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行世間(9)江淮四俠

文|宋至渝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俠客行》李白(唐)

柳永雖然與詞人“柳永”同名,但他最欣賞的人并不是那個特別招妓女喜歡的柳永,而是文武不殊途的李白,李白說,長劍一杯酒,男兒方寸心。這是柳永的座右銘。

十九好劍術,聞名江湖,在后來和他一起闖蕩江湖的日子里,但凡一對一,我沒見過能勝十九的人。他崇尚的是率五十多人夜襲敵營、活捉叛將的辛棄疾,他說辛棄疾身上有種燕趙俠客的風范,而作為燕趙人士,十九在辛棄疾身上能找到一種認同感。

嘉靖三十三年,東南海患日益猖獗,鹿蜀到紅石鎮拜訪我的師傅陳子文,想借師傅的江湖威望發出求賢令,召集江湖俠客赴沿海抗擊海寇,師傅覺得這是俠肝義膽的好事,很爽快的答應了。

起先我從血杜鵑口中聽聞鹿蜀的一些事情,對他并無好感。但后來柳永到了紅石鎮,曾得兵部尚書提點的柳永認為,朝廷遲早會在東南沿海有大動作,他說那是男兒建功立業的地方。師傅來信一封,欲將我從鴉鵲嶺召回,加之柳永的勸說,我便也決定遠赴江淮。

陳志忠聽說此事,欲與我同行,他是巴蜀英雄,他說巴蜀人“耿直”二字可以形容,路上他向我講了巴蔓子將軍的故事,這位以身護國的巴將軍在巴蜀人中很受敬仰,是他的偶像。

如此一來,江湖俠客云集紅石鎮這個小地方,俠客們三五成群,切磋著武藝,聊著門派之別和自己的江湖經歷。蘇三拿出酒館里所有的酒,在大街上置一百二十桌酒席,座無虛席,更有江州來的富豪出私財,為每一位出征的俠客備了一匹好馬。師傅端起一碗酒,在送行會上說:

“禮崩樂壞的年代,有俠客行世間。”

送行會上要選出一位首領,這是私下早就定好了的事,鹿蜀當之無愧。他站上高臺,將長矛插在地上,那茅尖依然系著長條形的黑底雪鷹旗,他說:“海寇血腥殘暴,拿人的頭蓋骨當碗使,身為俠客,當心懷家國、守護弱者,丹心為重,七尺為輕……”

他意氣風發地發表演講的時候,村口正安靜地立著一匹馬,馬身后的灰塵仍未散盡,風塵仆仆。

那馬上的人,竟然是血杜鵑。

我慌亂的起身穿過人群,因害怕她再次突然消失,視線不敢離開她,因此打翻了好多酒杯。

我來到血杜鵑面前,鹿蜀依然站在高臺上發表演說。

我問她:“你也要去江淮嗎?”

她笑著搖了搖頭,然后調轉馬頭,揚長而去,我感覺風中有一滴水滴到我臉上,但那天并沒有下雨。這讓我明白,其實我不必追,她只是來見鹿蜀一面,盡管只是從村口遠遠的看著。我在江州時曾經認識一個和尚,法號道然,道然和尚說:“當你老了,看見秋風卷起落葉便不會再悲傷,那只是季節變換,你的一生都是如此。”時隔一年和血杜鵑重逢,竟然是這樣一番場景,我無法忘懷當年她留在河邊赤裸的身影,遠去的她被時光壓縮得越來越狹窄,就如同當年渡河而來的風,吹醒一場春秋大夢,而她還用一個轉身告訴我,我不必追,這種離散只是季節變換,我的一生都將如此。

我在她身后大聲喊道:“我叫宋至渝,你可以叫我阿宋。”但我不確定她有沒有聽到。那天我明白,少年不能和一個成熟的女人做愛,她的吻里沒有愛情,無情涂在唇上,如同毒藥,你會沉迷上癮,而她來去自在。血杜鵑離開后,我并沒有回到人群中,而是一個人到屋頂去坐著,望著熱鬧的人群。

后來陳志忠坐到我身邊,遞給我一壺酒,問我道:“村口那個女人是誰?”

