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至渝
血杜鵑在夜里悄悄離開,只留下一把劍和一卷獸皮,我醒來的時候,發現她躺過的地方空空如也。
昨夜我望著漫天星子,聽著柴火噼里啪啦地撕扯河邊的風,然后毫無防備地睡著,不曾想過,離別竟會來得如此猝不及防。人與人的相遇和別離,總是馬不停蹄,我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的。
她如夢似幻,出現和消失都如此唐突,我甚至都沒來得及告訴她我的名字。認識她之前我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該往哪兒去,該做什么,但現在,我只能望著河面發呆,迷茫得不知所措。并且很多年后,依然沒能醒過來。
她躺過的地方,只留下三文錢和一行字,但我不識字啊,我掂著手里的三文錢望天苦笑,然后拿根樹枝在地上模仿了很多遍,很多遍,直到把那行字爛熟于胸。
然后我卷好獸皮背在后背,提起劍,沿著河岸往下游走,去尋找一個識字的人。
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堆篝火,心想著后來的路人呀,他們只看得到一堆灰燼,怎么會知道圍坐在它身邊的,是怎樣的一些人?他們又有著怎樣的際遇和人生?
這種來來去去的離散,便叫做江湖。
后來我只身來到江州,在城南一棵大槐樹下坐著一個男人,正給一群小孩子講風塵三俠的故事。他講到紅拂夜奔的時候,不知怎的,那種孤勇讓我想起血杜鵑來,于是索性坐到孩子們中間,聽他講故事。
他故事里的人,或功成名就,或有美人垂青,或自在灑脫。如果我是十天前的我,還未逃出村莊,我會像其他孩子一樣仰著腦袋聽他的故事,迷醉而向往,但我是現在的我,我知道了現實是什么。現實的江湖并不非浪漫故事,而是血雨腥風,情非得已和言不由衷。講故事的男人似乎和我一樣的心境,沒有成就,沒有愛情,僅以說書維生。這便是現實。
故事講完了,孩子們追著問紅拂女和李靖后續的故事。講故事的人說,其實故事都是沒有后來的,所謂后來,不過是說書匠哄幾把熱淚,賺幾兩銀子的生計而已。后來,還是相忘于江湖的好。孩子們聽完后只好悻悻然地離開,留我和他對坐槐樹下,品味熱鬧散去之后的物是人非之感,雖然彼此沒有搭話,卻感覺同為天涯淪落人。
可能是這一刻太生動,我竟然忘了他就是我在尋找的識字的人。見我一直沒走,這個說書的男人便對我說:“我叫十九,河北涿州人士,是個俠客,也是個說書匠。少俠要是想揚名立萬,我可以為你寫首詩,所到之處為你傳頌,保證不出三五年,你就名揚天下了。當然,我收費也很公道。”
十九的話讓我對俠客的世界有點失望,他的存在昭示著那些為人稱道的大俠或許不過爾爾。難道所有俠客都是這樣成名的?難道要實現自己的理想,還非得向一說書匠妥協?
“世道真的是這個樣子的嗎?”我這樣反問十九。
十九聽后笑而不語,起身就想離開。走的時候他對我說:“好好想想吧,你以為要出人頭地就那么容易?如果你想好了,就來找我。我很好找的,隨便找家青樓,隨便找個姑娘,一打聽,誰不認識我十九?”
