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地說,談論海明威,我有點膽怯。如果你聽說過冰山理論,那么你就能多少理解我的心情。就像談看到的冰山一樣,我對海明威作品的淺見不足八分之一。盡管如此,我還是樂于把我的這點收獲寫出來,獲得一種如把衣服疊整齊的快樂。
迷惘的一代和冰山理論是海明威身上的兩個顯著標簽,使他成為時代的代表和寫作上的典范,是他威名顯赫之所據。
“你們這些在大戰中服過役的年輕人都是,你們是迷惘的一代。你們對什么都不尊重,你們總是喝得酩酊大醉。”這是女作家斯泰因對海明威說的話。女作家的這幾句蓋棺定論的評語,其流傳程度遠勝過任何她的作品。
海明威身上體現了十足的牛仔氣質,年輕時是年輕牛仔,老了就是老牛仔。這么富有激情的人,愣是叫戰爭給弄成迷惘的一代,可見戰爭的破壞力。我覺得迷惘一代更適用于海明威筆下的人物,對于他自己,我總覺得他沒那么迷惘,至少他有心心念著的寫作這個事業。
《流動的盛宴》中描述了他在巴黎餓肚子寫作的經歷,居然他覺得在饑餓狀態下,有利于寫作。只要有利于寫作的事情,他都愿意付出努力,比如盡可能少喝酒保持大腦清醒。不像他的好哥們菲茨杰拉德,在寫出《偉大的蓋茨比》后,迷醉在酒精里不能自拔。
文壇新星隨著《太陽照常升起》而升起。
《太陽照常升起》這部小說是迷惘一代稱謂的由來,太陽雖然照常升起,可是年輕人的熱情卻提升不起。書中的人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換著地方喝酒,動不動就要來上一杯提提神,高興時來一杯,不高興時也來一杯,正如女作家所說總是喝得暈乎乎。
巴恩斯被戰爭奪取了性能力。迷惘一代被戰爭閹割了激情。即便前者不是后者的隱喻,這兩者也具有類似的癥候。
巴恩斯有愛的欲望,無愛的能力,身邊卻伴著一個漂亮風騷姐兒勃萊特。巴恩斯和勃萊特之間的關系,是這部小說最耐人尋味的部分。
“就是這樣,送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出走,把他介紹給另一個男人,讓她陪他出走,現在又要去把她接回來,而且在電報上寫“愛你的”。事情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對于一個男人可不容易。巴恩斯體現了那種讓你瘋讓你去放縱希望你某天會感動的精神風尚。相較小伙伴們身上體現出的迷惘,巴恩斯保持的優雅風度是這部小說最動人的精神特質,也是海明威最想要呈現的力量——他是一個被命運“打敗”的人,但是他“敗而不垮”。
有評論說,這部小說是冰山理論的初顯。我不這么看。這部小說是海明威第一部有點分量的小說,的確體現了海明威的簡潔寫作風格,但是并不是有很多留白,不能說那個時候他就形成了冰山理論這種寫作觀念,但可以說一顆文壇新星冉冉升起了。
《永別了,武器》出版,讓新星變成了明星。
這部小說敘事結構簡單,以第一人稱我為視角,主要人物就是男女主人公,即便是女主角也屬于從屬地位,其個性上也是服從男性的意志,為塑造男主角服務。實話說,海明威身上凸顯男性意志,他對于塑造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角色缺少興趣。
小說的名字就能說明作者對于戰爭所持的態度,這部作品不僅描述了戰場上的殘酷性,其破壞性還彌漫了到戰場之外戰爭結束后。在審判和槍殺奸細以及失職軍官的描述中,敘說不拖泥帶水就如殺人不拖泥帶水那般,簡潔而富有張力的呈述讓人覺得個體的生命在戰爭中是何等渺小。
亨利放下了武器,從意大利逃到瑞士,可戰爭在他的心頭留下無法消除的陰影。“戰爭對我個人來說,已經結束了,但是我又并不覺得有真正結束了的感覺,我的心情就好比一個逃學的學生,正在思量學校里在某一個鐘點在搞什么活動。”
遠勝于此的是戰爭的傷害還在繼續,女主角凱瑟琳因為難產而死去。如果不是戰爭,男女青年可以過著如書中描述在瑞士鄉居那種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即便是海明威本人,戰爭對他生理心理的傷害也是伴隨他的終生。他盡管沒有死在戰場,但是死在自己的槍下,這跟戰爭給他造成的傷痛不無關系。