見我沒答話,他又說:“阿宋,你看我們輕功這么好,飛檐走壁,但還是飛不出自己的心。”

喝完送行酒,俠客們便分批次出發,前往江淮,我們是最后一批走的。

那天晚上,我、十九、柳永和陳志忠還有蘇三,我們五個人坐在酒館的屋頂喝酒。

蘇三說:“再過幾天你們就要走了,為了自己心中的俠客夢,要去做很偉大的事了,而我居然還是個小姑娘,依然困在自己渺小的愛情里,有時候感覺自己已經無法再愛上誰了,可一想到還有好漫長的一生要走,就覺得好獨孤。所以,我好喜歡和你們在一起呀,想做一個跟你們一樣的俠客,行俠仗義,自在灑脫。”

蘇三嘆了口氣,或許覺得分離時刻不該說這些傷感的話,她突然笑出聲來,她說:“柳永使雙持匕首,阿宋使槍,十九使劍,陳志忠使刀,你看你們英雄正當年,應該給自己起個響亮的名號,就叫江淮四俠吧!”

“而我就叫紅石鎮刀客。”說罷蘇三拔出陳志忠的刀,站在屋頂,擺出一個姿勢,我們看著她都笑了。

蘇三是個簡單的姑娘,永遠像個孩子一樣。她聽著我們的故事,目睹我們的愛與恨、笑和淚,并跟著我們一起流著不屬于她的淚,看見我們有時偽善的嘴臉,卻依然把我們當作好人。這就是那幾年的我們,各自懷揣著夢想,那時的我們年少輕狂,還相信情懷,不相信殘酷的世道。

那年的我們歇在屋頂,像鳥一樣聚集,也像鳥一樣散去,我的余生里,他們的呼喚始終在我耳邊縈繞,那時的我們聲音清脆、歌聲歡快。后來呀,我們的嗓子都已破碎不堪,在酒精的驅使下唱起曾經的歌,感覺像是一種玷污。后來我們分崩離析,其實誰也沒有錯,我們只是在不可抗拒地成長。我們為了各自的理想和欲望而歷盡艱難,步履蹣跚,從泥土里摸爬滾打出來的時候,已經連自己都不認識了。

那天夜深以后,大家都回去睡覺了,我一個人蹲在屋頂,像只貓頭鷹。我又想起當年河邊淺灘里的血杜鵑,沒系腰帶,露出乳房和倒三角的陰毛。我突然在想,那年的我黃花小伙子一個,不能讓她睡了連個交代都沒有。于是第二天我騎上無名追了出去。

我感覺自己是追不上,畢竟她先行一天,無名又老。我只是騎著馬在大路上安靜的走。但沒想到的是,走了不多遠就有家客棧,我嗒嗒的馬蹄路過客棧的時候,從二樓窗戶里探出半截身子,竟然是血杜鵑。

我和血杜鵑在客棧一樓點了幾個小菜,面對面坐著,時隔一年,仔細看著她,覺得她的模樣有點陌生,那天在紅石鎮能一眼認出,多虧了身影很熟悉。

血杜鵑說:“其實那天在紅石鎮,鹿蜀看到我后我才轉身走掉的,我投宿在路邊這家客棧,住在二樓的一間客房,那間客房的窗戶朝向大路,我就在窗戶前趴了一整天,望著路上人來人往,這一天路過了三百四十九個人,但是沒有他。

開始我告訴自己,他在發表演說啊,他要去江淮做偉大的事情了呀,等他忙完了也許就會追過來吧?

后來我又跟自己說,仙兒呀,別傻了,這世上沒有人愛你,沒人會追過來的。

正這樣勸自己呢,然后我就聽到窗外有馬蹄聲,我以為是他,探出窗戶一看,王八蛋,居然是你。”

血杜鵑在我眼里一直是個爺們兒,但那天的她,特別像個小姑娘。

只是很多年后我才想明白,那天我騎馬離開紅石鎮并不是為了去追她,我只是不想看到才華橫溢的柳永調戲蘇三而已,畢竟柳永當年在村子里拿本《剪燈新話》調戲姑娘的事跡可是臭名昭著。然而當我明白自己的心的時候,已無意中傷害了好多人,畢竟,血杜鵑卻是從那次開始對我有好感的,那年我嗒嗒的馬蹄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后來我因為要去江淮,再次和血杜鵑告別,分別前我問她今后有什么打算。

