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一個孩子懂得了憂愁,他的童年也就結(jié)束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題記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第一節(jié) 夏日
和清河鎮(zhèn)過去的許多個夏天一樣,八月的天空總是灼熱又蔚藍。傍晚時分,梨花巷里的石板路潑過一盆盆沁涼的井水,還會熱氣騰騰上一陣。
梨花巷里有兩株老梨樹,春天里梨花如云,瑩白勝雪,夏天里綠蔭滿地,樹影婆娑。七月八月的暑假,梨花巷的小孩子總在盼著梨樹掛果。我也會打開窗子伸頭去看巷子盡頭的老梨樹,它們鐵干嶙峋,烏鱗斑駁,兩筆巨大的虬枝竭力向上伸展開去,那姿勢仿佛是在擁抱天空。在幼時的我眼里,老梨樹如此高大,襯著巷子兩邊的小房子,愈發(fā)乖巧。
假期漫長,還在讀小學(xué)的我,除了待在房間里吹風(fēng)扇吃冷飲,就是盼著太陽快快落山。那時候梨花巷的家家戶戶都從天井里打了冷水,潑洗門前路。曬了一天燙腳底板的石板階,澆上從深井里打上來的涼沁沁的水,人們就仿佛聽到“刺啦刺啦”熱氣蒸騰的聲音。等到暑氣降下來了,小孩子瘋玩的聲音就遍布整個巷子。
吱嘎一聲,蘇明明家的門開了,蘇婆婆拄著拐棍慢吞吞走出來了,腋下還夾著一只馬扎。
“蘇婆婆納涼啦。”媽媽招呼著,“秦秦去攙一下蘇婆婆。”
我連忙丟下手里的自動鉛筆,搶先兩步把蘇婆婆的馬扎拿下來,再仔細地攙扶著她在巷里尋一個涼快又安全的地方。傍晚時候,梨花巷的人們總是要出來納涼的。蘇婆婆眼睛幾乎全盲,鄰居們見了總要幫扶一把。
“秦秦乖。”蘇婆婆年紀大了,微笑起來臉上全是皺紋。她的手上隱約可見青藍色的血管,粗糲的手心里攥著我細白的小手。
媽媽和蘇婆婆嘮著家常,手中還在摘著豆角梗。豆角摘了清洗干凈,在這大暑天里晾曬成菜干,冬天我們就可以吃上菜干粉肉了。媽媽和蘇婆婆的女兒蘇秀蘊一直很要好,因而對蘇婆婆也尤其親近些。
蘇婆婆的男人早年就去世了,蘇婆婆守寡多年,拉扯獨女蘇秀蘊成人。后來招贅了女婿進來支撐家面,于是她的外孫女明明,也跟隨姓蘇。后來秀蘊阿姨他們?nèi)ネ獾亟?jīng)商,常年在外,因而梨花巷里的多數(shù)光景,都是蘇明明和蘇婆婆兩人相依度過。
夕陽的顏色凝注在梨花巷的大梨樹上,染上一層金色。熱浪中夾雜著晚風(fēng)流動帶來的清涼,樹葉沙沙作響,樹下一片片圓形的光影,重疊著輕輕搖晃。在太陽下滾燙了一天的梨花巷正清涼下來,此時鄰居們搬了板凳,支了小方桌,三三兩兩湊在一起閑談,搖蒲扇,吃冰鎮(zhèn)西瓜。孩子們追逐玩鬧得雞飛狗跳,時不時跑過來對著瓷壺嘴兒灌上幾口涼茶。
我咬著筆頭算數(shù)學(xué)題,暑假就快過去了,天天被媽媽盯著寫作業(yè)。我從眼角瞥見巷子里徐素珍他們在玩“一二三木頭人”,心中好生艷羨。
媽媽瞥見我心不在焉的樣子,終于發(fā)話了,“別用功了,天暗了壞眼睛”。
