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天午后

天熱得她想暈過去。不是中暑那種,是正常的暈。睡不著,只能暈。暈了就不知道悶熱。醒來渾身汗涔涔,黏糊糊。腦子里一團糟,像做了一個醒不來的夢,可終究還是醒了。
出租屋里一張簡易的雙人床,鋪著廉價的草席。床腳旁靠墻擺了一張舊書桌,稍微用力會“吱吱呀呀”叫。網購來的塑料布衣柜,拼裝鞋架。
陽光將陽臺曬得蒼白,熱量反射進屋內。空調壞了,屋子成天然烤爐。蒸籠更貼切。這是一間風塵女子做皮肉生意的出租屋,破涼席上積聚著不同臭男人的汗漬。床上躺著一個年輕的姑娘,姿勢不雅,像被擊斃后丟在巷子里的死尸。另一個年長一些,坐在書桌前的塑料凳上,拿著Kindle讀書——曼昆的《經濟學原理》。她看得一絲不茍,連字與字之間的空隙也不放過。
“今年真熱,比去年熱,比前年也熱。”床上的那個年輕的叫慧慧的女孩用腳趾戳了一下正在讀書的若瑾。
若瑾拍了慧慧的長腳,“今天熱就今天熱,今年還不到一半。”
“走,我陪你游泳去。”慧慧“噌”的坐起來,“游到晚上去吃頓體面的晚餐,然后去酒吧買醉。”
“什么陪我,被男人甩了就來奉承我。”若瑾把讀書機放下,撩了粘在臉上的頭發,說:“去酒吧買醉,然后勾搭一個臭男人,把我晾一邊。再約會,再交往,再熱戀,再被甩。你的人生就是不斷循環往復的爛攤子。”
慧慧咬著嘴唇點頭,“你說的對,或許就是這樣子。如果世上的男人都死絕了,可能會好些。那時我一定委身于你,忠貞不貳。”
“男人死絕,委身于我——我受寵若驚。”若瑾反諷道。
“走吧,你不老說要教我蝶泳嗎?”慧慧再次用腳趾戳女伴的腰,嗲聲嗲氣。
這次若瑾沒有把腳推開,她扭著腰躲開,曼妙的身材更誘人。
“去海邊走走可以,不去泳池了,你學不會的。”若瑾起身,收拾去海邊的東西。說走就走,雷厲風行。
慧慧故作不滿地說:“什么叫學不會?你就是不想教。”她也想去海邊。

陽江的海是廣東最好的海。之一。慧慧的出租屋距離海邊只有800米。這天太陽很曬,但是到了海邊就剛剛好,風和日麗。
既是出來散心,就不該念著考試。若瑾忽然想開了,把那本枯燥的《經濟學原理》拋去一邊。潮熱的出租屋的曖昧氣氛,一陣陣熟悉得喪氣的沖動,都拋去一邊。
海邊挺好。藍天,白云,海風,濤聲,陽光,沙灘,棕櫚,貝殼……一切一切。
慧慧身穿比基尼,沿著海岸線走。邊走邊向海的方向看去。她看得很遠,想得更遠。她的身體比若瑾胖,再胖一點就不能穿比基尼了,所以她特別自信。
若瑾戴著新潮的彩色太陽鏡,躺在沙灘上。她涂了防曬油,身下卻什么也沒墊。她喜歡這種感覺——被細膩的沙子舔舐。粗糙,踏實,舒心。她身材曼妙,但不穿比基尼。并非吝嗇示人,而是藏著一道燙傷留下的疤。
慧慧從海邊兜了一圈回來,躺在若瑾身邊。
“抹油了嗎,就這么曬著?”若瑾說。
“你來。”慧慧慵懶地說。
若瑾往手里倒了一把油,放在慧慧肚子上。然后細心涂抹。26歲的身體,皮膚嫩滑。輕輕壓下去,會感到一陣細微的彈性回應。若瑾比慧慧大一輪,雖然保養得不錯,可是和二十幾歲的肌膚比,立刻顯出歲月磨礪的疲倦。
慧慧被若瑾體貼入微的手法抹得耳根燥熱,忽然說道:“你會感到焦慮嗎?”
