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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說到學校，趙小桃最頭疼的就是數學課。她永遠都弄不懂，為什么在一個水池里同時要開進水管和排水管，一邊注水，一邊漏水，這該死的水池何時才能裝滿。還比如，小明每天要吃三個芒果和兩個木瓜，一個禮拜吃多少？趙小桃不知道芒果和木瓜是什么，因為奶奶只買過蘋果。
吃這么多會不會拉肚子啊？小桃百思不得其解地問王丁丁。已經上初一并且開始學習圓柱體的王丁丁，不屑一顧地說，笨蛋，這是數學題，你管那么多干嘛！
趙小桃對他的揶揄充耳不聞，自顧自地在他的寫字臺上翻書。她隨便翻開一本，王丁丁大喝一聲，別動！她卻已經嘩啦啦翻到了插圖頁，一個金黃頭發的外國女孩和一個同樣黃頭發的男孩抱在一起，嘴巴也相互連著。王丁丁奪過來，藏到自己身后，臉漲得通紅。趙曉桃撲過去非要搶，王丁丁雖然個子比她高，但是力氣沒她大。幾番爭奪，最后他怕書給撕懷了，索性撒了手。
少—年—維—特—之—煩—惱。趙小桃用胖胖的手指，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封面上的標題。念完了，照例提問，丁丁哥哥，他們兩個嘴巴對著嘴巴，干什么？
王丁丁豎起食指，示意她不要出聲。他輕手輕腳的走過去把房門關上，又把窗簾拉起來，然后很神秘地說，傻瓜，這叫接吻。
接吻？小桃念叨了一遍這個新奇的名詞。他們為什么要接吻？
就是……她喜歡他，他也喜歡她，所以就，親嘴巴唄。
接吻好玩嗎？
王丁丁吃吃地笑，當然好玩，你要不要試試看？趙小桃使勁點點頭，踮起腳尖嘟起花瓣似的小嘴巴。王丁丁抓住她的肩膀，低下頭迅速地在她嘴上啄米一樣親了一口。太快了，我還要，小桃很不滿意地嚷嚷。
丁丁擦著嘴唇上的口水，一臉嫌惡地拒絕，你是不是中午吃了大蒜，臭死了，我不干！
趙小桃不依不饒，拽著他的胳膊，黏在他身上堅持要求再來一次。王丁丁只好捏著鼻子，又一次親了她。
你們在干什么？于惠芬推門進來，正好看到這離譜的一幕，扯著嗓子大叫起來。王丁丁嚇得一溜煙地跑出去，趙小桃心無芥蒂地看著奶奶，依然保持著撅嘴的姿勢。
吃完晚飯，于惠芬打發小桃去洗澡。她對趙家余使了個眼色，兩人進了里屋，于惠芬將剛才看到的場面一五一十地向他作了匯報。孩子慢慢大了，要注意??！于惠芬憂心忡忡地說，沒娘的女孩子，又是這么個情況，要是出事該咋辦。
趙家余卻沒覺得有多嚴重，娘，她還小著呢！
小什么小，過了年就11歲了，也到了半懂不懂的年紀了。我看她這里也長大了不少，恐怕快要來了……于惠芬指了指下面。
來什么來？趙家余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于惠芬不耐煩地揮揮手，算了算了，我和你大老爺們說這個干嘛，說了也白搭，啥事還得我自己操心……
奶奶，奶奶！小桃突然在洗澡的小披間里凄厲地大叫。于惠芬渾身一哆嗦，說來就來了！急忙沖進去，趙家余想跟著進去，不容分說被她攔下了，你就給我待在外面。
一盆洗澡水變成了殷紅的血水。10歲的趙小桃光著身子，瑟縮在披間角落里小聲抽泣。她雙手抱著自己的胸口，慘兮兮地對奶奶說，血啊，好多血。
于惠芬鼻子一酸，拿起毛巾裹住她，一邊擦一邊說，我的心肝，莫怕啊莫怕，乖，不要受涼了！
