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九(摘自十九的日記——宋至渝注)
“從前有個年輕人叫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久候女子不到,后河水漲,抱橋柱而死。以前我覺得尾生很傻,現在不再這么覺得了。十九,我就在接宋亭等你,如果等不來你的話,毋寧死。”
——《俠客行世間》之阿勛
對我講出這樣一番話的,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她叫阿勛。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紅塵客棧。
在大漠黃沙里有這樣一家客棧,它門庭蕭條,裝飾老舊,屋檐下掛著幾條煙熏的肉。客棧老板叫血杜鵑,曾經是個強盜頭子,我去四川尋仇的那年,她救過我的命。我為了尋找傳說中的鳳凰木曾兩次來到漠北,當我牽著馬出現在紅塵客棧的時候,她像個老朋友一樣笑著迎接我,躲在她身后有一只貓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那個小姑娘就叫阿勛,在客棧里跑堂。我訂了一間客房,放好行囊,到一樓就坐,血杜鵑已經溫好一壺酒,我們圍爐而坐,聊天敘舊,故事也就從這里開始。
血杜鵑問我是否有宋至渝的消息,當年離開四川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聯系。
血杜鵑說:“阿宋說他會回來,我信他,所以我修了一座亭子等他,那座亭子就叫接宋亭。”
在一旁燒水的阿勛聽到我們的談話,她稱呼血杜鵑為姐姐,阿勛說:“姐姐給我講過尾生抱柱的故事,尾生就是個傻子,姐姐也是。”也許是因為氣憤,阿勛說這些話的時候往灶里填了很多柴火,火勢猛漲,反噬著灼痛她的皮膚。
血杜鵑笑著說:“阿勛的脾氣,比我的貓還烈。”
阿勛是個孤兒,她剃光自己的頭發,假扮一個小和尚四處求生,盜竊、詐騙、乞討,無所不為。血杜鵑說她是從泥土里摸爬滾打出來認識的這個世界,所以不能怪她脾氣烈。
她們的相識很有意思,起因是阿勛偷了血杜鵑的錢袋。
血杜鵑說:“我是個強盜。”
阿勛說:“我是個盜賊。”
血杜鵑說:“那不如我們沆瀣一氣,聯合起來對這個惡世界干點什么吧?”
阿勛問:“干點什么呢?”
血杜鵑說:“我可以給你一把劍,我們一起操翻這個世界,就像江湖俠客一樣。”
阿勛突然紅了臉,她說:“其實我是個小姑娘,不是個小和尚。”
血杜鵑聽后樂開了懷,阿勛性子雖烈,本性卻不壞,便將阿勛帶回了紅塵客棧,名義上是客棧跑堂的,其實是和血杜鵑相依為命。
阿勛對誰都不友善,她抗拒這個世界,時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妖精,變幻成猙獰模樣,嚇走每一個靠近她的人。
血杜鵑口中的“接宋亭”,我在來紅塵客棧的路上見過,時常有人在那里送別友人或愛人,新修的亭子就像一個年輕人,有等到天荒地老的決絕。
血杜鵑說,等待也是在尋找,尋找也是一種等待。
人的一生應該都是在等待中度過的,等待孕育,等待降生,等待大雨瓢潑、河水猛漲,如果等待是凡人要用一生去履行的宿命,那么無論他來不來你都得等下去。也并非保持單身才是在等一個人,你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卻都過得不那么如意,心中的一切希望存在于,當他回到你身邊時,你才能過得幸福起來,這也是一種等待,并且這種等待,與絕望雙生。
血杜鵑并沒有等宋至渝一生,接宋亭為迎接宋先生而修,它迎來無數歸客,卻都不是那位宋先生,時光里河水猛漲,那抱住而死的人明白,等待的結果于每個人而言都是如此。血杜鵑最終跟一個姓李的男人走了。
血杜鵑說,他是一個商人,曾經來過紅塵客棧,住了半個月,離開的時候他說他身上沒有錢,留下一堆絲綢。房錢能要幾個錢,我心里明白,那是聘禮。
走的時候,他說,明年三月他還來。
然后第二年三月,他如期而至。他說,如果你還是不愿跟我走的話,那么明年三月我還來。
