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天,老潘在廁所看著同事剛發的這條朋友圈,良久無言,然后躲在隔間點上一支煙。
醫院到處是禁煙標志和監控探頭,唯一能夠偷偷摸摸抽一支的地方只有廁所,作為一名工作多年動不動三班倒透支到極點的老煙槍,躲廁所也許是老潘一天里最愜意的時光。
02:
“喂,轉我點錢,我媽送急診了……”邊上隔間傳來講電話的聲音。
“對,現在醫院黑得很,一進來就各種交錢,要查這查那,說是心梗,誰知道呢,我們又不懂這些,醫生說什么是什么咯。媽的,還跟我說要手術,一定是為了騙錢,還特么三甲呢……”
老潘看了一眼邊上隔間,深吸一口,一絲無奈緩緩從嘴里吐出。躲廁所抽煙久了,經常會聽到類似的話。
他記得那個聲音,半小時前家屬談話,說要手術的也是他。聽著隔壁的聲音,他仿佛看見了那個在他面前畢恭畢敬的年輕人。
老潘低頭看著腳邊的煙灰,良久無言。
洗手的時候,老潘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呆滯空洞的眼神,沉重的眼袋,才三十出頭看著像四十幾一樣。同事開玩笑說,老相的人容易獲得病人的信任。
信任。老潘心里默默念叨了幾遍,然后把冷水潑到臉上,水珠浸潤到嘴唇的時候,有點痛,還有點苦。
“內科,內科,預檢臺救護車……”喇叭里傳來護士的聲音,老潘甩了甩腦袋,走出廁所。
03:
“……目前來說,病人的狀況非常不理想,多巴胺吊著血壓也升不上去,還有嚴重的感染。我們已經請感染科會診過了,并且給他用了藥,但總體來說,他的狀況不是很理想?!崩吓丝粗鴩约旱幕颊呒覍伲荒樒v地開始了又一輪談話。
“您說的……不理想,是什么意思?”患者母親遲疑地問。
“意思就是可能,我是說可能,撐不過今晚,所以你們是怎么打算的?”
“打算?我們想要救活他……醫生,我兒子才20歲,他那么年輕……”
“嗯,但是你們剛剛簽了,要放棄有創搶救措施的?!崩吓丝粗矍暗闹心陭D女。
“是,我們不同意氣管切開,但是治療我們要積極的啊,你們一定……”
對方一臉激動,唾沫星子都濺到了老潘面前的病歷本上,迅速在紙上擴大。老潘心中了然,接過話:“聽著,醫學有客觀局限性,能救我們一定會救,但現在藥我們已經都用過了。我現在只跟你們談兩件事,第一:你們家屬方面溝通好到底要不要進行有創搶救;第二:如果患者死……”
“你才死,你全家都死!你特么是人啊,我兒子還活著你就跟我說死,醫德呢?”對面家屬一下子炸毛,一下子沖到老潘面前,然后歇斯底里各種咆哮直到保安沖過來拉開她……
口罩下,老潘的牙齒緊緊咬著干澀的下嘴唇,舌頭舔到了熟悉的味道,有點咸,有點澀……
“口罩是用來擋住自己的?!?/p>
老潘突然想起自己還是個學生時,感染科上級閑聊時說的一句話。這句話真棒,老潘心里想著。
點開手表上心率的圖標,141次/分,老潘嘆了口氣。
“哎同學,你幫我看一下,我去上個廁所,今天肚子有點不舒服,有事打電話我”,和下面的幫班同學說了一聲后,老潘再次走向廁所。穿過走廊的時候,遇到了剛剛那個歇斯底里的中年婦女,對方正惡狠狠地盯著他。
04:
摘下口罩,老潘在隔間又點了根煙。
前幾年工作的時候老潘只有兩個狀態,要么沉默要么暴躁,這半年,大部分時候只有沉默了。
“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有時可以治愈,常常能減緩病痛,永遠都要給以慰藉。
老潘呆呆地看著手機屏保上的這段話,也是所有學醫的苦哈哈經常掛在嘴邊的話,良久無言。
老潘曾一直以為自己很擅長感知與溝通,畢竟從實習時候開始周圍的人常說:小潘,你很能搞定病人啊。
他甚至認為那是自己的天賦,在特定的環境下,他很容易把握到對方的訴求;久了之后,他還可以在心中建立起各種對話模版;甚至,他曾經琢磨過一些時候說話的語氣語調。
直到……他第一次遇到無賴胡攪蠻纏后的醫鬧。
很多時候,普通話的臟字不會讓我們感覺到不適。然而當一個人用和你同樣慣用的方言開始對你罵,有些話臟的程度,可以輕松讓你暴怒。何況很多時候從自己的角度并沒有錯!