她說不知道。

我又問她當年留下的字是什么。

她說,若是有緣,江湖再見。

說罷便跨上馬,揚起的灰塵還是和回憶里一樣大。

離開紅石鎮的前一天,蘇三帶我們乘船游江,算是餞行。我們五個人坐在船頭,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因為知道柳永很崇敬李白,我便故意調侃說,李白就是個勢利小人,當他做不了官的時候便說“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當他做了官卻又說“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就是一副勢利嘴臉。這話激怒了柳永,柳永和我在船頭便掐起架來。

十九、蘇三和陳志忠就坐在桌前看著我倆鬧騰。蘇三端起酒杯,說:“敬友誼萬歲。”

我們也端起酒杯,高呼友誼萬歲,就好像真的會永存不朽。

這條小河穿過紅石鎮,就像我穿過我村莊的那條河,它掀不起風浪、也打不沉一艘船,卻剛好能把孩子的夢想卷入河底沉沒。蘇三對這句話感同身受,她說,也許她一輩子都走不出這個小鎮,終究有一天會像鎮上的中年婦女那樣,在河邊洗衣、哺育孩子,忘了曾經向往過的江湖。甚至,可能連我們都會離開她的生活,因為我們終究會在江湖上越走越遠。

這話聽起來,可真像小妮子。

后來我們都喝得酩酊大醉,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第二天蘇三送我們離開,臨行前她特意對柳永說:“我托工匠鍛了一副軟甲,下批俠客赴江淮的時候,我會托他們給你捎過去,你在江淮寫的詩,記得寄回給我看。”

那場景讓我心里略感刺痛,其實陪她去鴉鵲嶺的時候,我就發現,我對她動心了。

在同行的俠客中,有個人和我年紀相仿,他自稱“溪水龍王”,他的父親就是在詩人之躍上跳崖自盡的上一任“溪水龍王”。他說,父親的死讓整個家族陷入困境,自那時起他便出來闖蕩江湖,試圖重拾榮譽,那一年,他才十五歲。

雖然和我一般大,但他走過的路、見過的人都比我豐富。在路上休整的時候,他拿出一把馬頭琴,他說那是蒙古草原的樂器,說罷唱了一首《流浪之歌》,歌詞道:

“一匹馬 翻山越嶺

馬蹄印隨浪子遠去

騎馬上看月亮

一葉舟千山萬水

故人如歲月逆水回頭

立船頭眼淚流

愛悠悠恨悠悠

生活原來只是無盡的劍與鐵銹

浪蕩不安的模樣

路過黃沙漫天的客棧

溫柔是那樣的恰到好處”

在那悠長的樂曲聲中,每個俠客都沉默著,或埋頭擦著手中的劍,我躺在地上嚼著根草,臉藏在斗笠里。那一刻,我想起村里的老柴,他說江湖并非浪漫故事,愛恨有多苦,雨夜有多孤獨,都只有自己知道。

我們在江淮生活了三年,那三年是在刀光劍影中度過的,后來回憶起在江淮的生活,讓我印象深刻的并非那些刀光劍影,而是梅雨季節坐在屋檐下看他們下棋,那是紛亂中難得的嫻靜。

在江淮的第二年,也是梅雨季節,蘇三來過。那時候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路上全是爛泥,她騎著一匹馬,狼狽不堪地出現在我們面前。盡管很疲憊,衣服上全是泥,見到我們她依然笑得很燦爛,她挎著一把劍,問我們,她像不像一個囂張跋扈的女俠。

她喜歡貶義褒用,用以表達一種極致的情緒,而我喜歡她這種措辭。我們都笑的說不出話來,只有她身邊的馬發出濃重的鼻息,對她得瑟的樣子嗤之以鼻。

她給我們每人一個擁抱,只是在擁抱柳永的時候,似乎格外用力。

因為很累,那天夜里蘇三睡得很早。半夜的時候有海寇襲擊營地,我們拿上武器去營寨前警惕,可能是見我們已有防備,海寇趁霧而散。但當我們回去的時候,發現蘇三不見了,房間里一陣打斗過的痕跡。一個海寇擄走了她。

我和柳永立即騎上馬,沿著泥濘路面紛亂的足跡追了出去。后來追到一個被燒毀的村子,村里的房子大多已殘破不堪,只有幾間依然完好。我和柳永下馬,順著腳印追到一間房子前,我試著踹開房門,發現房門被什么東西從里面擋住了。

我一邊踹門,一邊問柳永:“你喜歡蘇三嗎?”

