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念念不忘
我跟父親最后一次通話時,他正在屋子旁的稻場上經過。父親告訴我,他正挑著擔子去菜園下肥呢。我叫他歇一下,然后不斷的叮囑著:老爸,你不能太累了,不要再引起高血壓了。記得多喝水哦。父親敷衍著我的嘮叨,自顧自地大聲說著:曉得的曉得的。然后迫不及待地說著:我記住你的號碼啦,我也記得自己手機號碼啦。七十多歲的父親口吻里顯然帶著初識號碼的驚喜。因為之前抗拒手機一直只用用固定電話,而他一直依賴本子上記載的號碼。
父親以一句慣有的"你好好搞工作"掛斷了電話。洪鐘般的聲音嘎然而止。
父親洪鐘般的聲音永遠留在了記憶里。
2 大地飛歌
面朝黃土背朝天是父親生活的寫照。
年輕時的父親,意氣風發,脾性有些粗,有些急。他是一個自律很嚴的人。通常每一天都被他安排得緊湊無比。鄉村的寂靜只有在夜里,而清晨,當聽到門閂吱嘎一聲大門打開,然后,公雞母雞,嘰嘰喳喳會叫醒整個村莊。然后就是父親拿著扁擔水桶到不遠的水井擔水,扁擔發出吱扭吱扭的聲音。來回幾趟,水缸滿了,水桶漫出的水在屋子里形成了許多細細的虛線條。這時我們大家就得起床了。接下來就各自被分派了要做的事,沒有怠慢。
農忙的季節。莊稼的收、割、曬,是要靠天的。披著雨衣下田,在太陽雨里收割,烏云翻滾時在稻場上搶收谷子等,是常有的事兒。搶收時,父親經常因為我們拿慢了袋子,或谷子弄的不干凈,帶有沙子,而訓斥我們。他說:要干凈點,賣價高些。再說城里人講究著呢,讓人吃進沙子怎么好?而其它的收成也一樣,他得仔細篩選才會讓進倉。
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政策像是一縷春風,眷顧了中國的廣大農村。盛年的父親也像打了雞血一樣,只要是當地能種的父親都要試試。兒女們跟著他摸爬滾打在煙葉,稻谷,黃花,花生,紅薯的天地里。那個歲月,有苦有樂,我們被豐收的喜悅籠罩著,而父親成了當地名噪一時的勞模。想必他是愜意的吧。
而對于我,也就是那個時候起,對煙葉的記憶,對黃花菜的記憶再也抹不去了。
我是屬于比較瘦小的個頭,因而常常逃脫了重活。但煙葉的采摘是必須全家出動的。通常,母親會先做一鍋韭菜粑讓我們墊墊肚子,然后我們就踏著清晨的露珠出發。炎炎夏日,我們的身影淹沒在高高的煙葉樹里。煙葉綠意逼人,而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農藥味兒。黏黏的煙葉很快讓滿手沾滿黑糊糊的漿糊似的東西。汗水裹夾著頭發貼在臉上,也滲進嘴角,苦味澀味透到心里,手攏一下頭發,很快花臉了。
接下來,煙葉需要一皮一皮綁在竹竿上,又放進炕房里等待幾天烤黃,然后精挑細選分等次裝好。最后送到鎮上去賣。諸多工序辛苦又繁瑣。父親經常說:種得越多越好啊!你們的學費不愁啊!