明年三月我還來,這是一句多簡單的情話。
血杜鵑最終決定跟他回南方,走之前她感慨說:“接宋亭為迎接宋先生而修,最終等來的,卻是李先生,可恨世事就是如此,多情人已不再,楊柳嫁于西風。”
等待是一場心的滄海桑田,在這無名無姓的年代,人的肉體凡胎總是承受不起這樣的巨變。所以世間有很多口口相傳的故事,關于行俠濟世的俠客,關于生死相許的愛情,這些故事讓人的肉體凡胎成神成佛,來領教這無常的人世。
傍晚的時候,我一個人站在樓頂,望著遠處的夕陽和雄渾的大漠,殘紅的夕陽就如同長在大漠里的一棵樹,開滿紅色的花。古書里記載,在大漠深處生有一種樹,名叫鳳凰木,其行如傘,一到八月便滿樹紅花,繁花如簇,迷人得很。我之所以來大漠,正是為了尋找鳳凰木。正如血杜鵑所說,尋找也是一種等待。我的妻子杜可靈已病逝多年,我順著她的遺愿來到大漠尋找鳳凰木,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大漠里真的有這樣一種樹,但正如我等不到她回到我身邊一樣,我這一生都只能尋找。
我的劍上刻著這樣一首詩:
“漠北有往事,漠南無信使”
“他自漠南行,囊中舊情詩”
我沒留意阿勛是什么時候站到我身邊的,她念出這首詩時,我才立即收起了劍。
阿勛說:“姐姐又去接宋亭了,她每天都會去那座亭子坐上幾個時辰,望著阿宋離開的方向。而你劍上這首詩說明你在尋找,所以才來到大漠的吧!我見過的人都是這個樣子,愛而不得。十九,你從江湖來,走過的路、聽聞過的故事都比我多,你告訴我,愛情總是這個樣子呢,還是只有我們這些倒霉蛋才是這樣?”
我沒有正面回答阿勛的問題,轉而問她:“你也是這樣的倒霉蛋?”
阿勛說:“我曾經認識一個男孩兒,和我一樣的年紀,也是一個賊。他很厲害,能飛檐走壁,他說我們都是被這個世界拋棄的人,所以能自由自在的活著,在市井角落里稱王稱霸,那時候我覺得,只要有他在,被世界拋棄也沒什么不好。后來我看到他從一個有錢人手中接過錢袋,那有錢人朝我淫蕩的笑,我才知道,他想把我賣掉。”
那是阿勛第一次信任一個人,他說那個男孩兒笑起來很好看,她曾以為在市井角落里,他是唯一一個關心自己的人。那天的阿勛拔腿就跑,擺脫他們之后,一個人走在京城落滿枯葉的街道上,后來阿勛不知不覺來到一座寺廟前,她潛進寺里,見那寺中佛像慈善地笑著,書中總說神佛是不忍心世人受苦的,所以他們要普度眾生,可有時候想想,面對受苦大眾,他們除了傻笑,好像什么也沒做。她手里握著剃刀,對佛像說:“笑你大爺。”
說罷她剃光自己的頭發,偷來一件僧衣,裝成一個和尚。
阿勛給自己剪頭發的那天晚上,遠處街上的青樓依然燈紅酒綠,女人在男人的懷里求生。阿勛說,一個有姿色的女人在這世上是很容易存活的,可她不愿濃妝艷抹去迎合那些大腹便便的人,假裝成一個和尚,活得雖艱難,卻也自由。她說女人即便窮盡一生的努力,也依然只是只食草動物,沒有通天法力,卻有易于相信他們的本性,這很致命。直到后來阿勛遇見血杜鵑,她才明白,原來一個女人可以活成血杜鵑那個樣子,這世上有一種女人,叫女俠。
我在紅塵客棧見到阿勛的時候,她的短發還未長長。血杜鵑說的對,她是從泥土里摸爬滾打出來認識的這個世界,所以,不能怪她脾氣烈。
回到阿勛的問題上,我回答說,這世間的愛情都是如此,愛而不得的何止我們這幾個。我的余生都在尋找鳳凰木,有時候我就在想,如果大漠深處真有這樣一棵樹的話,它的根要往地下扎多深才能汲取到水份?如果我在沙漠里打一口井,是否只要我足夠固執,就能涌出泉水來?如果我一直挖呀挖,會不會挖到地球的另一邊,然后沙子通過這口井開始流向地球的另一端,整個地球從神永恒的視角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沙漏,當沙漠里的沙子流干,天地永恒,我依然在固執的尋找。人世的路上,餓馬搖鈴,每個尋找的人都在等待,只是有時候這等待太漫長,愛人姍姍來遲,我們早已捧不出那些輾轉反側的夜里熬濃的情湯,取而代之一杯清茶。