“焦慮?為什么?”
“年齡,女人的年齡。你終歸也是一個女人,對吧?”
“哦……”若瑾沉默了幾秒,說:“焦慮是一個人的常態吧,或老或少,或多或少,或強或弱……”
“或男或女。”慧慧補充道。
“所以焦慮。當然焦慮。我38了,既然這個年紀的女人都會焦慮,我沒有理由不焦慮。”若瑾似乎在安慰自己。接著又補充一句:“沒什么大不了。”
慧慧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口氣有一個世紀那么長。“我也焦慮了……我只有26歲,有過6段感情,累了。覺得自己老了。”
若瑾沒說話,她在26歲的時候還只有過一段感情,和高中同桌Lily牽過手,僅此而已。她們平時默默碰觸,心照不宣。老師和其他同學無從察覺。完美的初戀。
她把慧慧的腹部,脖子,手臂,大腿,抹得徹底了,說:“后背要不要?”
“后背不了,這樣躺著舒服。”
“對了,你那考試怎么樣?”慧慧問道。
“不是正復習嗎?被你逼出來了。”
“考不過你可以怨我,我帶你去菲律賓看海。”
“得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若瑾躺下,拿著慧慧的手,放在自己肚子的疤上。
她的右手抓了一把干沙,用力捏下去,又松開,“其實我學習經濟學,參加考試,都是……就是人們常說的緩解焦慮吧。人到了一個年紀,就在被焦慮推著走。掙脫了就可以再活幾十年,沒掙脫就逐漸死去。”
“這個年紀是38?”
“38,48,無所謂。是那個讓你對自己失去信心,對人生感到無望,即將被時間打敗的那一刻……”
“你的到了?”慧慧坐了起來,她感到風變了。
“早到了,直到三年前遇見你……”若瑾的話充滿溫情,卻覺得涼意陡然襲來,又聽見四周有人在呼喊。
她們站了起來。風成長迅速,兩人閑聊人生已有點吃力。
“臺風?”慧慧說道。
“不管是什么,我們該走了。”海灘上的人正紛紛散去,只有為數不多幾個人還在海邊頂風散步。
太陽還在,只是不熱了。棕櫚樹葉瘋狂地舞動著,像重金屬樂隊里甩頭發的電吉他手。氣溫驟降,涼意越來越強烈。溫柔的海浪急躁起來,彼此推搡,迫不及待想爬上陸地。
“那是什么?”慧慧指著海平面的一堵白色的線。它看起有鉛筆粗。
若瑾打了個冷戰,顫抖著說:“那是海嘯,親愛的。”
“原來海嘯是這樣的……看起來還有好遠。”慧慧并不驚慌,“你說它還有多久過來?”
若瑾抓著慧慧的手急匆匆往回走,走著走著小跑起來,“只會比你想象的快。”
“10分鐘嗎?”
“可能10秒。”
很快,周圍的呼喊聲變成尖叫,人們向海邊最近的五星酒店跑去。那幾個剛剛還在海邊散步的年輕人也幡然醒悟,拼命地往回跑。只有那幾棵棕櫚嗑多了搖頭丸,注定要死在這兒。
空氣越來越冷,慧慧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不久前還被熱得喘不過氣,現在卻冷得發抖。陽光依然很亮,但是落在身上虛弱無力。那條白色的鉛筆粗的海嘯轉眼有火腿腸那么粗了。
若瑾扯了一下慧慧的手,“別往后看了,向前跑!”慧慧這才徹底明白,自己正在被死神追趕。
認識的程度不同,給人帶來的影響也會不同。她們跑得更快,越跑越快。直到酒店的大門在她們面前關閉,只不到一百米。同樣被關在外面的還有一家四口。他們趴在門口哭號,但門已經從里面用鐵鏈鎖死了。所有人都逃離了大堂,沒人會來開門。
慧慧這時回頭看了一眼,想起了家里的那個白瓷茶杯。氣溫降到10攝氏度以下。這是冷和熱的分界線。又因為空氣濕度大,慧慧覺得更冷,寒風刺骨。
“怎么辦?”慧慧說,她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真切了。
“回你的出租屋!”若瑾大聲說。
“說什么?!”