我心中暗喜,乖順地收起草稿紙和暑假作業(yè)本,一溜煙地送到家里去。爸爸正在躺椅上聽廣播,他不喜歡像大家那樣在外面納涼。爸爸是我們梨花巷少有的另類,不愛熱鬧,不愛閑聊。
另外一個另類還有巷子口上那一家的老二。街坊們都習(xí)慣叫他憨二頭,久而久之,他的真實名字反倒被人遺忘掉了。憨二頭智力有問題,肥肥胖胖,永遠留平頭,黝黑的頭發(fā)稱著他圓嘟嘟的大臉,兩只眼睛被鼓鼓的臉頰擠得愈發(fā)狹長細小,整個人都顯得滑稽可笑。他已經(jīng)有三十多歲,卻只能和我們小孩子廝混在一起。在梨花巷,沒有人把憨二頭當(dāng)個大人來對待。
巷里道里的人家,表面上親親熱熱,而各家的隱私底細,背地里卻以一種見不得臺面的方式隱秘地互相流傳。我也在與小伙伴玩耍的時候,聽見嘴巴碎的鄰居說起憨二頭。他小時候也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然而一場急性腦炎讓他像是變了個人,好容易治好那場急病,他的頭腦卻變得不再靈光,整個人都癡癡鈍鈍的。于是這么多年,家里當(dāng)小孩子養(yǎng)著他,嘴上不說負累,可心里究竟還是遺憾的罷。
我也常常見憨二頭一個人在巷子口的石階上佇立著玩耍,手里拿個蟈蟈籠子,或者幾片樹葉,幾個廢煙盒。郎朗青天之下,萬物樸素平凡,卻唯獨從憨二頭那高大又孤單的影子里,流露出來一種令人難堪的“特別”來。
然而總會有小孩子不懂事,故意生事來逗他。諸如嬉笑嘲弄,憨二頭都是呵呵笑著,不會生氣也不會躲閃,只是怕有人合伙起來捉弄他。
我曾目睹過幾個外巷來的小孩故意分散站開,一個喊“憨二頭,過來”,他便順從地走過去;另一個也緊接著喚起他的外號,他便開始回頭,腳步遲疑,在兩個方向中間猶豫躊躇;等到第三人也叫喊起“憨二頭”的時候,他便會陷入茫然無措的泥淖,嚴肅認真地思考要何去何從。然而若是想得太久以后仍是一籌莫展,他就要抓著頭發(fā)痛苦地嚎叫起來。那聲音低沉嘶啞,像是被四面圍困難以突圍的小獸,令我感覺恐懼。
大人見了,總要呵止他們這樣惡劣的行為。小孩子們卻是不聽的,總會嘻嘻笑著圍觀,以此為樂。媽媽不高興我與那些小孩兒扎堆玩,爸爸卻說都是孩子,沒有什么。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第二節(jié) ?玩耍
“秦秦,秦秦。”外面小伙伴叫得震天響。
我連忙跑出去。素珍正笑瞇瞇地站在門外。
“噓,小聲點,我媽睡午覺呢。”
“沒事兒,咱們?nèi)ッ髅鹘慵彝鎯骸!?/p>
蘇明明家里院落不大,卻種了一大片花花草草,玫紅的虞美人,紫色的鼠尾草,淡黃的月季,還有比碗口還要大的白菊花。吸引我們的倒不是這些姹紫嫣紅,而是足足遮蓋了大半院子的葡萄架。
夏天里,明明姐家的葡萄架上就會結(jié)了一串串上好的玫瑰香紫葡萄,讓人忍不住垂涎三尺。有的葡萄球漲破了,甜蜜汁液淋漓,葡萄傷口上引著蜂蝶蚊蠅嗡嗡嚶嚶,小孩子也像蟲蟻一樣,聞甜而往。
我們躡手躡腳走進明明姐家的院子。蘇婆婆耳力靈敏,花白的頭發(fā)從窗臺前閃了一下,她養(yǎng)的花貓喵的一聲從房間里躥出來。
“誰啊?”
