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行世間(11)紅塵客棧

文|宋至渝

我出家未成,離開了江州,和陳志忠繼續往四川行。我們穿過一片柳樹林,在陰郁的天色里抵達一處客棧,客棧外站著一個女人,正是血杜鵑。

當年分別之后,血杜鵑沒再做強盜,而是在入蜀的必經之路上開了個鏢局,護送過往的商隊,血杜鵑在強盜中很有名氣,無數強盜慕名而來,改邪歸正,在鏢局做了護衛。

聽入蜀的商人說,他們自己雇的傭兵多是只拿錢不辦事的主,若一路平安,結了帳就走人,要是真遇上強盜打劫,撒丫子就跑了。只有雪鷹鏢局會切實保護商隊的利益。

血杜鵑的鏢局就叫雪鷹鏢局,旗幟也是一面黑底雪鷹旗,于是我知道,她清風薄袖里依然藏著對鹿蜀的深情。入蜀之路,窮山惡水,但因為血杜鵑在強盜中的威懾力,沒有哪支強盜敢打劫黑底雪鷹旗保護的商隊,于是她的生意越做越大,后來又在鏢局旁開了家很大的客棧,用來招待入蜀的商隊。

她為鏢局的護衛們定制了統一的制服,大家穿上個個都精神抖擻,曾經靠打劫為生的強盜們,如今拿著薪酬和津貼,可以安家落戶、娶妻生子。

血杜鵑說,能做到這一步,她已經很欣慰了。大家不再無家可歸,也不會再有人橫尸荒野。

那年的她,笑起來像個菩薩。

當晚的聊天里,我們又聊起彼此這些年的變化,她說我皮膚黑了,顯得更壯實,更像個男人了。而她,變化更大,從啼血的杜鵑變成了如今向陽而開的葵花。

后來我便留在了血杜鵑的客棧里,陳志忠一個人回了四川。和血杜鵑在一起的這段日子遠離江湖紛爭,安靜閑適,我一度以為我的余生就會這樣度過,那段日子太過治愈,以至于我都忘了很多人、很多事。

偶爾會有商人問起,說這家鏢局打著黑底雪鷹旗,是不是鹿大俠開的鏢局。對于這些疑問,血杜鵑從來都不理會。江湖上便開始流傳,說血杜鵑冒用黑底雪鷹旗的名號為自己牟取私利。然后終于有一天,鹿蜀聽說了這些流言,找上門來。

那天他帶著幾十個追隨他的江湖豪杰,堵在雪鷹鏢局的門口,來討要一個公道,和鏢局的人持械對峙。鹿蜀依然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指責血杜鵑打著他的旗號在江湖上招搖撞騙。這話激怒了我,我從身邊一兄弟手里借過長槍,走到兩隊人馬中間。

我毫不客氣地對他說:“血杜鵑比你活的光明磊落。”

鹿蜀也拔出劍來和我單挑。

也許是在江淮時期的磨煉,和他交手十幾個回合下來,我竟未落下風。直到血杜鵑從人群中怒吼一句“夠了”,我們才打住。

血杜鵑對鹿蜀說:“明天我就解散鏢局,你滿意了吧?”

說完她便轉身進門,關了鏢局。

當天夜里,她將大伙叫到一起,分了財產。

她說,各自求生去吧。

鏢局的人一一和她告別,都眼含熱淚。也有人勸她,何必這么較真呢?這鏢局是她自己一手做大的,慕名而來的人都是曾經的草寇,從沒借過鹿蜀的江湖威望。

可血杜鵑執意要解散鏢局,她說她不想再和鹿蜀糾纏不清。她對我說:“阿宋,以后江湖風雨,你能陪我嗎?”

我說好。

誰曾想那天夜里,一個刺客潛進了鏢局。我聽到打斗聲沖進血杜鵑的房間里時,她已身中數刀,倒在血泊里。我趕緊幫她止血,然后找來大夫救了她的命。

當她死里逃生、醒過來的時候,便撲在我懷里,嚎啕大哭,哭得傷口生疼。她說:“當他找上門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這一生都擺脫不了他。”

血杜鵑說,命很苦,可就是死不了。

認識血杜鵑這么多年,那是我頭一次見她哭。

血杜鵑養了半個月的傷。有一天夜里,我正給她喂藥,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拔出劍,小心開了門。看見鹿蜀站在門口,渾身是血。

