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我小時候是怕火的,不敢碰爸爸的打火機,也不敢開媽媽的煤氣灶,總害怕被突然竄出的紅藍色火苗吞噬,或者遭遇那種煤氣爆炸的情節。媽媽也覺得我自己操作煤氣危險,所以一個人在家的日子,她總是幫我提前做好飯菜,到了飯點,進微波爐「叮」一下就可以了。不記得自己第一次鼓起勇氣開煤氣灶是什么時候了,只記得在突破禁地之后,每每下午肚里饞蟲出世的時候,我會去冰箱里偷拿出家中常備的「腳板年糕」,切薄片之后,倒油點火開煎。那大概是我對使用煤氣灶最初的記憶了,因為不懂火候,不是大火一下子把年糕煎焦黑了,就是浸滿了油的年糕怎么也煎不成媽媽的那種脆脆的金黃色。好歹知道年糕軟了就能吃,于是抱著一盤油乎乎的年糕,蘸上白糖,興沖沖地跑到電視機,即是賣相口味都不佳,也是一個完美的下午。不過,想到自己當年無底洞一般的腸胃也覺得驚奇,吃完了一盤年糕,當時的想法居然是「不太夠,還想吃」。
家鄉江南的年糕就是這種「腳板年糕」,我家也叫「大團子」,只要不是食材易腐的夏天,一般賣米面的店家都會做好販售。年頭上,我家也做過一次,糯米粉加水揉勻之后,整成扁長方形狀,上鍋蒸熟即可。店家賣的年糕都會印花點紅,我家沒那么多講究,也不圖老人家說的那些「好彩頭」,我只記得,云霧繚繞的廚房里,看著十幾塊放在灶臺上待晾涼的「腳板年糕」,心生一種充滿了期待的夢幻感,還有一種「擁有了未來」的踏實感。大學畢業、義無反顧、滿懷熱情地想要擁抱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也有過這種感覺,只是后來才意識到,不會辜負你的,只有家人,和家里的食物。
家里常吃的還有用水磨粉制作的小年糕,我家沒做過,用的都是超市冰柜買來的真空袋裝型。春天的時候,媽媽總是將年糕和薺菜、肉絲同炒,葷素主食融于一盤,野菜的清香和豬肉的油脂,包裹上炒年糕自然形成的咸香醬汁,等不及端上飯桌,我就會死賴在廚房借「搭手幫忙」為名兀自偷吃起來。媽媽總是一邊嫌我礙手礙腳,一邊囑咐,別光顧著吃年糕,多吃菜。
后來每年也只有在公休假期才能回家小住,有限的幾天內,媽媽也總是變著花樣讓我盡量吃遍「只有家里才有的菜」,還學會了自己搗糯米做糍粑。她每次做得不多,也就夠全家早飯的分量,前一天下午把糯米蒸好后,分幾次放在自己搗蒜的小研體里搗爛,保留米的顆粒狀態卻互相黏連,然后包入自制的芝麻核桃白糖餡,捏成小圓餅的形狀。第二天早上直接入鍋煎炸,看著像是炸米餅,卻外酥里糯,甜到心里,加了超多白糖的內餡也是爸爸最喜歡的。媽媽也給我備上了年糕,不過再不是那種最質樸的只有肉絲薺菜的炒年糕了,她總是用力過度地煎蛋皮切蛋絲,還要加入從五六月份就凍在冰箱里保存的河蝦仁,還有筍干、蘑菇。最后,一盤炒年糕里,大分量的配菜反倒成了主角,抹抹嘴,肚皮也撐得鼓鼓的?!富丶胰炫质铩沟耐嫘υ挘诟改?,于孩子,好像都透著某種失落心酸,只是年少時分不清主次,只關心盤中餐,不記得吃飯人。