“蘇婆婆,明明姐不在啊。”我們心虛地搶先發(fā)問,聲音也必然裝得一本正經(jīng)。
“你們明明姐要六點下班,你們自己玩兒去吧。”
我們手牽著手,繼續(xù)貓著腰踮著腳向院子里摸去。
“葡萄架子下有板凳,仔細點踩,別摔下來。”蘇婆婆的嗓音繼續(xù)傳過來,那聲音帶著老人特有的寬容和柔軟。
我和素珍直起身來相視一笑。蘇婆婆知道我們這般大的小孩兒,總是惦記著那些甜味。
葡萄飽滿晶瑩,散發(fā)著甜蜜芳香的味道。我們的手指上染滿淡淡紫紅色汁液,黏黏地讓人發(fā)膩。素珍從井臺上打水,我從院墻邊的盆架上端來搪瓷臉盆。還是女童的我們,把肉嘟嘟的小手整個兒浸在涼沁沁的井水里。兩個人嘻嘻鬧鬧,一邊洗手一邊把葡萄從涼水里拈出來吃,好生痛快。
兩個小人兒把頭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秦秦,劉阿姨家來了個女孩兒,你知道嗎?”
“就是那個瘦瘦的?我在巷子里見過一回,我媽還說我們可以找她玩兒。”
“走,咱們這就找她去。”
于是我們潑了搪瓷盆里的水,雙手捧滿水淋淋的葡萄,從明明姐家的院子溜出來。
那只花貓蜷在走廊下,眼睛微微瞇著,懶懶地甩著尾巴。
蚊蠅嗡嗡的聲音還漂浮在炎熱的空氣里,此時的天空一塵不染,沒有一絲云的痕跡,也沒有一縷風(fēng)的痕跡。
劉阿姨家院門虛掩著,我們熟門熟路地溜達進去。她家的院子又大又干凈,墻角栽了幾桿青竹,十分清爽。
“哎!”我們壓低聲音喊了一聲。
西廂房里閃出一個纖瘦的人影,這是我第一次與玲子正式打照面。她一張小臉白白凈凈,下巴尖尖的,微蜷的頭發(fā)垂到肩頭,脖頸頎長,顯得整個人都柔柔弱弱。當(dāng)她那對杏子樣的眼睛朝我們瞥過來,我看出那眼神里有一絲排斥,又有一絲期盼。噯,這玲子與我們年紀相仿,看起來卻比我和素珍耐看多了。
我打小就喜歡和漂亮的女孩子玩耍,不知為何,今日里我對著這樣一對剔透清冷的眸子,心底竟然生出一絲羞怯來,生生難以舉步。素珍卻是不害臊的,攥著我的手走上前去,自來熟地摸進了玲子住的西廂房。
這房間空蕩蕩的,一個寫字桌,一個半新的衣柜。墻上貼著些往年的日歷畫,紙角都有些發(fā)黃。素珍拉著我坐在床上,左看右看,不停地找些話和玲子說。玲子倚著寫字桌站著,臉上難尋笑容,話也有一句沒一句的,看來真是冷淡的性子。
正值下午的三點多鐘,這西廂房被曬透了,房間里竟連個風(fēng)扇也沒有。我熱得冒汗,不斷地舉起手向著臉上扇風(fēng)。玲子瞥見了,轉(zhuǎn)身從枕頭下面摸出個硬紙板遞給我。我接過來就對著自己猛扇幾下,然后才沖她感激地一笑。玲子沒說話,嘴角微不可聞地抿了抿。
我已經(jīng)知道她是劉阿姨的外甥女。我也在姨媽家消過夏,那是霜露鎮(zhèn)的鄉(xiāng)下,一望無際的瓜果地,多的是好玩的物事。鄉(xiāng)下沒那么多拘束,我很快就和姨媽家附近的小孩混熟了,跟著那些孩子游水下田,生生曬黑了兩層。
然而玲子仿佛有心事,我們來找她玩,也沒看見她臉上多幾分開心顏色。
“玲子,你什么時候回家去啊?”素珍還在沒話找話說。
我看到玲子的眼睛亮了一下,然而那亮光就像夜空中劃過的流星,轉(zhuǎn)瞬之間就熄滅了。她看著地面,薄薄的嘴唇動了動,最后只是搖了搖頭。
我坐在那床鋪上,不留意踢到個硬邦邦的東西。素珍掀起床單,我們瞧見床下面放著個舊皮箱子。
玲子卻臉色倏地變得不好看了,上前幾步扯過床單把床下面蓋住。
我和素珍終于訕訕無言,知趣地走了。
回到家,媽媽正“噠噠噠”踩著她那架心愛的蜜蜂牌縫紉機做衣服。她一只手按著衣料向前挪移,另一只手敏捷地滑動機架上的橡膠圈,雙腳還在不停地踏著踏板,四肢都配合默契,手臂是那樣熟練靈活。
