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誠〈孟子〉學習筆記178,5-5-2,滕文公章句5-2》
今天是丙申年辛丑月乙未日,臘月十一,2017年1月8日星期日。
【他日,又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
一.直道、直言。
夷子第一次求見,孟子托病婉拒。又有一天,夷子再次托徐辟幫忙引見。
孟子對徐辟說,夷子再來求見,他的心意確實是誠懇的,這次我可以接見他。但是,儒家之道和其他學說不同,"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孟子這里提出儒者的一個重要原則,即直道、直言。也就是不繞彎子、直說了。
可是,他分明先是婉拒、后則直言,并不是一開始就直言啊,這不是行為和言語矛盾嗎?這不是前面做的和后面說的矛盾嗎?
看似矛盾的只是表面,實質的內在邏輯上并不矛盾。儒家的直道直言,這個原則適用范圍是成人世界,而且針對的對象還要不超過五倫范圍,也就是夫婦、父子、兄弟、君臣和朋友。既使在這個范圍之內,又有進一步的把握,比如說處理君臣關系的時候,孟子說"非大人無以格君子之非",意思是說,只有大丈夫才能做糾正君主的事,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道理不是空洞的說教。道理之為道理,只有有具體的作了人格背書的道理,才是具有示范作用力的可以執行的道理。這說明,不是隨隨便便什么人都能直言,也不是對任何人想直道就有資格直道的。中國人的直道只在社會倫理的范疇之中適用。不是空洞的道德說教,而是具體的行動指導。
有人覺得做人就該有啥說啥,不該區分對象,不該區分遠近親疏,應該秉承一貫不變的原則,一視同仁,對所有人都用一個原則對待,這樣才是"表里如一","始終如一"。這也是墨翟學說的核心所在。那么,是這樣嗎?這也正是簡單粗鄙的現代人的毛病。用一個死的道理用到所有的對象身上,這樣看起來既簡單又"真誠",可這是用來對待物理的、無機世界的"定理"思維,用同樣的思維處理人文的、活生生的有機世界,就變得毫無道理。這種所謂的應該這樣應該那樣的"道德的規定性",也就是口口聲聲的那些個原則實際上是徒有其表的,也就是說,聽上去頭頭是道,但實際上的內容卻是空的。所以,我們聽起來覺得"好有道理"的這個原則、那個原則、一大堆原則來原則去的,其實根本沒有具體的內容,也就沒有實際生活中的操作性,只能放在口頭上說說。這就是為什么現在很多人只能活在表面上,而不能深入到活生生的生命的世界。
當夷子第二次求見時,孟子采取直道直言的態度,這已經是一種意味了。
孟子決定指引一下夷子,所以他說:"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楊伯峻先生譯為:"不說直話,真理表現不出,我姑且說說直話吧。",在這里,楊先生把"道"譯為"真理",比譯為"道理"好,但是不如"正理"顯出孟子的精神,或者譯為"天理"也能部分反映孟子的意味。楊先生此譯雖受當時意識形態的局限,但已盡現高明。
二.雙關語與原著。
"我且直之",既有"我姑且說說直話吧"的意思,又有"盡言以規正他吧"這樣的意思。一經用現在的白話翻譯,只能在這兩種意味中硬生生地剝離掉其中一個,所以說,如果只閱讀經過翻譯的白話文,免不了損失這種雙關的意味。我是從讀不懂文言文,用一年時間日課,可以脫離譯文直接閱讀文言文。一年,可以做到。這就好比閱讀西哲著作,讀原著好呢?還是讀翻譯的著作好呢?同樣的中國字,文言文和白話文竟有如此差異,就可以想象中文和英文以及德文之間的差異究竟要大到什么程度了。先花四年時間拿下英語,也是每天一小時。目標是閱讀原著。
這都是中間的客棧。終點是原著也丟掉,即王弼所言的"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直接進入意識世界,聽那弦外之音,無聲之言。
三."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
孟子說,我聽說夷子是墨家的信徒,墨家辦理喪葬,以節儉為合理,夷子也想用薄葬來改革天下,自然是認為不薄葬是不為貴的;但是,他自己埋葬他的父母卻相當豐厚,那便是拿他所輕賤所否定的東西對待他的父母親了。
四.張居正先生講解說,夷子學于墨子,固然是他的心有所遮蔽不明,而他的做法反映出他的不忍之心,又是他的心有所明亮的表現,所以,孟子以其有所明處入手點撥夷子,希望他自己反歸本心,自己有所了悟所學之非。
這話透徹。
事實上,我們是不能"說服"任何人的。我們說什么都沒用,唯一有用的只有當事人自己的行動和當事人自己的體悟。"人能弘道,道不弘人",世上所有的真理就在這兒,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關鍵在于當事人自己是不是立志求道,當事人自己有沒有行動,當事人自己悟到些什么沒有。指路可以,路要靠自己抬腳起步,終點要靠自己走到。
【學習參考書目】
《四書章句集注》朱熹著
《張居正講解<孟子>》張居正著
《讀四書大全說》王夫之著
《孟子正義》焦循著
《孟子譯注》楊伯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