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決不能結婚”，海明威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里，一位少校先生說：“他應當去找不會喪失的東西。”
近90年后，村上春樹向海明威致敬的同名作品中，男人們仿佛中了這個咒語，也紛紛失去了另一半，生活在沒有女人的世界。
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海明威沿襲《老人與海》的硬漢風格，用斗牛士曼紐爾、拳擊手布倫南、追車手坎貝爾、被追殺的安德列森等一系列故事，向我們展現了一個少有女性涉足的男性世界。
這個世界里沒有女人的身影，自如也沒有柔情似水、溫情以待，有的只是與厄運斗爭到底的強烈個性，以及風雨打不垮的男子氣概。
村上春樹的短篇集，名字出自海明威，故事里也只有男人，可不同的是，這些男人無一例外都有過一個刻骨銘心的女人。
更有趣的是，《山魯佐德》一晚講一個故事，致敬了《天方夜譚》；《戀愛的薩姆莎》好似卡夫卡的變形記，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蟲子；《獨立器官》似乎是在用另一種形式演繹《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村上取這個書名，除了致敬海明威，似乎也表達他對這個男人女人組成的奇怪世界的困惑。
一、海明威：一幫純爺們的故事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是海明威1927年出的一本短篇小說集，2015年在中國第一次完整呈現。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是什么樣子的？小說采用白描手法敘述了一幫純爺們的故事。
《打不敗的人》里的斗牛士曼努埃爾剛從醫院出來，就準備上斗牛場，完全沒有人看好他。這條硬漢幾乎拼上了老命，他的確是一個打不敗的人，可難以獲得一星半點英雄的榮光。
《在異鄉》里，因戰爭受傷，又失去妻子的意大利軍官，日復一日過著單調無望的生活。一個鄉間酒吧里口口聲聲說“可以為你做任何事”卻逼著姑娘去做墮胎手術的男人（《白象似的群山》）。兩個在小餐館里失敗布局的白癡殺手（《殺手》）。《5萬元》里為了得到一筆賭注被金錢控制的拳擊手，在雨點一樣的拳頭下苦苦掙扎……
短篇集一共14個故事，所刻畫的男主人公如斗牛士曼紐爾、拳擊手布倫南、追車手坎貝爾、被追殺的安德列森等，全都面臨宿命的強大壓力，在生活中孤苦伶仃，但是這些人不低頭，能夠憑著個人的堅忍勇氣、激發體內全部的生機力量與命運抗爭，在逆境中保持一種打不垮的男子氣概。
生活總是讓我們遍體鱗傷，但到后來，那些受傷的地方一定會變成我們最強壯的地方。——海明威《老人與海》
海明威筆下的男人世界，混合著煙草和酒精氣味，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本質上人人都是斗牛士和拳擊手，他們冷、狠、準，而且執著。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小說中這些冷硬的男人形象，與海明威自身的創作背景息息相關。1926年出版長篇小說《太陽照常升起》大獲成功后，海明威陷入感情糾葛，無法再安心寫作。為了提防從一次婚姻迅速滑入另一次婚姻，他避開生活中的兩個女人——妻子哈德莉和波琳·菲弗——前往奧地利滑雪。感情的大風大浪令他疲憊不堪。
海明威將女性從這些硬漢子的生活中剝離出來，并非想極力彰顯那些“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男權尊嚴，相反正如他命名這本故事集時的解釋：由于“訓練，紀律，死亡，或其他原因”女性在這些硬漢文本中的缺席，恰恰顯示出她們消解男性主體性力量的強大。缺乏女性關愛，打破兩性平衡，那些男人們或失落，或絕望，或墮落，或死亡，在生活中陷入困惑和痛苦。
二、村上春樹：失去女人的男人們
海明威的作品對現當代作家影響極大。2014年，日本著名作家村上春樹，將自己的幾個短篇小說集納成冊，再次像讀者介紹了一群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這一次，《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收錄了7篇小說，主角是7個已經或即將失去女人的男人。這里的“失去女人”和海明威的“沒有女人”明顯不同，村上春樹的故事里沒有鐵漢子、純爺們，而是一些內心飽含深情，在現實中卻形單影只的受傷者。
《駕駛我的車》里，魅力猶存的中年男演員家福失去了妻子，這里的失去有兩層含義：一是妻子因癌癥病故;二是在妻子離世前數年,至少與4名男性保持了長期性關系。妻子死后，家福繼續一個人的生活，在擁擠的城市來來去去，敞著車蓬，聽著卡帶，看風云變幻，沉默無語。但在內心，他無法忘卻妻子的背叛，總想知道妻子出軌的理由，于是他發揮演員的特長，與妻子最后一個情人交往，成為酒友。最后，他對著他新雇傭的司機，述說了所有往事。