于惠芬不記得自己第一次例假是在什么時候。那一刻，60多年的女人生涯電光火石一般從她的腦海里掠過，心底只反復縈繞著一個悲涼的想法，世界上所有女人未來要承受的一切苦痛，正悄悄地一步步向自己最愛的孫女走來。人還沒有桌子高就要起來幫母親做一家人的早餐。三九天帶著籃子到結了冰的河里去洗碗，一不留神滑倒，頭撞在石頭上，回到家母親只問了一句碗摔碎了沒有。死鬼木匠丈夫清醒的時候還像個人樣，一喝醉就打她，她看到他喝酒回來就怕得渾身哆嗦，躲在灶邊的柴草里哭。新寡的漫漫長夜，她常常被門外不壞好意的敲門聲驚醒，摸著枕下的菜刀不敢睡覺，一直睜著眼睛到黎明。
奶奶，我會死嗎？小桃心有余悸地看著于惠芬。
傻丫頭，你怎么會死呢，你長大了，要變成大閨女了。于惠芬偷偷抹去滑到嘴邊的淚水，笑著把她抱進懷里。
趙小桃確定自己死不了之后，很快就忘記了這事。有時候，她會回想那個傍晚在小房間里，丁丁哥似笑非笑的眼神。她發現自己很喜歡兩片嘴唇摩擦在一起癢乎乎的感覺，以及鼻孔里呼出的溫熱氣息?？墒峭醵《∷坪跤行┖ε?，總是躲著她。如果遠遠看到她就一溜煙鉆進自己房間，任憑她在房外面使勁擂門也不開。他氣急敗壞地叫道，我寫作業，你別煩我啊，胖妞！
課間休息鈴響了，走廊里擠滿了躁動不安的學生。趙小桃興奮不已，和班上的男生扳著腿玩“斗雞”。女生間流行秀氣靈巧的跳皮筋、抓子、對花游戲，她無論如何都學不會，所以女同學不帶她玩。自從來例假后，她的個子越來越抽長，比班上最高的男生都要高出小半個頭，加上本身蓬勃旺盛的活力，在男生堆里倒是頗受歡迎。正在大呼小叫歡慶勝利時，小桃看見蘇老師向她招手，就屁顛屁顛地跑過去。
小桃，老師和你說件事。蘇錦微笑地看著她的眼睛。
呵呵，好?。?/p>
那，是這樣的，小桃，嗯，明天上午你……蘇錦有些躊躇，沉吟著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她努力平靜地說，嗯，明天上午你可以不用來上課。
小桃張大嘴巴，萬分驚喜，呵呵，好啊！
看著小桃又蹦蹦跳跳地跑向伙伴們，蘇錦站在原地突然自責起來。前兩天，教導主任告訴她，市教委專家考評組即將來學校對推薦的“教壇新星”進行公開課考察，蘇錦作為學校推薦的第一人選，必須抓緊做好準備工作。
小蘇，這不僅是你一個人的榮譽，也關系到學校的聲譽。教導主任再三強調此事的重要性，你要高度重視，公開課一定要發揮最好效果，這是最后一個環節，不能有絲毫閃失。
主任您放心，我一定盡自己最大力量。蘇錦輕聲卻又自信地說。
對你我是有信心的，教導主任點點頭。她扶了扶眼鏡，皺著眉頭說，只有一件事，我還不太放心。你們班是不是有個智力發育遲緩的女生，叫什么來著……
您說的是趙小桃？蘇錦感到有些意外，趕緊解釋，她還是個挺好的孩子，課堂表現不錯，很守紀律，發言也很積極——
對，就是那個孩子。教導主任打斷她的話，我就是不放心她積極發言，越積極越糟糕。一旦失控，課堂局面很難把握。我聽說她回答問題根本就是牛頭不對馬嘴。
沒有那么嚴重，有時候是不太……準確，可也不是每次都那樣。
一次就夠了，教導主任搖搖頭，平時無所謂?？赡鞘鞘裁磮龊?，你想想，評委們總共就聽這一堂課，不可能重來一遍。說著，她將手中的教義往桌子上一丟，又嚴肅地重復了一句，蘇老師，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這也是學校的事。所以，絕不能有任何閃失！明天上午暫時讓她回家，你自己考慮一下吧。
蘇錦很為難，咬著嘴唇思索著，過了一會，她輕輕點了點頭。