我就這樣認識了十九,在我的余生里,他都是我最敬佩的人,他熟悉這個世界運轉的規律,坦然接受它的陰暗,卻又一塵不染。十九說,這是一個無名無姓的年代,人們在這世上悄無聲息的死去和降生,流芳百世也好,遺臭萬年也罷,燈芯百結之后都是孤魂野鬼。或許是因為我們彼此都相信這是個無名無姓的年代,直到后來他困死在大漠里,我都沒能得知他的真名。
我和十九熟絡起來,全是因為一個青樓女子,他的名字叫小桃紅。
十九離開以后我才想起來,他就是我要找的識字的人。于是我想起十九說的話,隨便找家青樓,隨便找個姑娘,一打聽就能知道他。以前在老家的竹林里,聽老柴說起過城里的青樓,他說那里的姑娘膚白貌美、風情萬種,但是那里沒有愛情。愛情在村子里隨處可見。比如搖蒲扇的爺爺和擇菜的奶奶,推磨的男人和撒豆子的女人,甚至連柴房里一絲不掛的青年男女,那也是愛情。可在紅燈滿街的城市里,一笑傾城的姑娘站滿長街,卻遇不見愛情。老柴說,那是因為城市里人來人往,當你翻山越嶺遇見她的時候,她的心里已經住進了一個人。
小時候聽老柴描述著青樓里的種種盛況,很是神往,當晚我就決定去青樓碰碰運氣。就這樣,宋至渝要進風花雪月之地了。
我在青樓門前徘徊了很久,心里想著怎樣才能使自己顯得老練些,不知道為什么,如果讓人知道是第一次去那種地方,像是很丟人的樣子。
徘徊的久了便引起了別人的注意,一個姑娘主動出來引我進去,她說她叫小桃紅。
她笑著說:“客官第一次來吧?都不敢進!”
我努力裝得老練卻不曾想在一開始就一敗涂地,這才知道,風俗的眼才是真的閱盡天下,看得穿世人的陰陽兩面。她們見過的人都一絲不掛,這些人暴露著他們平日里夾起的尾巴或是壓抑的情緒,衣冠楚楚之下,實為豺狼或虎豹,亦或身份卑微之人,也對一個不可能的人抱有幻想。他們都在這里發泄著,逃避著,然后繼續尋找著。
既然有人出來迎客,我索性就硬著頭皮跟進去了。她帶著我穿過大堂,大堂中央的舞臺上,演繹著一出戲,我站住聽了一會兒。小桃紅說,這出戲叫《五典坡》,講的是個功成名就不忘發妻的故事。
人們總說,戲子無情,婊子無義,可在這個道德淪喪的年代,卻只有這樣一個風月場所還傳唱著已被人們遺忘的正道。想那黑底雪鷹旗的大俠,若聽到這場戲,不知會做何感想?
只聽了一小會兒,小桃紅又領著我上樓去,二樓、三樓的走廊里站滿了看戲的人,他們懷擁美人、衣不蔽體,極盡享樂而留戀人間。穿過他們之間,我在想,黑白無常來這人世索命時,所見的世間相大抵也是如此。
然后小桃紅引我進了房間。
她說,客官知道我為什么叫“小桃紅”嗎?
我搖頭表示不知。
她說,“小桃紅”這稱號是十九取的。聽到十九的名字,我知道自己來對了地方。原來元曲里有首曲子,就叫《小桃紅》。曲子是這樣寫的:腰肢纖細減芳容,似帶雨梨花重。翠被香消誰共,思無窮,音書寫下無人送。魚沉雁杳,枕剩衾空,因此上淚滴滿酥胸。
我似懂非懂,附和著說,所以就按曲名叫你小桃紅?