原來,當初那刺客是鹿蜀的妻子雇傭的,因為女人的嫉妒。鹿蜀得知后怒不可遏,殺了刺客就朝鏢局趕來。我和鹿蜀在江淮時期相處了三年,他是俠客們的首領,是能為兄弟兩肋插刀的那種真豪杰,我一直相信,刺客不是他雇的。

鹿蜀問我,血杜鵑是否還好。因為那刺客心狠手辣,刀刀致命,他當時斷定血杜鵑活不成了的,加之我的出現,他當時慌忙地離開,回去拿剩下的傭金時,被鹿蜀聽到了。鹿蜀以為血杜鵑已死。

我說她還活著,傷得很重。

說罷,鹿蜀和我靠墻坐在地上,聊了很多。

鹿蜀說:“我知道自己這一生都虧欠她,所以我處處為難她,有時候我多希望她撐不下去,然后來求我幫她,也許這樣能減少我的內疚。但血杜鵑這個人太倔,從不肯認輸,那么多江湖風雨,她都一個人活過來了。”

我和鹿蜀聊到半夜,而血杜鵑在里屋把一切對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后半夜我送走了鹿蜀,離開前他對我說:“阿宋,拜托你,好好照顧她。”

送走鹿蜀后我回到房里,血杜鵑坐在床頭,眼睛早已紅腫,她說:“鹿蜀喜歡抽煙,以前在家的時候,每當烤煙收獲的季節,她都會靜候著高山來的煙草商,買下最好的烤煙,一根根卷給他。但他卻說,抽煙的人喜歡自己卷煙葉。所以,我的愛對他來說其實是負擔,是一輩子的愧疚。愛要適可而止。”

血杜鵑還說,俠客得來去灑脫,拂一拂衣袖,杯中不留酒,心中不留情。

一個月后,血杜鵑的傷好了,便關了鏢局,和我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那天傍晚,我和她騎馬立在三岔路口,她說:“我又一無所有了,人生突然不知該何去何從!”

我望著朝北的路,路的盡頭有戶人家冒著炊煙,我說:“那條路看起來倒是充滿希望。”

我突然想起丁先生的妻子在大漠里開過一家“無情客棧”,她也在那里過完了余生,我突然想去那里看看,傳聞中的“無情客棧”是否真的存在。

血杜鵑說:“那好,我們就往北,去大漠深處。”

沒想到我們的人生竟如此荒涼,要去大漠中尋找希望。

我們在漠北找了很久,后來終于找到了傳說中那家客棧。那家客棧已經荒廢了很多年,破敗不堪,只有一塊傾斜的牌子依然能看出“無情客棧”幾個模糊的字。路過的人告訴我們說,這家客棧已有幾百年歷史,換過很多任老板,甚至連房子都推倒重建了好幾次,它的第一任老板是個來歷不明的女人,老死在了這個大漠里,她的繼任者為了紀念她,客棧一直都叫“無情客棧”。但這里荒無人煙,生意很差,如今已經荒廢有好幾年了。

血杜鵑說:“阿宋,不如我們把客棧收拾一下,重新開張,就在這里過一輩子。有沒有客人來,沒所謂呀。”

我突然想起剛認識血杜鵑時,那天夜里強盜們聚在一起聊理想,血杜鵑說她的理想就是在荒無人煙的地方開一家店,專門收留人世落魄的人、無家可歸的人。如今,她的理想實現了。

我說好。

我們用了兩個月時間修復了客棧。血杜鵑覺得“無情客棧”這個名字不太好,老強盜曾說,這世間人,人人皆有情,他對別人深情,便只能對你無情。所以這世上,其實不存在無情之人。倒是重情重義的人往往裝作無情,獨行世間,看大漠孤煙直,這種人,就叫俠客。

于是,她將客棧名字改成了“紅塵客棧”。

如果你站在客棧外,你會發現黃沙深處這家客棧門庭蕭條,裝飾老舊,屋檐下掛著煙熏的肉。有時候我們半個月也等不來一個客人,反倒能等來好幾場沙塵暴,大多數的日子,都是我和血杜鵑兩個人看大漠的日出和日落,養了一只貓、一條狗,馬棚里拴著兩匹馬,是曾經動蕩不安的歲月。

血杜鵑說,她的余生都愿意和我在這里度過。

話音剛落,掛在墻上的簸箕掉到地上,嚇了她一跳。那晚風沙吹動門窗,燭光搖曳,晃蕩著不安定的模樣,夜風卷起的吼叫像鬼、像狼、也像人。人間煙火之外的客棧里,只有我們兩人,屋里傳來一兩聲咳嗽,屋外是天涯,是風沙。

我曾經也以為,這種安定便是我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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