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這是《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里對李紈的判詞:
李紈,她出身金陵名宦,父親李守中曾為國子祭酒。她從小就受父親“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育,只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幾個賢女便了,每日以紡織女紅為主。長大成人后,她嫁給了賈政和王夫人的長子賈珠,成為榮國府的長媳。
按理說,她在賈府的身份無比尊貴,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然而,造物弄人,在她嫁進賈府不久,她的夫君賈珠就因病去世,不滿二十歲的她成了一個寡婦,整日伴著青燈,守著自己的幼子賈蘭過日子。
從李紈有時流露出的對賈珠深深懷念的情愫來推測,賈珠在世時,他們夫妻二人應該是鸞鳳和鳴、琴瑟相諧的。但是自從賈珠死后,李紈就把自己的情愛封閉了起來,“惟知侍親養子”,帶領小姑子們讀書做針線。
在《紅樓夢》中的許多重要事件上,李紈都在場,可是她永遠只充當“敲邊鼓”的角色,她是一個恪守封建禮法、與世無爭的寡婦。從來就安分順時,不肯卷入矛盾斗爭的旋渦。
賈元春省親后,李紈被安排住進了大觀園的稻香村。進了大觀園,春天還沒有過完,她就想在園里起一個詩社,這充分說明她并非“心如古井”,而是涌動著波濤,期望著變革,充滿著對美好幸福生活的渴望。但她是謹慎的,她沒有去操作她的創意。
當半年之后的八月,探春提出起詩社時,正中李紈的心意。她第一個支持,第一個自起詩壇別號。她還自薦執掌詩壇,揮灑笑談,詩興勃發。她一旦與姐妹們走進詩的王國,她便煥發了青春。
李紈雖然讀書不多,但作為詩社的一社之長,她評判起詩來卻說得頭頭是道,使寶玉和黛玉等眾姐妹不禁心服口服。她行酒令時抽得的花簽是“霜曉寒姿”的老梅,她也十分喜歡櫳翠庵怒放的紅梅。可以說,“香欺蘭惠”的梅花是這個美而不艷,潔身自好的少婦的象征。
鳳姐生病,王夫人本來是把家政管理工作托付給李紈的,探春的身份不過是李紈的助手。但實際上一切卻成了探春主持,李紈反而退到了后臺。這并非是探春喧賓奪主,而是李紈的有意避讓。因為李紈知道,整個家族之中,鳳姐的位置是風口浪尖,主子與主子之間的矛盾,奴才與奴才之間的矛盾,主子與奴才之間的矛盾,全都集中在這里。她一個寡婦,沒有靠山,弄不好就會給自己和兒子惹禍上身,她抽身避讓是為了保全自己和年幼的兒子。
李紈不肯出頭露面,并不影響她的形象,相反,倒提高了她的聲譽。在下人的心目中,她心善面軟,是一個活菩薩。在眾小姑子眼里,她是一個作詩吃酒能和大家玩到一塊去的大姐姐,一個隨和的長嫂。在她身上看不到節婦常有的那種矜持勁兒。在賈母眼里,她“帶著蘭兒靜靜地過日子”,是一個好孫子媳婦。賈母除了認為她好,還覺得她“寡婦失業的”可憐。平時領的“工資”,讓她跟自己一樣多,“年終獎”也讓她拿最高的。此外,還給她園子,讓她收租子。所以,如果不考慮李紈孤衾冷枕的寂寞的話,她的日子過得還算是滿滋潤的。
在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中,寶玉被父親打得昏死過去時,當李紈聽到婆婆王夫人在哭訴中提到自己死去的夫君賈珠時,她也跟著王夫人放聲大哭起來。李紈不是心疼寶玉而哭,她是在哭她自己,她年紀輕輕就守寡,而且一生都要伴著青燈黃卷過一輩子。她的哭聲是對封建社會戕害婦女的罪惡的控訴。
《紅樓夢》中的《好了歌》“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這黃泉路盡指的是做了將相的賈蘭。稻香村“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也是隱喻賈蘭之死。賈蘭之死對李紈打擊很大,曲子“抵不了無常性命”,是說李紈在得知賈蘭噩耗時便氣絕身亡。
概括而言,李紈一生有三大悲劇:一是青春喪偶,“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二是賈蘭戰死;三是她自己抑郁而逝。
曹雪芹偏將李紈寫入了“薄命司”冊子,說這一切只不過是“枉與他人作笑談”罷了,這實是對儒家傳統觀念的大膽挑戰,是從封建王國的黑暗中透射出來的民主主義思想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