她突然露出很靦腆的笑,搖頭說不是,是因為最后一句“上淚滴滿酥胸”,她胸大,眼淚落不到地上。
說完她便解開外衣,我這才發現她外衣里什么也沒穿,一對雪白的大奶子在我面前晃蕩,她臉頰微紅,拉著我的手姿勢妖嬈地退到床上,跟我說很好聽的話,聽不出是哪里人。當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扒下我的衣服時,我趕緊制止了她。我也不知道她是怎樣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的,畢竟衣服是穿在我身上的,后來我一直都沒能想得明白這個問題。
我制止她倒不是因為臨時迸發的罪惡感,而是我想起了一件事,老子身上沒錢。我進門的時候見那門口杵著兩個彪形大漢,如果他們發現我沒錢,估計躲不了一頓海扁。
我有點不敢看她,緊張地望向窗戶外,三樓窗外一棵參天大樹,樹葉一動,風便灑滿房間,如醍醐灌頂,也沉下欲望。
于是我說,其實我是來找人的,找的就是十九。
小桃紅一聽,說:“哦,找那個王八蛋呀?他經常在城東墻角那家酒館里說書,你可以去那兒碰碰運氣。”
說完她吮吸著自己的唇,作出挑逗的姿勢,朝我撲來。這是她的工作。
老實說,她那雪白的大奶子真是迷人。我的小弟弟翹得老高,這個勃起的過程,正如男人從青春年少到知愁識老,長大是在一瞬間完成的。后來我明白了,人生是一場旅行,伴隨著危險和幻想,而夢想是個皮膚很嫩很滑的女人,既是危險,也是幻想。于是,我在沒有思想指導的情況下,完成了我人生的第一次哲理性思考:有欲望的人生必須得有追求。
一個血杜鵑算什么,我怎能因為她的離開就忘了自己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想通了這一點,我也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欲望,于是我起身,向小桃紅道了謝便出門來,只聽到背后她一聲罵咧。
我裹緊獸皮在別人屋檐下過了一夜,次日一早就去城東找那家酒館。
沿著城墻走,城墻腳下的酒館僅此一家,很好找。
我進去的時候,十九正在說書,說了一段《謝小娥傳》,講的是一個弱女子隱忍江湖多年,終報得血海深仇的故事,我就坐在酒客間聽他說完了整段故事。然后他坐到我旁邊,我說明了來意,用手指頭蘸了酒,卻忘了那行字怎么寫,我以為我是爛熟于胸的。這一瞬間,我懊惱不已。
十九說不急,讓我慢慢回憶,然后他和我聊起了故事里的人。
他問我:“女人一尺寬的肩膀能扛多少事?”
他話里的女人,既是書中的謝小娥,也是他命中的杜可靈。
十九曾一個人流浪江湖,去到當陽。那里土地很肥沃,小路一直延伸到麥地深處,馬車的鈴鐺聲穿過麥田,十九側起身子讓到路邊,在馬車掠過時瞥見車里一張憔悴的臉,車里的人就叫杜可靈。
那時的十九是一個柔弱書生,和現在很不一樣。杜可靈誤以為他是進京趕考的學生,便停下馬車,提出捎他一程。
而那時的杜可靈正處在人生最艱難的時候,父母遠游時不幸遭遇強盜截殺,她不得不在一夜之間長大。那天的她是去了趟官府,憑父母留下的關系向官府施壓,要他們不遺余力地追捕強盜。
原來這就是十九說的,女人一尺寬的肩膀能扛多少事。
杜可靈對十九說:“我就像個乞丐,在生活的每個角落里,收集每一點微小的幸福,雖然小,但足以支撐我活下去。所以,我對每個老人微笑,盡管我面色蒼白,笑起來未必好看;所以,我對每個人很溫柔地講話,盡管我心里已沒有一絲力氣;所以,我總是竭盡所能地去幫助陌生的人,也因此遇見了你。”
說這些話的杜可靈像一只受傷的鹿,虛弱卻有靈性,那個年紀的愛情總像洪水猛獸一般,往往來不及收拾妥當,就已經愛上了。于是,十九沒再繼續游學,而是在他們相遇的地方結廬而居,每天傍晚和杜可靈坐在山坡上的大樹下,等待星子灑滿天空。
杜可靈指著天空,對十九說:“你看那里有個神仙飛過,駕著白色的云朵,他對我說,來,我帶你走,離開這塵世的生活。”
十九聽得出杜可靈話里的絕望,他告訴杜可靈,據古書里記載,大漠深處有一種樹,名叫“鳳凰木”,其形如傘,一到八月便是滿樹紅花,繁華如簇,很是迷人。大漠深處都能生出這樣的繁華來,人就更得相信,生活雖艱難,但有時候,我們只要咬牙走完眼前的路,等入了時節,或許也是滿樹紅花。
杜可靈將信將疑,她問道:“真有這樣開滿紅花的樹嗎?”
