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至渝
我在紅塵客棧過上了與世無爭的日子,但俗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時候,不是我想退就能退出來的。
那天,紅塵客棧迎來了兩個不速之客,十九和柳永騎著馬出現在紅塵客棧。血杜鵑在二樓看見他們,便叫我出門迎客。
他們帶了一個消息,陳志忠死了。
我們四人坐在一起,屋外風沙很大,屋里很靜,只有蠟燭發出微弱的聲音。十九知道我依然恨柳永,所以他端起一碗酒,說:“咱們都是英雄好漢,一笑泯恩仇吧。”
聽著這話,我閉著眼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多艱難的日子和心情,但我想,我們不是自以為重情重義嗎?怎能執著不肯放下?于是我和柳永也端起碗,碰了杯,一飲而盡。
十九說,我們要去四川,弄清楚事情的真相,然后為陳志忠報仇。
第二天我和血杜鵑告別,我們三人騎上馬,徑直往四川去了。
陳志忠的家鄉在達州,當地有一鄉紳,名叫兌金龍,據說兌金龍其人愛結交豪杰,府上門客不下百人。
我們到達達州的時候,時間已過去半月,陳志忠的遺體倒掛在牌樓上,身首異處,并且已經腐爛發臭。目睹其慘相,我們再也忍不住淚水。
我和柳永下馬去救陳的遺體,十九策馬到兌金龍的府上,在空曠的大街上怒吼一聲:“江淮四俠,此仇必報。”
這一聲吼得肝膽俱裂,連胯下馬兒也受了驚嚇,嘶鳴不止。
當天我們找了家客棧住下,便在附近打聽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據當地人講,兌金龍有一個兒媳,名叫九月秋,其人生性風騷、不守婦道,不僅在外勾引野男人,甚至連兌金龍都勾引,荒唐至極。而陳志忠正是著了這個女人的道,被她迷的死去活來,兩人私下密會多次,后來被兌金龍發現,也因此害了性命。
如果事情真的是這樣的話,理虧在我們,我不知道這仇該怎樣報。我這樣的態度讓十九很生氣,他說,若兄弟是魔,地獄我下得,若兄弟是佛,九天我也上得。柳永和十九是一樣的態度,我們為此在大街上就推搡開了,但其實,真正導致我們不和的,還是關于蘇三的事。
我們到達州的當天,兌金龍聽說有人來尋仇,便在家中設宴,請我們過去。這兌金龍若真是江湖豪杰,想必不會在自家屋檐下謀害座上客,就算是鴻門宴,我們也去了。
兌金龍的府邸很氣派,他在大堂中央擺了一張圓桌,他給我們斟滿酒,問我們名號。
十九說,江淮四俠。
兌金龍說:“心中小不平,酒消之;天下大不平,劍消之。如今世道不堪,俠客當持劍匡扶世道,個人恩怨都是小不平,能否一杯酒了了?”
十九說:“恩怨分明,是道之所存,即便是千萬人阻擋,我也要用劍分清恩怨。這杯酒,敬我黃泉下的兄弟。”
十九沒有任何想談下去的意思,我們起身欲離開,兌金龍說:“我府上門客不下百人,你們三個人就想報仇,我兌金龍就在這兒等著。”
那晚我們回去之后,一個神秘女人扣開我房門,進屋后她取下罩帽,顯出一張精致的臉,她說,她就是九月秋。她的眼神如同人間蒼涼的秋天,果真是美人如秋。
當地人說,她魅惑如妖精,能取人性命,一點不假。
九月秋給我講了整件事情的經過,她說,當年,兌金龍拿刀抵著她爹的脖子,威脅著把她搶走。兌金龍威名在外,她曾也仰慕過他是個英雄豪杰,老實說,她挺樂意被他搶走的,因為她愛英雄。但沒想到兌金龍把九月秋搶回來竟是嫁給他兒子。九月秋說,一個十幾歲的小毛孩懂什么?他懂九淺一深嗎?他懂女人如水嗎?他知道如何去愛一個人嗎?
