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面目冷酷的中年男子,在波士頓從事著一份繁瑣卑微、收入微薄的清潔修理工作。他需要每天穿行在別人的家庭生活中,卻只把目光集中于浴缸馬桶燈泡螺絲,別人的哀怨、無助、羞慚、愛慕都不會引起他任何的情感反應,他仿佛只有兩種表情:日常的麻木和面對挑釁時的暴怒。
每個人的當下都帶著過往歷程的印記,而他之所以成為“今日之他”,也自有緣故。
幾年前,一場大火帶走了他的三個孩子:兩個溫柔可人的小情人和一個尚在襁褓中的男子漢。孩子們的媽媽帶著滿腔恨意和怒怨離開了他,因為,如果不是因為他,這場災難就不會發生。
那天,他在家中聚集了一幫朋友,喝酒、玩樂,甚至還吸食了可卡因。夜深后,朋友們被怒氣沖沖的妻子趕走了,他卻興奮的無法入眠。為了給酣睡的孩子們取暖,他點燃了壁爐,然后決定出去買啤酒,出門之前卻忘記關上防火閥……
在警察局,當警察告訴他,這只是一個可怕的失誤,但不會給他帶來任何懲罰時,他再也無法壓制內心的自責和內疚,奪了一把槍就準備自我了斷。
可惜造化弄人,他未能如愿,還得用盡洪荒之力茍活在這孤獨蒼涼的人世間。
他選擇了最卑微的活法:離開家鄉,獨居在波士頓的地下室里,只拿最低工資卻承擔著幾近飽和的工作,沒有朋友,沒有家人。
仿佛只有這樣的生活才能給他帶來內心的安寧。
從災難發生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把自己掩埋了,掩埋在沉重的哀傷和痛苦里,掩埋在深切的自責和內疚中。表面上,他換了一個城市,換了一種生活方式。可他的心卻始終停留在那場漫天大火里,停留在那場災難帶給他的哀傷與責難中。
他用忙碌的近乎自虐的生活方式麻痹自己,讓自己不去念及過去,可恰恰是這樣的生活方式,把他的心一直禁錮在往事中。
難道不是嗎?
他對任何人的情感訴求,無論是求助、抱怨、還是曖昧、挑逗,全都無動于衷,這樣做就可以避免和任何人,特別是女人,建立情感上的聯結。而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他再也無力承擔失去的哀傷……
他住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里,拿著最低工資,擔負著巨大的工作量且毫無怨言。他并非沒有別的生活方式可以選擇,即便是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獨自生活,也可以讓自己住的好一點,活得輕松一點。可他堅持這樣,那是因為:他覺得那個該死的自己既然沒死成,就只配這樣活著。
如果,沒有接到那個電話,也許他的后半生會一直以這樣的方式延續下去。
那個電話來自哥哥的醫生,電話里他被告知:哥哥病危。他不得不丟下波士頓的一切,迅速趕往他的家鄉曼徹斯特。
等待他的,是哥哥冰冷的尸體。
哥哥在遺囑中指定他為16歲侄子的監護人,這個消息讓他猝不及防。這就意味著,他不得不被卷入到一種關系里,一種無論基于親情還是責任都讓他無法推卻的關系。更重要的是,為了履行這份責任,他要暫時回到家鄉,回到這個曾給他帶來巨大哀傷和痛苦的環境中。
回來,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他再也無法逃避對往事的追憶,無法逃避回憶帶給他的哀傷和自責。在回來的車上,在律師的辦公室里,在哥哥家里,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一次次涌上心頭。
他無路可退,只能向前:配合侄子的生活節奏負責接送,安排哥哥的葬禮,以及跟侄子商量以后在哪兒生活。他當然希望侄子跟他一起回到波士頓。因為,只有在那里,他才不是盡人皆知的“那個人”,他只是清潔工Lee,一個和任何人都沒有瓜葛的人,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可是,曼徹斯特有侄子熱愛的生活和離不開的人,他不能無視侄子的抗拒,只能在一次次的回憶中承受著內心兩種力量的撕扯。
寫這篇文章之前,看了兩篇影評,一篇叫做《勸我們向前看的朋友啊,并非所有痛苦都能過去》,另一篇叫《這一生,人無完人,我們必須學會心殘志堅 ?》,兩篇文章表達了同一個意思:并非所有的坎兒都能過去,并非所有破碎的心都能修復,這才是人生的真相。
兩篇文章都不約而同的提到了一個細節,在電影快要結束時,當侄子問Lee為什么不能留在曼徹斯特跟他一起生活時,Lee的眼神里彌散著哀傷,他說:I can't beat it.