古書里的東西,真假難辨,十九回答說有,語氣不是很肯定,但搞笑的是,杜可靈卻開始深信不疑了。
那段日子很美好,十九在他的文章中是這樣描述那段日子的:“我一直都像是糊不上墻的爛泥,是她將我筑成陶瓷,精美有樣子,我現在只想很認真地去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像個養花匠一般將她供養在我的軀殼里,認真到配得上文心雕龍或是匠心營造這樣的詞語。我帶著蜷縮在北方被窩里的溫暖語氣,一路南下,在和她相遇的地方結廬而居,草房只一間,卻儲滿了過冬的糧食。我突然想起去年見到的一只松鼠,它悠閑地坐在洞口,樹洞里儲滿了過冬的果子。我現在就和它一樣滿足。”
后來十九和杜可靈在那麥田邊的草廬里成了親,杜可靈身披鳳冠霞帔,十九騎在紅頭大馬上,從杜家高墻大院的宅子里迎娶了她。杜可靈的遠房親戚很不看好這段姻緣,十九在他們眼里不過是一個四海游學的浪蕩子,而杜可靈有父輩留下的家業,良田千畝、家珍無數。杜可靈的親屬指責十九是為了杜家的財產,十九百口莫辯,但他自覺得問心無愧,也不屑于去解釋什么。倒是杜可靈頗有俠女風范,盛怒之下,將家產分給所有親屬,只帶幾件衣物,住進了十九的草廬,等來年開春,就和十九一起回他北方的家。
十九不無感慨地說:“想當年,卓文君當壚賣酒也不過如此吧?”
殺害父母的兇手依然逍遙法外,這是杜可靈心中的郁結,她曾說過,要是認識江湖俠客就好了,他們行俠仗義,會替天行道。因為這句話,十九時常自責,自己滿腹經綸卻并無實用,既無俠客之友,也無權貴之朋,那時的十九經常外出尋訪習武之人,決心棄筆從戎。成親之后的杜可靈身體并未好轉,比他們初相遇時更加憔悴,喝了很多藥,結果卻反倒臥床不起。
后來她精神恍惚、神志不清,開始懷疑大漠深處是否真的有開滿紅花的樹,她哀求十九去幫她找到那樣的樹,等她死后,就葬在那棵樹下。
大夫私下提醒過十九,說杜可靈的內臟均已潰爛,時日無多,建議他不要遠行。但十九固執不聽,他披上披風、系上劍、跨上馬,但他并沒有去尋找鳳凰木,而是去找了強盜尋仇。因為他始終以為,杜可靈的病是心疾,這心疾的解藥就是報仇。但大夫說過了,她是被未知的疾病折磨著。
被苫蒙荊、刀山血海,十九終于報仇歸來,然而杜可靈已病逝月余,只在草廬旁堆起一座新墳。他沒去尋找開滿花的樹,不僅無法完成杜可靈的遺愿,還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棄她而去,讓她走得如此孤獨。杜可靈的遠房親戚對十九很失望,他們逼著十九寫下休書,因為他們相信六道輪回,生前受了病痛折磨的杜可靈將會墜入人道,若來世為人,不能讓十九再誤她。
十九含淚寫了休書,他在休書最后寫道:“今生已矣,來世為期!”
十九自嘲說:“想我寒窗十載,自以為才高八斗,到頭來卻只會寫封休書,從那以后,我再也不說自己是個讀書人。”
杜可靈生前信佛,她很虔誠地跪拜,她雙手合十,從眉心到鼻尖,再到下頜,到心窩,她祈求佛祖給她更多時日,好好去愛一個人。父母離世時,她曾經生無所戀,可如今她愿意茍且偷生。她說:“愛情讓她變得軟弱。”這樣說起來,人若偷生,得先敬茍且的欲望。
但佛祖沒有回答。
從那以后,十九就變成了現在的十九,一個江湖游俠或者職業刺客。他不再關心世間情仇,只做一個冷漠的殺手,收人錢財、取人性命,偶爾行俠仗義。
他寫道:
“把仇恨送進寺里諸佛看牢
但請不要誦念經文祈禱
我會在黃月下審視自己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