現在來了武漢,天開始變寒的時候,先生老家總會捎來好幾十斤的糍粑。湖北的糍粑是用石錘打爛之后再揉捏蒸制的,黏黏糯糯,纏纏綿綿,一直吃到春暖花開都不膩。家里囑咐我們用水泡著儲存,然后每隔兩三天換一次。我覺得兩桶糍粑占地兒,一度想直接塞進冰箱一了百了。爸爸還特意打電話來叮嚀,絕對不能放冰箱冷凍,凍過后再煮,就變成一鍋糊爛了。先生說,要相信長輩生活的經驗和智慧。好吧,于是,我開始了每天早上去北邊小陽臺的水桶里拿幾塊糍粑,窩在家里過早的貓冬生活。
裙帶菜、柴魚花片、蝦米做湯底,把糍粑放入同煮,糍粑煮軟之后,加一勺鹽,一勺魚露,放一把洗凈瀝干的葉菜,把煎到半熟的雞蛋扔到湯里,用熱湯將它燜至八分熟。最后磨入胡椒,撒上蔥花,滴入自家磨的芝麻油即可。有時候,我會看心情再融超大一勺味增進去,湯底就更濃厚了。冬天的早上,熱乎乎的湯水、實在在的糯米,伴著胡椒的辛辣,真是既暖肚,又果腹。
偶爾我也會烤糍粑,烤過的糍粑會像被吹起一般地鼓脹起來,我會往里面填入咸菜、腐乳,或者泡入煮好的紅豆甜湯里。不過,因為喜歡烤糍粑吹氣球一般的趣味感,總覺得不適合肚子咕咕叫催促的忙碌早間,還是作為下午閑時消遣的小食,才更尊重糍粑神様的美味賜福??傁M炎钸m合的東西、最適合的事情留待最適合的時間,最后卻發現,這樣的時間,原來也并不是太多。可能,人也是一樣吧。
以前媽媽給我煎饅頭片,總會裹上蛋液再煎。于是有天早上煎糍粑的時候就嘗試了一下,然而雞蛋易熟,糍粑卻需要大火入鍋之后轉中小火慢慢微煎許久。結果,我眼看著蛋液都快焦黑了,用筷子戳戳,糍粑也沒軟,心焦得不行。后來,索性等糍粑兩面煎香之后,倒入打散的蛋液(還可以混入一些奶酪碎),轉小火,然后讓糍粑盡量均勻地裹上蛋液,待蛋液凝固,再小火微煎一下起鍋。于是,每天入睡前,思忖著第二天的早飯,又多了一個新的期待!
因為以前沒吃過,我總覺得這道蛋煎糍粑是自己的發明,前兩天打電話回家告訴媽媽,讓她也試試新的做法。電話里的媽媽,好像也沒什么表情,只是說了句,「對啊,我知道,可以這樣做的?!辜葲]有夸贊我的新本領,也沒有對我的得意洋洋表現出不屑,好像只是聽說了一件最平常不過的小事。我像是當頭被打了一錘子的鼴鼠,有點懵得不知該接什么話才好。只是突然間,腦海里浮現出自己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拿著課本向媽媽炫耀自己知道「強大」的反義詞是「弱小」,無知無畏地覺得充滿奇跡、充滿發現的島嶼是自己開拓出的世界。
是枝裕和的劇集《回我的家》里,阿部寬的媽媽自創了年糕披薩,說這是他小時候的最愛,后來阿部寬幼小的女兒萌江也喜歡上了這道菜,還讓專業料理家的媽媽也照著奶奶的方子做,和式家庭風的披薩年糕記憶于是又傳襲到了家族里新的一代身上。我也學著做過,但終究成不了自家飯桌上的常見菜式。大概,對于食物的味覺記憶,還是需要一些舊時光里的人情故事吧,不然,好像怎么都無法融到自己的身體和習慣里似的。畢竟,偶爾會想出門旅行,但還是回家才最舒服自在。
吃了好多鹽的大人總是假裝沒看到我一路上的跌跌撞撞,也包容著我所有的無知和驕傲,然后默默地踏平道路,好讓我繼續滿懷熱情的上路。幸好,這些無知也意味著還有好多的新世界值得期待和開啟。幸好,家里還有好多糍粑,讓我可以,多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