那天夜里,一群馬賊包圍了客棧,十幾個人手持彎刀試圖撞開大門。阿勛很害怕。我拔出劍,半跪在她面前,對她說:“阿勛,記住,你可能沒有能力打敗他們,但你只管堅定自己的心,讓他們知道你堅不可摧。我們活著如此艱難,當無所畏懼。”
說罷我讓血杜鵑帶著阿勛躲到二樓,我一個人提劍面對十幾個馬賊,亂戰之中,我身中數刀,直到躺在地上再也起不來,客棧的柱子灑滿鮮血,好像開滿紅花的樹,我就在這樣的想象中慢慢閉上眼。
但是我沒有死,一個名叫林漢三的獨臂刀客救了我們。與我惡戰一場之后,還有七八個馬賊保持著戰斗力,但我從未見過那么快的刀法,我眼睛的一開一合之間,七八個馬賊便倒了地。然后林漢三來到我身邊檢查我的傷勢,見沒有致命傷,便給我喂了一口酒,笑著對我說:“我年輕的時候,最多也不過一對六,你比我勇敢。”
至此之后,林漢三也在紅塵客棧住了下來。我養傷期間,林漢三給我做了個輪椅,阿勛時常推著我去接宋亭散心。
阿勛說:“十九,在你養傷的時候我一直守在床邊,閑來無事就讀了你寫的小說。如果一個人用文字寫下他的孤獨,另一個人在深夜里讀到,會明白這只深海鯊魚的溫柔,他們彼此無法言語,卻比誰都更懂得彼此。”
阿勛說我是這世上最卑微的人,但也是她生命里的神。我看透了這人生,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去掙,但當有人需要我時,我又無所不能。
聽著阿勛這些話,我隱隱感到不安,果不其然,阿勛接下來一句話就嚇了我一大跳。
阿勛說:“十九,你看我的胸,我已經發育了,請別再把我當成個小姑娘,我是個女人了。我可以愛你了嗎?”
那天接宋亭有很輕柔的風,我突然就想起了杜可靈和小桃紅。當我們還年輕的時候,世界是一塊完整的鏡子,我們只看得到一個自己。但當你經歷了很多事情后,很多悲傷,很多喜悅,很多背叛,這個世界就破碎了,你從碎了一地的鏡子里,會看到很多個自己。
我只好自己默默地推著輪椅回客棧,阿勛卻不依不饒地攔住我。我對阿勛說:“我和你的關系就像是紙和筆,那些印刻在你身上的,正是我曾經失去的,墨汁、眼淚、甚至是愛情。”
阿勛是個聰明姑娘,她明白我的意思,卻依然擋住我的去路,我生氣了,吼著問她:“你到底要我怎樣?”
阿勛哭著說:“愛我,豢養我,把我當成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個小姑娘,你可以睡我,甚至可以傷害我,但不要這樣對我。”
誰也說服不了誰,我和阿勛只能不歡而散。
后來血杜鵑和姓李的商人走了,臨走前,她問阿勛,是愿意跟她走,還是愿意留在紅塵客棧。阿勛沖上前給了血杜鵑一個擁抱之后便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血杜鵑想把客棧交給我打理,她不想關掉客棧,她說她總覺得宋至渝還會回來。那時候的我已決意要去大漠的更深處,于是血杜鵑便把紅塵客棧交給了林漢三,并囑托林漢三留意一位叫宋至渝的俠客。
血杜鵑離開后不久,我也準備啟程前往大漠深處。臨行前阿勛來送我,我給阿勛講了一個故事:
曾經有一個女人,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傷害,后來的她一心尋死,幾乎弄殘自己后活了下來。然后一個男人出現了,她卻覺得半身不遂的自己已配不上他的好。所以,當生活艱難的時候,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照顧自己,等待自己的蓋世英雄。
末了,我對阿勛說:“阿勛,你的蓋世英雄還沒來,要好好照顧自己。”
阿勛就站在紅塵客棧前,逆光而笑,笑容在她青澀的臉上綻開,像極了一朵花的綻放,在起風的時候隨風飄向歲月里。
我騎上馬,朝大漠深處而去,留下一句:阿勛,你已亭亭玉立,愿無憂無慮。
那天的阿勛就站在黃沙漫天的戈壁,煢煢孑立,眼淚掉了也不擦,愛人走了也不追,我想,她是長大了,就在那一瞬間。
當生命里河水猛漲的時候,聽說有人抱住而死,我們放下茶杯無比平靜,回想起當年的自己,其實也差點跟他一樣,于是,再也不會覺得尾生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