柳永笑著說:“我怎么會喜歡她?”

我看著柳永的眼睛,他笑得一點不假,心里忽然舒坦了很多。踹了幾腳之后我腳有點麻,于是我閃到一邊,讓柳永來。柳永踹門的時候一次比一次用力,起初我以為他只是急著救蘇三,可當我從側臉看到他滑下的淚時,我也哭了。

我在心里罵道:“柳永,王八蛋,你他媽騙我。”

后來我和柳永破門而入,然而海寇早已從二樓逃走,房間里只有驚魂未定的蘇三。我讓柳永照顧好他,我一個人騎馬追了出去,可后來那個海寇逃進了灌木叢里,我很難再追。當我折返回來時,看到蘇三倚著柳永的肩膀坐在門前臺階上。

我說:“咱們回去吧!”

柳永和蘇三騎一匹馬,我騎著無名在前面跑得飛快。我本可以和情敵決斗,將愛情里的糾纏一劍斬斷,可柳永是我兄弟,我不能這樣做。我一個人騎著馬跑在最前頭,眼淚橫飛。該怎么形容這種感覺呢?這種感覺就好像我拿著所有值錢的家當去典當鋪,卻發現換不來她愛我,也換不來和她在一起,僅僅換得來和她的這場相遇。有時候,光是這樣想想就很痛,但我還是會把所有家當都遞給典當鋪的老板,對他說,我換。

無名畢竟老了,柳永那匹年輕的馬盡管托著兩個人,還是追上了我。追上之后,柳永問我:“阿宋,你跑這么快干嘛?”

我調整了一下情緒,側過頭笑著對柳永說:“無名老了,不跑快點怕跟不上你們。”

三年時光一晃而過,海寇更加猖獗,朝廷終于不再隱忍,出兵干涉。正規軍接手了我們的任務,俠客們也收拾好行囊,準備返回家鄉。那天營地來了個大人物,他身著山文甲,騎具裝戰馬,威風凜凜。柳永說,他就是趙炳然,當今的兵部尚書,而在他身邊有個騎白馬的姑娘,應該就是趙南笙。朝廷要論功行賞,只有我們拒絕了,以此抗議朝廷的反應遲鈍,因為這三年里,有太多人流離失所,有太多人流出鮮血。因為不重名利,江淮四俠的名號大受贊揚。趙炳然讓士兵們列隊送我們離開,我們背起行囊,像英雄般穿過士兵方陣。我們走出不遠,趙南笙騎快馬堵住柳永去路,趙南笙質問柳永說:“當年得了功名,卻禍從口出,致使一無所有,如今大好機會就在眼前,卻又要放棄前途?”

柳永看了看我們,回答說:“我更喜歡和他們在一起。”

有時候我會一個人站在海邊,想起當年為了夢想執著要離開村莊的自己,也曾經害怕自己混不出名堂,最后狼狽的回到村里。如今,我聽著海浪洶涌,終于覺得自己是個俠客了。那一年,我們四個人騎馬橫行世間,以為這份情誼永遠也不會變。那一年的我們相信,禮崩樂壞的年代,有俠客行世間。

???????Q?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文|宋至渝 一天下午,柳永和蘇三騎著馬出現在我家門前,他們一起來找我,既讓我驚訝,卻也覺得理所當然。見他們來,我趕...
    宋至渝閱讀 724評論 0 1
  • 文|宋至渝 從四川回來以后,白天和血杜鵑坐在屋頂曬太陽,生活閑適而美好,晚上端把椅子坐在院子里,透過窗戶看她洗澡,...
    宋至渝閱讀 498評論 0 0
  • 文|宋至渝 我在紅塵客棧過上了與世無爭的日子,但俗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時候,不是我想退就能退出來的。 那天...
    宋至渝閱讀 641評論 0 0
  • 文|宋至渝 我逃離家鄉的時候身無分文,只帶了一把劍,甚至連口干糧都沒有。我想起了當年那個落魄的俠客和他最后的三文錢...
    宋至渝閱讀 528評論 3 2
  • 文|宋至渝 我逃離家鄉的時候身無分文,只帶了一把劍,甚至連口干糧都沒有。我想起了當年那個落魄的俠客和他最后的三文錢...
    宋至渝閱讀 480評論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