縫紉機旁邊的桌子上放著裝針線活計的圓籮筐,我湊過去撥弄媽媽裁剪衣服剩下來的碎布頭。媽媽扭頭瞟我一眼,嗔道:“貪吃鬼,也不知洗洗嘴巴。”
我訕訕地照照鏡子,嘴巴上果然一圈凝固的紫紅,再伸出舌頭,上面也是難以幸免。
我暗暗想,素珍媽媽漂亮又和氣,等素珍回到了家,她媽媽肯定不會這樣說她罷。
“媽媽,劉阿姨家那個女孩叫玲子,今天我和素珍找她玩兒去了。”
“嗯。”
“媽媽,她好像不喜歡我們,對我們愛理不理的。”
“也是個可憐孩子。”不知為什么,媽媽輕輕嘆了口氣。
媽媽的縫紉機噠噠噠地響,它是有韌性的物件兒,我頂喜歡聽它的聲音;我還喜歡家里老座鐘的鐘擺,“登登登”地來回搖曳的聲音,又規(guī)律又有節(jié)奏,像是在說時間永遠不會停;還有電飯煲里燉湯的時候,“咕嚕咕嚕”地冒著破碎又重圓的泡泡,那帶著香味兒的熱氣,仿佛在說溫暖的時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好幾天納涼不見明明姐出來了。
明明姐是我們巷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招人喜歡的女孩兒,永遠的正面典型。有人家訓(xùn)起自己小孩子,還會說“看人家蘇明明,哪樣都好”。是啊,明明姐漂亮又溫柔,中專畢業(yè)后在鎮(zhèn)上的供電局上班,為人親和又有教養(yǎng),在梨花巷很招人待見。她性子很沉穩(wěn),做什么都不著不急,待蘇婆婆也孝順,連對巷子里的憨二頭,都是和和氣氣的。
每天的八九點鐘,家長們就會陸續(xù)趕著小皮猴們回家洗澡睡覺了。這天我和素珍還繞著老梨樹跳橡皮筋兒。不曾留意,一個白影兒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我們嚇了一跳。那翩躚而至的白影兒笑吟吟,“我是明明姐啊”。
明明姐這天穿著一件有很大裙擺的白裙子,長頭發(fā)柔柔地披下來,一雙眸子在夜色下晶晶發(fā)亮。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明明姐那么好看。穿著白裙子的她,像夜里靜靜開放的一盞花,全身上下散發(fā)著一種年幼的我還不能理解的恬靜之美。懵懂中的我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覺出,她和我的媽媽、素珍媽媽、還有梨花巷里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樣。
我恍恍惚惚仰起臉來看她:“明明姐,你真好看。”
“傻丫頭。”明明姐拍拍我的頭。
“明明姐,你這裙子真洋氣。”素珍是出了名的快人快語,笑嘻嘻地去捏明明姐飄動的裙擺。我拉住素珍的手臂去撓她癢癢,她歪在我身上笑得咯咯響。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在夏夜微風(fēng)吹拂下走進家門去的明明姐,還是那么地步履輕盈,背影柔美,但是看上去,隱隱感覺她和以前有哪些地方不一樣了。
“秦秦,快回家洗澡了。”媽媽在家門口喚了。
我和素珍比賽著往家里跑,素珍一邊跑一邊轉(zhuǎn)過臉來向我說:“秦秦你看見沒有,明明姐今天穿了高跟鞋誒。”
風(fēng)吹動著假小子一般的我們的額前短發(fā),老梨樹上的果子快要成熟了吧,跑起來的時候,整個人都被一種流動起來的水果清香包圍著。
最好的秋天要來了,可以吃梨了呀。
(未完待續(xù))