作品的反戰主旨迎合當時世人的普遍情緒,是作品成功的一個要素。另一個要素是小說中的愛情有動人之處,硝煙里愛情總被賦予格外的魅力。不愛武裝愛紅妝,你是風兒我是沙,纏纏綿綿到天涯,最后痛失吾愛。歷程艱險,過程浪漫,結局悲慘,具有感情戲所有勾人的要素。
《永別了,武器》出版后,海明威名聲大噪,從文壇新星成為了明星。
《老人與海》的問世,文壇巨星的誕生。
這部作品的素材是來源于一個真實故事,海明威在1936年就寫了一篇報道。一位老人捕到一條大馬林魚,魚將老人和船拖了60多海里,返航時卻多次遭到鯊魚襲擊,老人與鯊魚搏斗兩天兩夜,魚被鯊魚吃掉一半。最后人們找到 老人時,他正在船上哭泣。
在寫這個報道的時候,海明威就覺得這將是創作一部小說的很好的題材,不過直到1952年《老人與海》才問世。實話說,如果沒有《老人與海》這部作品,海明威是一個好作家,但是還不足以被稱為大師。
用福克納的話說,在《老人與海》之前海明威所有的作品,都是用自己的泥土自我塑造成的,他們的勝利與失敗也都掌握在每一個對手的手里,僅僅為了向自己、想對手證明他們做到何等的堅強,可這一回,他發現了上帝,發現了一個造物主。這是他最優秀的作品。時間會顯示這是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我指的是他和我的同時代人)所能寫出的最優秀的單篇作品。要知道福克納是相當自負的人,不過他名副其實擁有自負的資本。
這部作品成為經典的是因為在兩個方面達到了極高的程度,其一是精神層面有很高的喻意,其二是寫作手法的高超,就是說既有精神內涵也有表達技巧。
精神層面的內涵,它闡述了什么叫:人能夠被毀滅,但是不能夠被打敗。不僅有這種不被打敗的精神,小說中還體現了愛和憐憫。老人愛小男孩、愛海龜、愛海鳥、愛飛魚、甚至愛他要捕捉的那條馬林魚。這是上帝才有的情懷,這個高度足夠高了吧。
當游客們好奇地圍觀大馬林魚的白骨標本時,他們為漁夫惋惜,甚至嘲笑他的失敗,卻沒人贊美他的勇敢,因為他們想象不出這其中經歷多少戰爭需要多么大的勇氣。
我們讀書時,或許嘲笑這些游客的無知,但是實際生活中,我們也不過是游客中的一員。我們喜愛圍觀,卻不善于思考,而且把少動腦子當作幸福生活的一種標準。
我們用一帆風順來表達祝愿,但是沒有人真正能萬事如意。我們如何面對八十四天捕不到一條魚?如何對付人生中的風浪和出沒中的鯊魚和暗礁?當我們耄耋之年,我們攤開雙手,我們想要一條什么樣的魚骨?
寫作手法的高超表現在用詞的簡約。幾乎都是用短句,一個一個短句,精干、簡短、強悍有力,就像作品里人物的氣息一樣。這樣的一種文體里面,你會看得到它幾乎刪掉所有的形容詞,多余的副詞,盡量只用名詞跟動詞,少數的冠詞去組成一個一個句子。正是這種簡約不簡單的寫作風格,才使得海明威成為作家們的老師。
海明威的長與短
我認為海明威并不是一位優秀的長篇小說家,而是杰出的短篇小說家。海明威沒有一部嚴謹的長篇小說,他們都寫得松松垮垮。相反,海明威的短篇小說卻是同類文學作品中的典范,他的任何一篇短篇小說在任何地方都應該是同類作品中的樣板。——馬爾克斯
《喪鐘為誰而鳴》算是海明威的長篇小說,這部小說雖然篇幅長,但是全部故事發生在三天之內,這么短的時間內的故事,偏偏寫出他最長的小說。
雖然不能確定馬爾克斯說的長篇指的是這部小說,但是我認為用他的話評論這部小說是適用的。
這部戰爭小說一掃先前的迷惘了,塑造了一個英雄形象,主人公喬丹明明知道在幾乎必死的情況,仍然矢志不渝排除萬難完成炸橋的任務。這短短的三天之內,喬丹還發展了一段愛情,他的愛情拯救了受到戰爭蹂躪的女孩——瑪麗亞(戰爭中被性侵)。他們的愛情如同刑場上的婚禮般,浪漫又悲壯。
喬丹死了,瑪利亞活下去。他們倆合體后,瑪利亞帶著喬丹的意志和愿望活下去,成為生命共同體。喬丹的死這樣就不顯得那么讓人難過了,對于瑪利亞讓人放心她會好好地活下去。
小說中描述愛國者在屠殺法西斯分子時的情景,令人震撼。在某種情緒的鼓動下,原本老實善良的人都可能成為殘暴的兇徒,人一旦失去理智是多么可怕和瘋狂。
小說通過大量的內心獨白來豐滿人物,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材料都令人感興趣,如果大幅度精簡,效果會好很多。