木樽，地道東京人，卻不辭辛苦地學了一口流利的關西話。一個他想要拼命努力考上大學，與女友惠利佳順理成章地成婚生子；而另一個他卻對這種理所當然莫名抗拒，甚至無法對女友產生情欲。《昨天》里的人都是分裂的，惠利佳劈腿，木樽不辭而別，多年后，兩人天各一方，各自孤單。
52歲的整形外科醫生渡會，是精致的獨身主義者, 有錢，有型，優雅，進取，與女人們保持謹慎而無需負責的兩性關系。然而有一天突然墜入了情網，這只原本聰明伶俐的狐貍，在陷阱中煎熬無比的空洞下去，絕食而死（《獨立器官》）。
還有《山魯佐德》，性愛如同程序，但事后，她會給他，一個潛伏者講故事。《木野》中，主人公一直懊悔，為什么要提前一天出差歸來，在自己床上看見妻子與同僚云雨纏綿。《戀愛中的薩姆沙》，沒有變成蟲子，卻發現身體不再聽從使喚。半夜接到前女友老公的電話，想起當年舊事……
這部短篇集所要審視、追索、驗證的主題依然是孤獨，“失去女人的男人們”的孤獨。——村上春樹原版序
《失去女人的男人們》關鍵詞是失去或消失，事實上“消失”也是村上的文學世界里一以貫之的主題。文中的美容師因為女方的消失而自殺，演員因為太太的消失而迷惘，潛伏的男人因為失去了“山魯佐德”感覺與外界斷絕了聯系……這些失去女人的男人，孤獨而無助。
三、兩本同名小說的異同
天地分陰陽，世間有男女。事實上，陽光之下，絕沒有一個純然的社會，只有男人或女人，異性被排除在外。哪怕《西游記》里的女兒國，女王看到唐僧也稀罕不已。所以無論是海明威，還是村上春樹的小說，所謂沒有女人的男人，本身都是假命題。
正如前文所講，兩本同名小說最大的不同就是，海明威筆下的男人們，生活中沒有女人的身影。而村上春樹的故事中，孤獨的男人身后都有一個女人的影子。此外，小說在立意、寫作手法、任務群像等各方面，也迥然不同。
01硬漢VS癡漢
首先，這是硬漢陣營與癡漢陣營的一次對壘。
20世紀20年代末期，美國流行起“硬漢”小說，主要以描寫艱苦的環境和打斗的場面來贏得讀者的喜愛。代表作如錢德勒的《長眠不醒》《湖底女人》，達希爾的《馬耳他黑鷹》《血腥的收獲》等。海明威小說中強悍的“硬漢子”與此類小說相似，最典型如《老人與海》中的漁夫。
這些硬漢所擁有的，可能只是最后一塊牛排，最后一點倔強，比如曼努埃爾，即使在手術臺上等死，也不讓人剪掉那撮代表斗牛士的小辮子。這種男人把尊嚴看得重于一切，為此，百折千難終不悔，烈火焚身只等閑。
相比而言，村上春樹的男性群體只能用癡漢來形容。木野開酒吧是因為撞破了妻子和同事的奸情，他離家、辭職、離婚，但內心一直在糾結，為什么離婚后的妻那么神采奕奕？后來酒吧不斷出現異象，其實也是木野本人心境的寫照。他分明受傷了，傷的很深很痛，他不想原諒妻子，卻一直在糟踐自己。
那個在牡丹花下風流快活了30年的美容師比他更慘。這些單身漢，失去女人之后，天塌了，生活幾乎難以為繼，與海明威筆下的硬漢毫無共同之處。
02面對VS逃離
男女之間的親密關系，要么是愛，要么是性，最美滿是性愛合一。《村上春樹》的7個故事里，有愛，有性，但愛與性是分離的。類似分手、離婚、死亡這些因素，分開了這些男人和他們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女人，所以他們的生活變得支離破碎，心靈在流浪中逐漸迷失方向。
更為可悲的是，這些主人公聽憑女人消失，聽任自己迷失，沒有挽留，沒有尋找，似乎是對生活中光、熱、良善、愛情都喪失了信心，只能聽任自己在負面的情緒中一直往下滑。
而盡管生活處境要艱難的多，主人公是過氣的斗牛士，被人追殺的逃亡者，為了獎金挨打的拳擊手，但海明威筆下的男人們對自己悲慘的生活照單全收，不消沉也不退縮，努力朝著別人眼中可能很卑微的目標去打拼。
硬漢精神，撐起了海明威作品中的一系列人物。面對暴力和死亡，面對無情的命運，他們堅強不屈，表現出一種從容、鎮定的意志力，保持了人類的尊嚴和勇氣。
03“冰山理論”VS村上式細膩
1932年，海明威在他的紀實性作品《午后之死》中，提出了著名的“冰山原則”。他以冰山為喻，認為作者寫冰山時，只要寫冰山露出部分就可以了，水下的部分應該通過文本的提示讓讀者去想象補充。
洗練、簡潔，直接的白描，代表了海明威短篇小說的杰出成就。他的文本，幾乎消滅了形容詞，沒用的詞匯和語句一律刪減，杜絕鋪陳，并有意對讀者憑經驗可以填充想象的部分略過不表。比如《白象似的群山》里，情侶一直在談論同一件事，可沒有一個字提到墮胎。這種話不說透，故事講一半留一半的寫作手法，勾引著讀者反復思量，欲罷不能。
與海明威冷峻凝練的風格迥異，村上春樹的作品繼承了日本文學一個最主要的傳統特點，那就是委婉細膩，富于陰柔之美。《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不厭其煩地分析“過去的戀人”自殺后，他丈夫給“我”打電話的原因，寫自己受到的強烈震撼，答話中細微的顫抖。用小場景、小情節、小道具來傳達人物豐富多變、細小微妙的心理感受。
文字清麗，語言風格幽默、調侃，多用比喻、擬人等修辭，也增加了村上春樹行文的流暢性，趣味性、藝術性。
孤獨，是人類永恒的話題，女人缺席的世界里，男性的孤獨更無處安放。盡管海明威和村上春樹的同名小說各有特色，書里的男人生活迥然不同，但作品深刻的主題思想是一致的。那就是在缺失的世界里，從自我意識的視角去觀察生活，用孤獨虛無的情緒體驗人生，探尋生命的意義。作者悲天憫人的情懷在字里行間流淌，也為小說憑添了幾分藝術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