過去。
時光荏苒,小牧成了鯨酒館地地道道的酒鬼,因為顧客很少,所以也不需要去花費精力看店。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來到鯨酒館的顧客開始多了起來。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世間的人都開始變得像他一樣,熱衷于遺忘。
清明這種酒開始成了鯨酒館的招牌酒。
也因此,鯨酒館是很少有回頭客的,因為來這里飲過清明的人,都會忘記自己曾經來過這個地方。
他們赤身裸體,穿上了新的衣服,長大成人,穿行于碌碌江湖,直到老去,積攢足量的記憶,然后再次回到這個地方來,去向小牧討要一壺那名曰清明的酒。
清明的名聲越來越大,后來,竟然成了人間的一種節(jié)日。
奈何橋的另一端是茫茫靈界,從那茫茫靈界走出來的人,走過奈何橋,卻很少走入這鯨酒館之中。
因為,踏上橋的那一刻,大部分人已經選擇了放下,既然已經放下,那么忘記或者是記得又有何妨。來到這鯨酒館的,大多數是那些沒有放下心中執(zhí)念的人,他們循著清明酒的香味,找到這里來。
【鯨酒館】
其實,曾經是有很多人來到過鯨酒館的,只是小牧不記得罷了。
許多日夜,他坐在那窗邊,望著外面來來往往的云霧,望著它們拖動著龐大而笨拙的身體涌向虛無。
慢慢地,許多記憶也就化作了云霧。
這里不是車來車往、人聲絡繹的人間,這里也不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這里像一片中止了流淌的海洋,像消失了記憶的藍色。
記憶是什么,是陽光的話,它沒有那么強烈的溫度,是風的話,它并不是漫無邊際,是季節(jié),它不多變。
它虛幻而充滿杜撰,橫亙在我們觸手可及又天涯之遙的地方。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出沒在霧中。
看不清臉,看不清表情,只能夠聽聞腳步聲,和霧中似曾相識的說話,僅此而已,盡管曾經,它是那樣清晰。
它盛開枯萎,形跡依稀,我們去過很多的地方,最終都得以退化,于是記憶里的空氣變成了一生之中味道最充裕的空氣,記憶里的斑斕是所有夏季的總和,記憶里的淘氣就像氣泡一樣透著清晨的明亮,隨著我們的視野漸漸升向最美的半空。
一點一點習慣了忘記,流失于碌碌無為,流失于漫不經心,流失于清明酒不咸不淡的日子一般的味道中。
唯有空白,守護著最后一方記憶。
很多東西都老去了,其實那里有真正的老去,天地都是輪回,我們只能看見眼前短暫的衰老,看不到花的葉凋落之后在另一個季節(jié)的盛開。
然而,我們每個人都只能夠像花一般,看不到自己生命的全貌,以為眼前的一個季節(jié)便是一生。
頭頂是藍色的流動的穹頂,許許多多的魚群擺動著尾巴游來游去,錯覺之下,好像酒館置身于最深最深的海底,另一方世界。
爺爺的設計還真是別出心裁,小牧有時候會想。
在儲放著清明酒的柜臺,有一個圓形的大大的玻璃罐,里面有許許多多的小小的紅色的心形狀的石塊,小牧經常在無聊的時候,將它們握在手中,就能進入一段記憶,像放電影似的。
這些石頭中都是來自別人的記憶。
來到這鯨酒館不醉不歸的酒客,在飲清明酒之前,經常會把自己難以割舍的記憶存入這石頭之中,全當做一番紀念,不為回味,不為想起,不為有朝一日再次相逢,只為證明——證明這段記憶曾切實存在過,或者不堪,或者美好,都存在過。
不記得自己存在過多少日夜了。
就像虛境中的樹,一直沉默茫然的佇立之中,不說話,不言語。
或者,是否像自己做過的許多的夢一般,自己——或者整個世界,都置身于一場浩大不實的夢中呢?
【清明酒】
愛喝清明酒的人,都是愛上了遺忘的人,因為清明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能夠將過去忘得徹底,忘得一干二凈。
許多忘得不徹底的人,總會用上一生的時間,去尋找失去的記憶。
世人稱之為“執(zhí)念”。
一旦陷入我執(zhí)之中,便很難放下。
或許你深明,你追逐的只不過是鏡花水月,但即使是鏡花水月,很多人也會為了那一瞬的擁抱,縱身跳入月光下的深潭。
清明的味道總是那樣讓人難忘,因為你每一次飲過清明之后,你便連清明本身的味道,也會忘得一干二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