“出租屋!!”
她們一邊被風推著走,一邊彼此吼叫。風吹的她們快喘不過氣,呼吸變得艱辛。
“破房子頂不住!”
“哪的結實?!”
她們邊跑邊交談,全然沒顧著腳下已不再是溫柔的沙灘。細小的石子硌著腳心生疼,鞋還在棕櫚樹下。
“政府大樓!”慧慧回答道。
“什么?!”
“政府!”
她們上了馬路,朝政府大樓的方向跑。路上的汽車還有不少,但已亂成一團,幾輛車撞在一起,卻不見人下車扯皮。海嘯來得太突然,沒有人提前反應過來。
馬路的方向和海岸線平行——這是國際通行的設計模式。兩人不再是被海嘯追趕,而是在海嘯的左側奔跑。這時海嘯的高度已接近一幢小洋樓,仍然說不清有多遠,可是已經能聽見恐怖的麻布撕裂的聲響。
一股陡然發力的風把二人推倒。她們的腳掌已有血跡。
“趕不到的!”若瑾說。
“怎么辦?!”
“躲路另一面去!”
這條馬路有防風的功效,它比海平面高出兩米。兩側是30度的斜坡。
兩人瞇著眼,捂著嘴,穿過馬路,小心翼翼地下坡。失去視野前慧慧最后回頭看了一眼。
海嘯的視覺高度已超過二十米,可是仍在海面上。她不敢想象登陸后的巨浪有多高。“滔天”只是一個夸張的描述,眼前的可是真切的。
她們趴在防風堤下的一片草地上,凍得瑟瑟發抖。二人將臉埋在草里保護呼吸。青草和泥土的味道給了她們一點點安全感。若瑾從一側抱著慧慧,盡量保溫。實在太冷了,慧慧從未這么冷過。疾馳的空氣持續抽取她身上的熱量,她感覺心臟快要停止跳動了。
天忽然黑了,毫無征兆。如末日審判提前到來。身邊多了許多尖叫,她抬頭張望,只見灰蒙蒙之中趴著許多人,又有人哭喊著像從堤壩上滾了下來。
海嘯的高度已無法形容,它吞食了半個天空。慧慧這輩子也不會忘記這場劫難——如果她能活下去。
她想到了什么,嘶聲力竭地沖若瑾喊道:“你還焦慮嗎?!”
“好多了!你呢?!”
“我好的很!”
她們一齊傻笑起來,笑聲沒傳出半米就被風聲帶走。
突然,“轟隆隆”打雷般一聲巨響,把她們嚇了一跳。
“怎么啦?!”慧慧問。
“不知道!酒店塌了!”
酒店距離她們只有500米。
“酒店……”慧慧只說出兩個字就說不出了,因為海浪從數百米高落下來,兇殘地砸在兩個人身上……
慧慧醒來時渾身大汗,像被膠水淋過,和草席粘在了一起。老鴇子坐在那張會“吱吱呀呀”叫的書桌前,拿著慧慧的iPad切水果。她的動作很夸張,像大人物簽名時帶出的那最后一筆。
慧慧有氣無力地說:“姐,你什么時候……”
“來看你啊,不是病了嗎?”老鴇子按了“暫停”,“不能接客就休息幾天。有什么需要和姐說一聲,啊。”
“等我好點了再說吧,謝謝姐……”慧慧說完又緩緩躺回去,和草席上許多臭男人的汗漬粘在一起。“哦,空調,還有空調……”
“知道,已經叫人修了。我去給你買碗皮蛋瘦肉粥,你先躺會兒,啊。”說完之后老鴇子就起身離開。
房間里只剩了慧慧一個人。她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剛做了一個夢。好像夢見了高中同學若瑾。若瑾是一個奇怪的同桌,她很喜歡自己。她們曾手牽手放學。
最近慧慧焦慮了。自己已經26,還在賣笑……或許應該轉行了吧,去報個函授班,學什么都可以。例如……經濟學,為什么不能?
忽然,一陣涼風吹來。好舒服啊!慧慧忽然感到不那么焦慮了。

19/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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