第二天上午起床，趙小桃已經將不上課的叮囑完全拋到了腦后，這個上午對她來說，是個再正常不過的上課日。她按部就班地做著上學前的準備。但是，她比平時起得晚了一些，所以洗漱吃飯都搞得特別緊張。一路上，她催著爸爸騎快點，最后幾乎是帶著哭腔說，嗚嗚嗚，我要遲到了，我要遲到了……
緊趕慢趕，他們到學校還是遲到了，學校大門已經緊緊地閉上了，一陣陣瑯瑯的讀書聲從每個教室里飄出來。趙家余把她從后座抱下來，將書包背在自己身上，牽著小桃的手安慰她，別哭，我送你進去。
下次要早點起來，讀書的娃娃不能偷懶啊。學?？撮T的大爺給他們打開門，在后面嘮叨了一句。趙家余匆匆謝過他，拉著小桃朝教室奔去。爬上三樓樓梯，小桃就掙脫了他的手，以快得驚人的速度沖過去。她像一發出膛的子彈，準確地撞擊在（三）一班教室的門上，發出一聲巨響。
好的，同學們，剛才我們一起朗讀了這個牧童和狼的故事，誰能告訴我，最后，為什么牧童會被狼吃掉？蘇錦微笑著，用鼓勵的眼神注視著臺下一個個可愛的小腦袋。
孩子們舉起了森林般的小手。蘇錦示意班里的學習委員。這個白凈秀氣的女孩站起來，用非常流利清脆的聲音響亮回答，因為，說謊的人，要為自己的謊言付出沉痛的代價。
蘇錦含笑點頭。坐在教室后面的考評組專家為這個精彩的回答鼓起了掌。
突然，門被大力撞開，趙小桃從天而降出現在教室門口。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額前的劉海被汗水濡濕了，變成一綹一綹，下巴上有鼻涕和眼淚的痕跡，她的上衣還扣錯了一個紐扣，整個人看上去左右不對稱，顯得特別滑稽。
老、老、老師、老師早。趙小桃呼呼地喘著粗氣。
你怎么來了？蘇錦驚訝地脫口而出，但立刻她發現自己說錯了話，臉一下變得潮熱起來，人也僵硬地立在講臺上。
考評組老師疑惑地交頭接耳，教導主任站起身，尷尬地向他們解釋，對不起，不好意思，這個學生走錯教室了，她不是這個班的。她邁著小碎步快速跑過去，推著小桃就往外走。你趕快回到自己班上去！教導主任低聲卻又嚴厲地對小桃說。
我要上課，我要上課嘛！趙小桃一邊大喊大叫一邊扭動身子使勁掙扎。
趙——小——桃！全班男孩女孩齊聲大喊，一些男生更是將桌子拍得砰砰作響，教室里亂成了一鍋粥。
蘇錦再也顧不得許多，上前緊緊拉住小桃的手。聞聲趕來的趙家余看著眼前的一切，立刻敏感地意識到了什么。他盡量壓制自己激動的情緒，推開教導主任，拉起小桃的手一疊聲地說，走，我們回家。
等等，別走，這個孩子我認識！在一片嘩然中，考評組組長蔡月華——蔡大姐站起來，神情嚴肅地說，如果我沒記錯，她應該是這個班的學生。請老師維護一下課堂秩序，繼續上課！
蘇錦在剩下的一天腦子都是昏昏沉沉的。一回到宿舍，她就把自己埋進被子里，她沒吃晚飯，毫無食欲，只是反復回想著考評組在反饋會上的話。評委們一致認為，完美的教學效果固然重要，但不能建立在弄虛作假的基礎上。教壇新星，首先應該是一個誠實的人，為學生做出榜樣。蘇錦又羞又愧，當場淚流滿面。
夏琳隔著被子拍拍她安慰道，好了好了，別難過了蘇姐，這事也不能怪你，主任都那么講了，誰好拒絕呢？說著說著，她自己也憤怒起來，要是我，就質問那個老處女，不就是個評比嗎，至于弄得這么處心積慮、生死存亡嗎？小桃同學得多傷心啊……
蘇錦呼啦一下把被子掀開，跳下床，蹬上鞋子，穿上外套就往外跑。夏琳跟在后面喊她，外面降溫了，你把我的圍巾帶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