最受爭議的算是《過河入林》。當時美國著名評論家馬克斯韋爾·蓋斯馬爾在《星期六文學評論》上發表文章寫道:“這是一部不幸的小說,不論哪一個尊重海明威的才華和成就的人來評論它都是一件不愉快的事。這不但是海明威最糟的一部小說,也是集他所有以前著作中壞的一面之大成,從而對未來投下了陰影。這部小說的意識形態背景是‘真實風流韻事’‘超人’和‘最后邊界’的混合物。”
這樣的質疑并非沒有道理,這部小說的立意并不富有新意,而且也不太站得住腳。
正是受到質疑和批評,說他再也寫不出好小說,海明威寫出了《老人與海》,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響亮地懟了回去。
這樣想來,批評使人進步不無道理;還有,文學上沒有絕對的完美。毛姆就說過,寫作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荷馬也有精力不集中的時候,莎士比亞寫出的句子也有許多沒有什么內容。
想要了解海明威的冰山理論,最好的辦法是讀一讀《白象似的群山》,這個短篇小說是對這一理論最好的詮釋。
小說通過男女主人公的對話來推進故事,但是他們的對話都沒有把事情說透,讓讀者去想象。想象他們之間的關系,他們說到的問題,他們所持的觀點,他們的未來等等,不同的讀者可以個人化去設定和想象這些,這樣就產生了無數的可能性,使得小說充滿意猶未盡的意味。
冰山理論就是說一篇看是很簡單的短篇小說并不是由你看到的那些成分支撐起來的,而是由它身后的那部分提供營養。水面上看到的冰山只是八分之一,淹沒水中的是八分之七,這八分之七是支撐,是需要讀者發揮想象力的。
短篇小說之王契訶夫持有類似的觀點,他有一種主張,就是把小說的頭尾掐掉,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所以他的朋友常常問他要小說的手稿,以防他把小說刪得不成樣子。
在文字上的節簡上,沒有人比海明威在這方面付出更多的努力,也沒有人做得比他好,所以他的短篇成為典范是實至名歸。
海明威的寫作習慣
海明威的威名不僅是他的作品受到讀者的熱愛,還因為他的寫作技巧和習慣受到很多作家的追捧和跟隨。
海明威在創作上極有紀律,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一直到十二點半就寫作,哪怕寫不出一個字也得站在那兒要寫,每天像上課、上班一樣的逼著自己要寫。
他后來還培養一種站著寫的習慣,單腿站著寫作。他自己跟人說,那是因為站著寫太累了,于是讓自己有一種緊張感,讓自己不能夠太放肆地去寫,必須尋找一種最經濟、最節約的方法來寫。
“我總要工作到干出一點成績方始罷休,我總要知道了下一步行將發生什么方始停筆,這樣我才能有把握在第二天寫下去。我已經學會決不會把我的寫作之井汲空,而總要在井底深處還留下一些水的時候停筆,并讓拿給井供水的泉源在夜里吧井重新灌滿。”
固定時間寫作對于大部分專業作家來說,是自然能做到的,但對于什么時候停筆,海明威不把寫作之井汲空的習慣啟發很多作家,我所知道的就有馬爾克斯和村上春樹。
馬爾克斯承認自己的寫作泉源是福克納、海明威和其他外國作家,他曾是海明威的超級粉絲,他曾記錄下和海明威唯一一次的相遇,我們可以重溫一下那個畫面。
“我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那是1957年巴黎一個春雨的日子,他和妻子瑪麗·韋爾什經過圣米榭勒大道。他在對街,往盧森堡公園的方向走,穿著破舊的牛仔褲、格子襯衫,戴一頂棒球帽。惟一看起來跟他不搭調的是一副小圓金屬框眼鏡,仿佛很年輕就當上祖父似的。
當時我和現在一樣,說得一口幼稚園英語,也不清楚他的斗牛士西班牙語說得怎么樣。為了不要破壞這一刻,我兩樣都沒做,只像人猿泰山那樣用雙手圈在嘴巴外面,向對街的人行道大喊:“大——大——大師!”
海明威明白在眾多學生中不會有第二個大師,就轉過頭來,舉起手用卡斯蒂亞語像小孩子似的對我大叫:“再見,朋友!”
后來,馬爾克斯也被人稱為:大——大——大師!對于海明威為何威名顯赫這個問題,已經有了最好的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