我們都從這句話里聽出了Lee想要掙脫往事牢籠的勇氣,和發現自己無力抗爭的沮喪與挫敗。而上述兩篇文章里的觀點,正是對這份挫敗與沮喪感的接納和認同。
正因為如此,這樣的觀點才能擊中、甚至療愈很多人的心。我們心中被觸動的部分,也許長期背負著別人恨鐵不成鋼的壓力,并被那些蓬勃勵志的人生標桿壓的喘不過氣來,仿佛人生應該永遠綻放著愛與勇氣的光芒,不應有恨,不應有讓人一蹶不振的哀傷,不應有凝滯不前的頹喪……
可是,不是每個人都是肖申克,能夠把一手爛牌打成人生傳奇。很多時候,在命運的打擊下,能夠“喪著,但依然活著”,也已經耗費了巨大的心力。對于這一點,我深切的認同。但是,這并不是我真正想要表達的。
我想說的是,即便同樣是喪著,卻依然各有各的不同。有些人用“喪”字寫就了余生之命,有些人卻能置于死地后生。
我想說的是,要接納自己的哀傷痛苦以及因之所致的頹廢沮喪,但卻不應為自己的人生貼上這樣的標簽,并用這樣的狀態阻滯感受之流的奔涌變遷。換句話說,傷過痛過,并不意味著永遠不會再幸福,再愛,再次感受到溫暖與快意。
在哀傷和幸福間,也許隔著一條巨大的鴻溝。可是在這鴻溝之上,并非無路可走。
那么,敢問路在何方?
電影里已經給了我們答案。答案是兩個字:面對。
在接到那個電話之前,Lee一直在逃避,逃避在異鄉,逃避在忙碌的工作里,逃避在自我隔離的世界里,逃避在麻木冰封的情感中。
逃避的對象,是那場災難以及災難帶給他的痛切感受:哀傷,自責,以及很多除了親歷者之外誰也無權和無力表達的東西。
而哥哥的死亡卻把他喚回了海邊的曼徹斯特,逼著他不得不去面對往事和內心復雜的情感。他依然想逃,但對侄子的責任感卻讓他被迫暫時安頓下來。于是,他鼓足勇氣向前,為自己和侄子的生活做積極的準備。在輕快悠揚的音樂中聲,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在船上,看著侄子和女友相擁的背影,他甚至露出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笑容。
然而,“面對”這兩個字,很難。
因為需要面對的,不止是當下的生活,還有那永遠不會過去的過去。于是,在街上和前妻的偶遇,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考驗,一下子把他推入了崩潰的邊緣。
也許,這場邂逅讓他再也無法壓制內心的痛悔和自責。于是,他主動攻擊別人,并招來了一場如愿以償的群毆。他要用這樣的方式懲罰自己,在他心里,那個鑄成大錯的自己,不管流多少血,都是罪有應得。
事后,在哥哥生前好友的家中,在好友夫婦溫暖關切的目光里,他終于讓自己哭出來了。
在我看來,這痛哭意義非凡。
這意味著他終于可以回望往事,并釋放內心壓抑多年的情感。而在這次面對之后,雖然依然“喪著”,但與影片開頭相比,他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
首先,他敢于關切自己了。一方面,他為自己換了生活環境,減輕了工作壓力。另一方面,當他有能力對侄子說“I can't beat it”時,說明他終于能夠看到自己了,看到自己在命運面前的脆弱和無助,看到以自己目前的狀態,尚無力獨自承載侄子的人生。
其次,他能夠打開心門了。以前的他,離群索居,拒絕和任何人建立情感鏈接,拒絕愛和關懷。現在,他可以把自己的困境告知好友夫婦并向他們求助,敢于信賴和依賴,讓他們幫助自己渡過難關。
再次,他也慢慢有了愛和關懷的能力。他能夠接納和響應侄子對家鄉的眷戀,不再逼他離開。他要在新的住處為侄子留出專門空間,并向其發出“歡迎來住”的邀約。此時的他,與之前那位冷酷決絕的Lee相比,已經判若兩人。
當然,前面的路依然很難。
也許,一部好電影,一本好書,可以作為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參照。這樣的參照在一千個人心中,就會有一千種截然不同的面貌和體驗。
在我心里,《海邊的曼切斯特》不止是要告訴我們,“并非所有破碎的心都能修復”。它想說的還有很多。我看到的那部分是:無論經歷過多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們終需面對。但面對的路很難,那是一個長期的過程,需要耐心,韌性,勇氣和信念。
在影片中,嘗試面對過往的不止是Lee,還有他的兄嫂(Patrick的母親),以及他的前妻。顯然,每個人都遭遇了困境,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該繼續向前。
面對,向前,然后重生,這并非自欺欺人的心靈雞湯。只是,每個人的路都有各自獨特的艱難。
在這里,我想推薦大家閱讀一篇文章,名字叫做《紀慈恩:被“安樂死”改變的人生》。這篇文章里記錄著一位女孩獨特的重生之路,她所遭遇的生命洗禮深刻而生動的詮釋了“面對”的艱辛和意義。
除此之外,我更想說的,我們努力“面對”的動力不止來自內心的信念,還來自身邊人的善意和接納。如果紀慈恩的身邊沒有那位學心理學的朋友,沒有親人特別是姥姥帶給她持續的愛和關護,如果Lee的生命中沒有那位一直到死都惦念著他、期待他放下過去的兄長,沒有哥哥的摯友喬治夫婦的陪伴和照料,沒有被愛和內疚折磨數年并終能鼓足勇氣面對和表達的前妻,也許,一切都會大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