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晌午,空氣安靜的燥人。坡里的大槐樹在太陽的炙烤下變得軟塌塌的,樹梢連動都不動一下。
小道兒兩旁的莊稼大口大口的呼吸,呼出的熱氣簡直想把人給蒸熟了。
知了趴在樹上歇斯底里的吶喊著,怕是已經(jīng)熱瘋了。
這又悶又熱的鬼天氣,像是在憋著一場大雨。
少年騎著一輛老舊的橫梁自行車,從田間的小路里“嗖嗖”的穿過。土路并不平整,坑坑洼洼,還有不少在路中央英勇的伸長了脖子的不知名的野草,車輪碾過,它也能臣服的低下頭。但那破舊的車身也贏的并不光彩,每碾過一處凹凸,它便像受了什么酷刑一般“嘩啦啦”一陣亂響,似乎是承受不住這樣的顛簸,滿身的零件想要擺脫這樣的日子,各尋歸處。
少年的頭發(fā)也就一厘米長,甚至能看到頭皮上滲出一層金光閃閃的汗。臉蛋曬的黝黑,那雙眸子卻是囧囧有神的。他穿了件白色的背心,與其說白色,還不如說是棕色來的確切些。不知道是不是他父親的,穿在他身上大的不像話。自行車騎的太快,帶起一陣風,可那件大背心似乎與少年背上的汗更親近,緊緊的貼在他那小小的身板上不肯離開。
他穿過一片片金黃色的麥田,下坡的時候也不踩剎車,他平衡好自己的身體,將兩只不怎么強壯的胳膊張開,像只自由的大鳥,只聽見他跟擦過耳邊的那一點點風在叫囂著,吶喊著,一點也不懼怕。
他一路興奮的叫喊著,張開他的大翅膀滑翔著,直到他的身影漸漸縮小,最終消失在那片被炙熱的太陽所蒸烤著的金黃色的麥田里。
大人們像是已經(jīng)習慣了六月天,只想著再過幾天就好收地里的麥子了,盼著最近可千萬別下雨,其他的也都顧不上。只有小孩子們,一邊跳到村東頭的河里洗澡涼快,一邊巴望著冬天快些來,一邊又期待著暑假。
少年騎著自行車剛好經(jīng)過了那條河。
他看看前面的路,又側(cè)著腦袋瞅了瞅河里的那群全身都浸泡在水里,只露個黑黑的腦袋在河面的人。他在心里掙扎了好幾個回合,最終還是捏下了手剎,他本想用一條腿支撐著地面,但腿不夠長,他只得從車子上下來。塑料車座子被他屁股滲出的汗給浸濕了,只消兩秒鐘,那濕騰騰的車座子被太陽一曬,便像被施了魔咒般,水漬迅速的向后退去,最終連絲痕跡都沒留下。
他扶住車把,伸長了脖子,往河里仔細瞅了瞅,原本閃著亮光的眸子忽然就黯然了。
河里的人很多,他一眼就瞅見了那兩個。他們?nèi)砼菰谒镏宦读祟w黑色的腦袋瓜子在水面上漂著,圓臉的那個男孩兒叫宋浩,旁邊那個同樣黢黑的男孩子是宋家琦,他們?nèi)齻€都在村西頭的老學校里上學,一個班。
咸咸的汗?jié)n順著臉頰跑到他的嘴巴里。他抬起那瘦小的胳膊抹了一把臉。這個間隙,他們也看到了他。
他雙手抓住車把,踩上腳蹬就想逃,一著急,腳下沒踩穩(wěn),一個趔趄差點把車連帶著人都給摔了。
河里傳來一陣爆笑聲,“哈哈哈!傻二狗!傻子!”
不知道是哪里磕著了疼的,還是因為這句話,他臉色漲的通紅,用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汗,有些沒來得及阻止已經(jīng)跑到了眼睛里,那酸澀感刺激起一層水霧。他趕緊把手背在背心上蹭了蹭,又抹了一把眼角的汗,還有混合著的其他液體。
他緊緊握著車把,推著自行車急急地上了坡,把河里的嘲笑聲甩到身后。
宋冬青的媽傻,他姐也傻,于是學校里的同學都說他也傻。他不信,后來不知誰跟他說,所有的傻子都不相信自己是傻子。他回家看看自己的娘,看看一個娘生的姐姐,自己也不確定了。
后來這話傳到他奶奶耳朵里,老太太點著他的腦袋瓜子罵他沒出息,宋冬青一邊哭一邊聽著老太太往他心里擲進一塊塊帶尖的石頭。老太太罵完就提溜著他要去學校找那些罵他傻的學生,宋冬青的腳就像是粘在了地上一般,老太太怎么也拖不動他,結(jié)果他繼續(xù)被奶奶指著鼻子罵。
宋冬青的父親宋德昌在家族中排老大,按說家族中大小事務(wù)都應(yīng)該老大來打理,但他不主事,性格窩囊,不然也不會娶一個傻子媳婦回來。村里大隊的老會計死了,村長就讓他來頂職,因為他會打算盤,而且不會那些虛頭巴腦的算計。知道兒子在學校受欺負,他也總是一副息事寧人的模樣,只說孩子們還小,都是開玩笑的,大人們摻和個啥勁。
在宋冬青家主事的,自然是他奶奶。她就像只不知道疲倦的老母雞,時刻把她的子孫護佑在自己的臂膀下。雖然實際情況是五個兒子一個女兒如今都已成家,并不怎么需要她的庇護了。
老大算是老來得子,三十好幾了才有了宋曉春這個大閨女,雖然是個女孩兒,家里人也都樂的不行。隨著宋曉春越來越大,家里人卻越發(fā)的犯愁,這孩子的腦袋不太靈光,難不成是隨了她娘?
家里人都慌了,這傻難道還遺傳?老太太心里也慌,但也是她最先穩(wěn)住了陣腳,可不能就這么讓老大斷了根!那一刻她的神情就像是隨時準備拿起刀槍跟敵人們拼死的戰(zhàn)士,她跳下炕,踩著她的三寸金蓮,風風火火的朝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家奔去了。
“娘你干啥去?”老二朝老太太的背影喊道,不知道她聽到了沒有,因為他還沒說完最后這個字,老太太已經(jīng)奔出了大門,拐過彎去了。
“他娘的,老天爺瞎了眼啊!讓咱這家子攤上這么件破事兒!”老三的嘴巴向來沒個把門的。他媳婦看看在炕上只知道抱著孩子傻笑的大嫂,炕沿上滿臉愁容的大哥,趕緊戳戳自家男人的胳膊,提醒他少說兩句。
屋里真沒人說話了,安靜的連房梁上的老鼠在磨牙的聲音都能聽到。沉默了沒幾分鐘,炕上的傻女人就開始哼唱,也不知道哼的啥曲子,剛哼了兩句就問懷里的閨女餓不餓,說完掀起衣服就要給孩子喂奶,一屋子的大老爺們膈應(yīng)地別過頭去,但炕上的女人對這些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