人人都說歲月無情,女人的美就那么幾年,就該在風情萬種的時候去愛一個男人,雖萬死而不悔。而陳志忠的出現,符合她對英雄的一切想像。陳曾找過兌金龍,兌金龍說只要陳能打敗他,就讓他帶九月秋走。但兌金龍是個老江湖,而且武藝高強,陳沒能贏他。兌金龍廢他右手,將他扔了出去,那天大雨磅礴,九月秋被鎖在屋里,聽仆人描述了他的慘相,她就知道她今生一定要和這個男人在一起。大概過了半月,陳都杳無音訊,兌金龍說他逃跑了,他說年輕小生都是靠不住的。九月秋不信,她偷找一個機會溜出去,在一個只有她倆知道的地方找到了他,他傷得很重,而且高燒不退。
陳志忠說,等他傷好了,他還會再去,他說他已經發現兌金龍招式中的破綻了。三個月后,陳右手基本恢復,然后他果然去找兌金龍,這次他很冷靜地打敗了兌金龍。兌金龍習武一生,當時像個傻子一樣站在原地,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輸,但他履行了諾言。
兌金龍送九月秋走的時候向她道過歉,他說:“亡妻尚在吾心,今生不愛他人,只是對她留在人世的這孩子寵溺過度,荒廢了你的青春,對不起。”
兌金龍并非浪得虛名,他是真豪杰,只是沒想到,他兒子擅自作主,派人刺殺了陳。那天深夜,陳志忠從酒館喝完酒回家,發現路邊有一個人在劈柴,此人手臂粗壯,肌肉輪廓明顯,一看就是練武之人,陳按住腰里的劍,警覺起來。但當他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這個劈柴大漢身上的時候,卻不曾想,從黑暗里閃出一個人影,只一眨眼便將一把匕首刺進了他的胸膛。他倒在地上,世界安靜下去,只感覺那大漢拖著斧頭走了過來,朝著他脖子一斧頭下去……
九月秋說:“也許我和陳的愛為世人所不齒,但不守婦道是我、妖艷嫵媚也是我,千錯萬錯罪都在我,陳愛的光明磊落,下午見你們兄弟為此在大街上爭執,我只是覺得,十九挺仗義的,他說的對。”
九月秋一席話讓我羞愧難當,無論如何,我都不該懷疑自己的兄弟,即便全世界都唾棄他,我也該和他站在一起。
那晚九月秋離開后,便在一棵桑樹上自盡,在這荒涼的人間,如同秋天的落紅。第二天得知她的死訊,所有的婦女們都罵這個狐貍精死得好,而平時連看都不敢看她的男人們終于可以放肆地盯著濃妝艷抹的她,嘴上還附和著:“是啊,這個狐貍精總算是死了。”
她是個烈女子,但人間卻是個秋天。
第二天晚上我一直沒睡,半夜的時候聽到屋頂有腳步聲,我悄悄叫醒十九和柳永,在屋里伏擊了到訪的梁上鼠輩。亂戰之中,我一槍刺中了一個人,此人比其他人都矮半個頭,扯下他面罩才發現他還只是個孩子,十五六歲的樣子。
另外幾個刺客說,他是兌金龍的兒子。
當晚兌金龍哭喪著抱回了他兒子的遺體,我當時跟兌金龍說:“好好給他辦場喪事,三天之后,我在斗武場等你,咱們做個了結。”
那三個夜晚,我很少睡覺,大多時候就坐在院里的木椅上聽遠處的喪鼓。以前我以為做俠客挺簡單的,只要行俠仗義就好;以前我以為坦坦蕩蕩很容易,只要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就行。但現在我很無助,原來這世間事,并不像棋盤上的棋子那般黑白分明,有時候,它是非難辨。
三天后我見到兌金龍的時候驚詫不已,他頭發花白,眼神無光,握刀的手顫抖不已。我知道,一個鋼鐵般的男人被命運擊垮了,而給他致命一擊的,是我們這幾個自以為是的好人,滔滔海口自詡的俠客。
我取下槍套,走進了斗武場,兌金龍的門客給我一陣噓聲,我知道,這場決斗其實已不公平。
果不其然,一心求死的兌金龍方寸全無、毫無章法,最終死在我的槍下,我面無表情實則心中絞痛。
兌金龍倒下后,他的門客沖過來,嚷嚷著要把我們大卸八塊。正好此時,血杜鵑來了,她帶著昔日鏢局的人,足有百來號,把斗武場圍了個水泄不通。她將一桿長矛投到人群前,力道之大,茅尖插進泥土里,另一端仍顫抖不已。然后她緩步走到我身邊,她眾人說:“我血杜鵑是天下強盜的頭子,我在這兒,誰敢動宋至渝?”
那天,如果沒有血杜鵑,我們無法活著離開。可活著離開的我們,都如行尸走肉一般,沒有報仇的快感。
這起事件讓江淮四俠名譽掃地,并且因為陳志忠的離開,這世上,再無江淮四俠。有時候,我們堅持去做自己以為正確的事情,可其實從一開始,就徹頭徹尾的錯了。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說自己是個俠客。
最終,我和血杜鵑回到了紅塵客棧,十九和柳永也各自回了家,本以為這場旅途可以化解我和柳永之間的恩怨,但事與愿違。
那一年,我躺在血杜鵑的懷里,對她說:
“江湖上高手輩出
我未曾敗過
只有生活
讓我無數次起了殺心
卻又無能為力”
——《俠客行世間》之宋至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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