是的,老潘被侮辱了。
從小到大,那是他第一次產生侮辱這個感覺,那些話語字眼,臟到他不愿意再次復述。在那些辱罵中,畜生都是個程度很輕的詞匯。
當時,激昂的辱罵引來一堆患者及家屬的圍觀……
那天夜里,老潘鎖上值班室的門,一個大老爺們抱著白大褂很壓抑很低聲地哭,他怕哭聲被人聽到,丟人。除了這回,他甚至記不清上次哭是什么時候了……
……
醫生這個職業,很容易會集體無意識地放大“責任”這個東西。或者說,從踏入這個行業起,受到的教育、看到的前輩、接受的理念、社會群體意識塑造,都讓醫務人員因為責任去背負一些沉重的事情。
你也許可以說那是職業道德,也可以說應該的。但如果你有類似的體驗,你會明白那種矛盾,那種痛苦。
人,有時候很神奇的??梢砸驗閯e人的一個眼神怒由心生,也可以因為一直受到侮辱而麻木。
那一天回到值班室寫病史的時候,老潘心中冒出了一句話:不說話,也許是最后的溫柔。
很長一段時間開始變得沉默;變得少言寡語;變得心有驚濤駭浪,表面云淡風輕。
老潘大概花了半年才走出這段陰影,過程中,經常感覺自己壓抑到崩不住。以至于好幾次跟家里說值班,然后自己開了個房間,打開電視,打開所有水龍頭,在浴室嚎啕大哭。
……
半年前,老潘有個師弟被病人用言辭弄到炸毛,當時甚至說出:“我就算以后再也不穿這身衣服也要打你信不信……”
老潘去阻攔,去平息這件事,用一種看上去很過來人的成熟圓滑的方式,緩解了那次危機。
有意思的是,老潘當時多次重復的一句話是:他還年輕,不懂事,別跟他計較。
除了自己,沒人在乎從小潘變成老潘經歷了什么
05:
“潘醫生啊,我剛剛情緒太激動了,我想你應該理解我的,你接受我的道歉么?”
老潘靜靜地看著面前說話的中年婦女,心中浮現出剛才看到的那個惡毒眼神,一絲不耐悄然出現。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語氣:“好了,都過去了,你們家屬都溝通好了沒有?”
“你得接受我的道歉,你們醫生都是天使,應該理解病人和家屬的。你不接受我就不走。”
老潘沉默了幾秒,定定地看著眼前那個中年婦女,看著對方的義正嚴辭,看著對方的理所當然,老潘突然感覺言辭是個很沒有意義的東西,對著家屬擺了擺手:“你的邏輯很有意思,都過去了,沒什么的。你們家屬先回去溝通完后告訴我答案吧?!?/p>
06:
“你什么態度?。课腋跺X來的,你都不對我笑一下?你不知道我是病人么?”
在診室接診的時候,一位年輕女性皺著眉頭問老潘。
老潘戴著口罩都能聞到對方身上刺鼻的香水味,定定地看著對方??谡窒?,牙齒習慣性地咬著下嘴唇,舌尖一陣苦澀。
“你看著我干嘛,問你話啊。”對方拍著臺子。
從那次被侮辱開始,老潘遇到事情的對抗方式就是定定地看著對方。在這個誰受傷重誰占理,誰動手誰要賠償的法治社會。言辭和武力逐漸被閹割成眼神,無力卻又執著地捅向對方。
“你到底給不給我看?。课覓炝颂柵帕四敲淳玫年犖椋憔徒o我這種服務態度?你信不信我投訴你?”對方不依不饒。
老潘瞥了眼電腦屏幕上等候人數:92人,然后開了查血,“拿去付費。”
……
“這里太臟了,媽的,排我前面那個人不斷咳嗽,剛剛我還看到一個老頭在走廊吐血……”再次在廁所隔間抽煙續命的老潘,聽到隔壁傳來講電話的聲音。
“哎,剛剛給我看的那個醫生,胡子也不刮,邋遢死了,我看他白大褂上惡心死了,還有血的印子。這個醫院沒病也要呆出病了……”
老潘皺著眉頭看了一眼袖子,習慣性地舔了舔干澀的嘴唇。
點開手機,同事發來消息:搶6家屬談話我談好了,家屬說沒錢進icu,說明天早上回老家。
前幾天不是吵著要我們聯系床位住病房么?老潘遲疑地回復。
“家屬說沒錢不治了?!?/p>
再次沉默,
“可惜了……才30幾歲?!?/p>
“嗯,不說了,我那里還有幾個病人要處理?!?/p>
……
“內科,內科,預檢臺救護車……”
……
“肉肉走了?!绷璩咳c,一位朋友發來消息,“肉肉”是朋友養了十幾年的一只貓
半小時前,老潘告知那位中年婦女,患者心電圖呈一直線,宣告臨床死亡。語氣不帶一絲起伏。
他淡淡地看著眼前一群沖進搶救室,抱著患者冰冷尸體痛哭的家屬,沉默了很久,說:“直系家屬跟我過來一下,還有些東西要填……”
“你們醫生,是不是都這么冷漠?”朋友再次發來一條消息。
老潘在交代下級醫生三聯單要填寫的內容后,回復了朋友一個問號。
“我隔著玻璃,看著陪我十六年的貓變成一具尸體,一陣傷心,寵物醫院的醫生卻在這個時候出來跟我說要交哪些錢。”老潘能感覺到對方激動的情緒,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措辭去回復。
再次沉默,老潘嘆了口氣,習慣性地舔了舔嘴唇,澀澀苦苦的……
07:
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醫生,也許是這世界上最容易接觸到從生到死的職業,人生的大喜大悲莫過于此。
但在醫院的大部分時候,老潘都把自己想象成機器人,或者說,這個工作越來越不需要情感這種東西。每一次面對病人就好比做題目,你有a狀況,他做b處理,得到c結果,一切按標準答案來。無關道德,無關情感。
只是在對著鏡子的時候,老潘也會想起,自己其實也只是個普通人。只是干著這份工作,只是穿著一身白衣?;蛘哒f,自己也該有尊嚴,也該有悲喜?
回想這幾年,老潘每一次和家屬談話,變得越來越公式化。當年那個對臨床充滿期待與熱誠的小潘似乎也隨著每次吐出的煙霧,隨風淡去。
“內科,內科,預檢臺救護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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