人生的樂章在父親的腳下奏響,沒有停歇。土地就是他的生命。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他在四季里耕耘,輪回著譜曲。
3下品和上品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是父親的口頭禪。
有了當校長的爺爺的傳承,我們家族也算得上是書香人家。雖然日子清苦,父輩們卻都很在意兒女的學習,也是努力地創造條件讓孩子進學堂。"家校溝通"是現在家長和學校很常見的做法。而追溯到那個年代,意識淡薄,極少有家長與老師之間進行溝通交流。父親在教書的二伯的引導下卻基本做到了,時不時打聽一下子女的學習情況,在需要時還配合試卷簽字。而作為對老師的感謝,當然是有著一雙巧手的母親做出來的農家菜。
說起來我小學時的作文,父親也算得上我的指導老師了。在那個沒有網絡,沒有電視,沒有報紙雜志,用煙盒紙當草稿紙的農村里,作文素材也是極其有限的。記得老師經常布置寫拾金不昧,助人為樂,大公無私等題材的文章。而我們閉門造車是經常有的。關于拾金不昧,我就寫過好多次撿錢包了。盡管無數次被老師調侃反問:你哪里有那么多錢包撿呢?我怎么沒撿到一個?而農村題材的就一定會寫農忙這個話題。每次寫到插秧,我就會寫:某某插著插著,勁頭越來越足,超過了別人,趕到前面去了。父親會哈哈大笑說:到前面啦?來,我做給你看看。那是說明插的很慢,掉隊啦。而收割谷子麥子的描寫,他一定會讓我補一句,金黃金黃的稻田一望無際,看不到人影。就這樣,對于讀過初中的父親來說,對兒女指導雖不是常有,也不是很專業,但也給了我們作文的啟蒙。
父親送我們讀書虔誠而執著。我就是那個坐在父親永久牌自行車后面上學的姑娘。(見文<永久牌自行車>)
4歌中行
自從買了電視機,父親再忙,都要看兩個電視節目,就是,天氣預報和新聞聯播。靠天吃飯和與時俱進,這是他的理由。每天他都能準確的背出天氣預報的內容。也能準確的說出最近的國家大事。還有,文藝節目也是他必看的。
看似粗糙的父親,有著一顆文藝的心。據說父親年少時為了買一個笛子,被爺爺追著打,圍著水塘轉了三圈。因為那時家里窮,恐怕買這些樂器在當時是需要一筆"巨款"吧。除了吹吹笛子,父親經常會哼唱一些當地的戲曲。楚劇秦香蓮,黃梅戲天仙配他都唱的亂熟。父親最愛的樂器是二胡。通常在拉二胡前,他會用松油把琴弦抹一抹。然后拿起架子,微閉雙眼。頭也隨著曲子搖動。拉到高亢處,它會情不自禁整個身子大幅度抖動。不太熱的夏日夜晚或者是不太忙的冬日,或者農閑時節,他都會時不時拿出來拉一曲。我后來幫父親買的二胡,他總是放在房間不高的鏡柜上,便于拿放。
父親也特別喜歡唱歌。沒買電視機的日子,他聽收音機里的戲曲多。有了電視機他經常駐點電視娛樂節目的。什么歌曲他都勤于哼唱。他擅長的有龍船調,彎彎的月亮,十五的月亮等以及很多流行歌曲。
有一段時間,他特別喜歡唱<愛拼才會贏>,這首歌拗口的閩南語竟然被他模仿得惟妙惟肖。“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愛拼才會贏”,大概是歌詞令他振奮吧。
他唱歌是不分農忙農閑的。他牽著牛時會唱,拿著鋤頭去畈地會唱,雨天看著雨發呆也會唱。暑假時,我帶著兒子去小住,調皮的兒子乘著外公不注意,偷偷錄下外公瞇著眼睛唱歌的陶醉樣子。父親看了,樂不可支。調皮孩子其實還有一個意思,就是看看外公打著赤腳,挽起褲腿被錄進去是什么樣子。
當然調皮的孩子也許忘記了:
外公還是曾經故意不厭其煩講同一個故事的那個老人,然后開口就是"曾經有座山,山上有個廟…。"
外公還是曾經故意逗他的小外孫們同樣題目的那個老人,"樹上有10只鳥,獵人打了一只,還剩幾只?"
外公還是那個逢小孩必考謎語的那個老人,"麻屋子,紅帳子,里面住個白胖子"是什么吃的?
外公還是帶他去隔壁灣玩狗的那個老人。
外公還是那個守著馬路眺望兒女歸來的老人。
外公還是那個在暮色山風里回望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